巡視防務

巡視防務

江南製造局在上海縣城外,瀕臨黃浦江的高昌廟,本來是一片荒地,自從曾國藩奏請設製造局以後,人煙日起,造一條石子馬路,東通縣城南門。不過左宗棠這天仍舊是在天后宮行轅前面下船,沿黃浦江直達製造局的專用碼頭,製造局的總辦,候補道李勉林用他的綠呢大轎,將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後引見屬員,一一參謁。接下來請示:先看哪一處?

“先看船塢吧!”左宗棠說,“我去年陛辭出京,上頭特別交代,洋防要緊,要我分外留意。製造局的船塢,規模雖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國第二個造船廠,能人盡其用、地盡其用、物盡其用,對洋防亦頗有裨益。”

這一段開場白,便有些教訓的意義,李勉林聽入耳中,當然不很舒服,臉上不免有尷尬之色,見此光景,胡雪巖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說好話,總算將場面圓過來了。

船塢中亂糟糟一片,看不出一個名堂來,左宗棠只好問了:“彭宮保整年巡閱長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勢,周覽無遺,寫信給我,以兵船不敷調度爲慮,說至少要添造小火輪十號,照我看,十號亦還不夠,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這裡能不能造?”

“小火輪能造,新式快船,限於機器,力所不逮。”

“那麼,造小火輪每一號要多少錢呢?”

“這要估起來看。”

話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沒有在意,只問:“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來?”

“估價欲求精確,還得找福建船政局,他們那裡圖說全備,材料的行情也比較準。大人如果決意要造,局裡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個月的工夫,細賬就可以出來了。”

“好!請你馬上就辦。”

船塢旁邊就是槍炮廠,左宗棠對這裡很感興趣,因爲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對洋槍,他已經很內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槍如何製成,卻還是初次見識,所以從鍊鋼廠看起,每一部門都看得很仔細。

最後到了檢驗處,附設有個靶場,乒乓乒乓地聲音很熱鬧。左宗棠一踏了進去,坐在高凳上的一個老頭子跳了下來,躲到一邊,李勉林便喊:“姚司務,見見左大人!”

這姚司務面紅似火,發白如銀,一雙眼一大一小,大的那隻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細,侔不相倫。左宗棠平生閱歷甚富,看過不少異人,一看這姚司務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幾分注意。

等姚司務磕過一個頭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說:“這姚司務是製造局一寶,不管什麼槍,經他手裡出去的,‘準頭’一定好。”

“喔,”左宗棠對軍械的興趣最濃,當下擡起頭來,看了一下問,“這就是你驗槍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爲回答。

“怎麼驗法?”

“說起來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開一槍就知道了。”

“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說道,“我倒要見識見識。”

“是。”李勉林轉臉對姚司務說,“你演練演練給大人看。”

姚司務似乎很木訥,連一聲“是”都不會答應,只點一點頭去掇開那張高凳,意思是站着驗槍。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樣。平常坐着,現在還是坐着。”

姚司務不敢答應,仍舊須李勉林說一聲:“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務這才又將高凳搬回原處,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級,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牆砌出來的,狹長的一條弄堂,盡頭處是個六個同心圓的靶子,中心彈痕累累,姚司務便大聲喊道:“換個靶!”

槍靶後面有人在照料,頓時換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擺着兩個長木箱,右面又有兩個大籮筐,裡面亂堆着槍枝。長木箱中是剛修好的槍,有個人在照管。

“來!”

聽得姚司務這一聲,那人便取一枝槍,拋了上去,姚司務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聽得“砰”地一聲,接着又聽得“彭”地一聲,那枝槍已爲他扔在前面那個籮筐裡了。

左宗棠根本沒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單手在扣扳機,不過新靶上正中紅心有個小洞,卻看得很清楚。

聽這時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陣,有的槍丟在外面籮筐,有的槍丟在裡面籮筐,不過外面少,裡面多。

“是這樣,”李勉林爲左宗棠解釋,“丟在外面的,沒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丟在裡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這麼看一眼、放一槍,就能聽得出來?”他說,“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是!是有點不可思議。不過確實如此。”

“我倒有點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務!姚司務!”

那姚司務紋風不動,恍若未聞,李勉林趕緊又解釋:“他重聽,耳鼓讓槍聲震壞。平時說話,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務的身後,讓他下來。

“姚司務,”左宗棠問,“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歲。”

“你玩槍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務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裡略爲算了一下說:“這麼說,你在道光年就幹這一行了?”

“是。”

“你跟誰學的?”

“先是德國人,後來是英國人。”

“喔!”左宗棠問,“你說德國的槍好,還是英國槍好?”

“德國。”

聽這一說,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巖知道是找他,便從一大堆官員中擠上前去。

“雪巖,”左宗棠問道,“福克來了沒有?”

“沒有。”胡雪巖問,“大人有什麼吩咐?我馬上告訴他。”

“我是要找一枝‘溫者斯得’的槍——”

“呃,”胡雪巖答說,“我已經分派給新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枝來。”

這枝槍交到姚司務手裡,問他見過沒有?答說沒有。不過他只略爲看了一下,便轉開一個螺絲,接着一樣一樣拆了下來,不過幾分鐘的工夫,一枝新槍成了一堆零件。

這顯出真工夫來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當下問道:“這槍好不好?”

那姚司務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麼回事,胡雪巖卻看出來了,姚司務一說好,左宗棠說不定馬上就會交代,購買那一枝。那一來,豈不斷了採購委員的財路。

因此,胡雪巖便說一句:“只怕不見得好。”

誰知李勉林恰好相反,連連說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氣,實際上已等於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來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的禁臠,不管自造也好,外購也好,都輪不到胡雪巖來插手,所以他之說“怕不見得好”,便有不願跟製造局“搶生意”的意味在內,反過來說,他如果要“搶生意”,唾手可得。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勁敵當前,必須小心了。

這筆買“溫者斯得”來複槍的生意,自然還是歸了胡雪巖,但大發利市的卻是福克。

原來這種槍的在華代理權,屬於福克洋行,第一批進了五百枝,四處兜銷,只賣去一百多,起初亦並未想到左宗棠,因爲他知道西征軍中來複槍極多,左宗棠甚至還送了一批給醇王,供神機營使用。及至聽說胡雪巖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隊”,也許要用這種比較精良的新槍,送了二十枝當樣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這筆生意,充其量也不過百把枝,庫存還有一半,不知銷場何在。

哪知由胡雪巖轉來的消息,說要買兩千五百枝,預備分發江南各防營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卻又發愁,因爲能夠供應的現貨,連個零頭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過古應春的翻譯,向胡雪巖說,“我拿庫中存貨先交,其餘的,準備三個月內交齊,我回國去一趟,專門辦這件事。”

胡雪巖便跟古應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對他深具戒心,認爲不宜一開始就樹敵,免得以後的障礙越來越多。這筆軍火是左宗棠親自交代,不能不辦,正愁着李勉林會“吃味”,難得福克供應不足,恰好打消了這筆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將他的意思告訴給了古應春,又說:“我看就此推掉爲妙。你跟他說,馬上要用,要現貨,沒有現貨就免談了。”

“這話他不會相信的。”古應春說,“小爺叔在左大人面前講話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買軍火都是先送樣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單,如今說全部都要現貨,不是明明爲難他?”

“這話倒也是。”胡雪巖躊躇了一會說,“這樣,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們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製造局去看李觀察,請李觀察帶他去見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運氣。”

“這辦法!行得通嗎?”古應春不免懷疑,“我們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給人家。”

“不!現在他們怕我們,防得厲害,犯不着爲這點小事,做成個死對頭。不如現在大方一點,以後辦事,反而順手。”

古應春心想,這是欲取姑與的手法,亦未嘗不可用。兩千五百枝槍的佣金,雖至少有五千佣金,別人看來是個大數目,但在胡雪巖眼中,卻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辦好了。

但胡雪巖的顧慮與打算,福克是怎麼樣也無從知道的,因此一聽古應春的話,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這種見拒的態度?莫非胡雪巖在左宗棠面前,說話已經沒有力量了,還是另有其它原因?

當下率直向古應春發問。古應春當然不能跟他說實話,只說胡雪巖是尊重江南製造局。這話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華多年,官場中的情形,亦相當瞭解,向來是誰有辦法,誰就可以爭權奪利,權責並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話。

福克做事很老練,先去打聽胡雪巖在左宗棠那裡的“行情”,所得到的答覆是絕未

失寵。這一來,他就不能不懷疑,另有人在鑽軍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巖是一種讓他知難而退的態度。

去問古應春,古應春絕口否認。這一下,福克釋然了,中國官場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樣很多,不必去多打聽。反正自己仍舊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將胡雪巖拉緊了,保持多年合作的關係,總是不錯的。

於是福克便帶了一名翻譯到製造局求見李勉林。那時的官場,對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況福克是上海洋商領袖之一,所以名刺一報進去,正在花廳中會客的李勉林,丟下他人,在簽押房接見福克。

動問來意,福克透過翻譯說道:“左大人要買兩千五百枝溫者斯得來複槍,可是我現貨只有三百多枝,其餘準三個月內交足。胡觀察說不行,要我來見李觀察,請你帶我去見左大人當面談。”

聽得這話,李勉林不免詫異,訂購西洋軍火,向來都是期貨,目前內外無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勁敵,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剋制,何必一定非現貨不可?

仔細想一想,顯然是胡雪巖不願意經手這件事。但又爲什麼不願意呢?唯一的緣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統帥,而是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兩個頭銜中一“江”、一“南”,就彰明較著地表明瞭,這一案應該由江南製造局主辦。

對於胡雪巖的能守分際,李勉林頗爲佩服,胡雪巖的手腕很厲害,但還是“上路的”。當下欣然答應:“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動身回江寧,我本來就要去見他,我們一起去好了。”

於是約定當天下午三點鐘,在天后宮行轅見面。到時候會齊李勉林先遞奏本謁見,然後找個談話的空隙,說福克在外,等候接見,有事面稟。

左宗棠已經接到胡雪巖的報告,認爲胡雪巖所說,此案由江南製造局承辦,一切簽約、付款等等手續,都比較方便的看法不錯。所以聽得李勉林的話,立即接見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賞福克的有條理,溫言相接,頗假以詞色,談到買槍一事,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先交若干現貨,餘數立定期限,陸續解交。價格方面,由福克與李勉林細談。

“這兩千五百枝槍是交綠營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槍,馬上交給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銜是江南提督,綠營的最高長官。

“是。”

“聽說你要回國。”左宗棠轉臉問福克,“什麼時候動身,什麼時候回來?”

“十天以後動身,兩個月就回來。”

“我現在要整頓水師,水師的利器,是魚雷不是?”

“是的。”

“我想買一批魚雷,你有沒有?”

“有、有。”福克答說,“左大人知道的,東西洋各國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樣品跟說明書,送到我洋行裡來的。尤其是這趟我回德國,可以親自打聽到最新式的運了來。”

“能不能連技師一起請了來?”

“當然。凡是採購中國從前所沒有的新式武器,一定有技師派來,教導如何演放。這是必有的規矩,不會錯的。”

“喔,你沒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說能製造魚雷的技師。”

“那也有。”福克答說,“不過要先看製造局,有沒有能造魚雷的機械。”

“你跟李觀察商量。”左宗棠又問,“還有種‘碰雷’,作何用處?”

“是——”福克向翻譯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專門爲了防備對方兵艦用的。譬如一個港口,不願意對方兵艦闖進來,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佈下水雷,船一碰到就會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樣也會爆炸。”福克又說,“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煩是不長眼睛,所以非遇到與外國交鋒,打算斷絕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後呢?”

“事後要清理。專門有種船叫掃雷艇。”

“照此說來,這件事牽涉很廣,暫作罷論,你只管替中國採購最新式的魚雷好了。細節你跟李觀察去商議。”

“是!”

看看沒有話了,福克在翻譯示意之下,起身告辭。李勉林雖被留了下來,但從頭到底沒有能容他說一句話,內心萬分不悅。

至於左宗棠將李勉林留了下來,是要談半公半私的事。不過私事倒也不是他的個人之私,是爲了曾國藩的小女婿聶規緝。

原來曾國藩的歐陽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長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的有兩子五女,長子紀澤,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爲國藩所看重,後來襲封侯爵,以欽差大臣,出使西洋,與郭嵩燾都是真正懂洋務的大才。

次子紀鴻中舉以後,會試一直不利,曾國藩也知道“場中莫論文”,考試要碰運氣,但功名之念,橫亙胸中,期望亦未免過切,總說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運氣也真壞,直到曾國藩去世,始終是個舉人,以後也一直沒有能夠中進士,與長兄相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於在京鬱郁以終,身後還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紀鴻來,他的姐妹們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兇,有的丈夫沒出息。曾國藩持家極嚴,說他見過許多名門之女,貪戀母家富貴,往往不肯在夫家儘子婦之道,到後來都無好結果,因此他的女兒們雖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國藩不許她們歸寧,只好在夫家受罪,個個都是終日以淚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錯,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國藩生前常說,他的“坦運不佳”。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兒,湖南人稱爲“滿小姐”,名叫曾紀芬,她是曾國藩去世後才嫁的。本來由她叔叔“九帥”做媒,許婚于衡山聶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閣,不意就在這年二月初,曾國藩中風歿於兩江總督任上,到得服滿已是光緒年間。

曾紀芬的女婿聶規緝,字芸臺,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聶規緝卻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以至於只能混個小差使,他有個姐夫爲先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委爲“籌防局總辦“,聶規緝單身跟到江寧,在籌防局當差,只得八兩銀子的車馬費,但卻要接眷。原來聶規緝到了江寧,才知道曾國藩真是門生故吏滿天下,將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滿小姐”這個“頭銜”搬出來,在裙帶上着實能拖出來一點好處,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紀芬照她丈夫的囑咐,由湖南坐船經武昌時,特爲去拜見湖廣總督李瀚章的夫人,稍爲談一談丈夫的境況,聶規緝立即被委爲湖南督運局駐江寧的委員,月支津貼五十兩,日子過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劉坤一的手,到了江寧不久,便將曾紀芬接到總督衙門敘舊。曾國藩生在嘉慶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歲,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國荃克江寧後,與曾國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問,但當左宗棠奉命西征,曾國藩命湘軍劉松山相助,大爲得力,使得左宗棠大爲感動,而況平生功名,關鍵所在是曾國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獨當一面,收復浙江,與曾氏兄弟同時封爵。拜相封侯,位極人臣,飲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國藩,所以表面上倔強如昔,仍舊處處要批評曾國藩,私底下的態度,卻已大爲改變。曾國藩歿後,他致送的輓聯,道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這等於認輸,以左宗棠的性情來說,是很難得的事。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是爲了要證實他的輓聯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與曾國藩是爲國事而爭,私交絲毫無損。特別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愛屋及烏,對聶規緝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每天中午會食,一定找聶規緝,對他的肯說實話,留心西學,頗爲讚許,有心要培植他。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聶規緝作隨員,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問:“勉林,你跟聶糧臺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興銳,早年曾替曾國藩辦過糧臺,當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當然很熟。”

“那就再好沒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

“大人眷念故人,要調劑調劑聶仲芳,這番至意,我們當然要體仰,我想,每個月送他五十兩銀子薪水,仍舊在大人那裡當差好了。”

左宗棠一聽愕然,“怎麼,勉林,”他問,“你不歡迎聶仲芳?”

“不敢欺大人,聶仲芳在大人那裡,親自教導督責,他不敢越軌,到了我這裡,也許會故態復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不便說他,耽誤了公事,大家不好。”

這一說,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心平氣和地問說:“你說他‘故態復萌’,請問,是什麼故態?”

“聶仲芳是紈絝,他比滿小姐小三歲,光緒元年成婚,到光緒四年,才二十四歲,已經娶了姨太太。”

“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左宗棠問,“還有呢?”

“還有,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法兩國,二小姐的姑爺陳鬆生跟聶仲芳都想跟去當隨員,結果劼剛帶了陳鬆生,沒有帶聶仲芳。劼剛路過上海的時候,我問他同爲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剛說,我帶了他去是個累。又說,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說,“他們郎舅至親,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麼敢用他?”

“喔,”左宗棠問,“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

“看了。”

“日記中怎麼說?”

“我錄得有副本,回頭送來給大人看。”

“好!請你送來我看看。”

李勉林答應着,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專程送到天后宮行轅。左宗棠燈下無事,細細看了一遍,其中有兩條對聶規緝的批評不好,一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報,知聶仲芳乖張已甚,季妹橫被凌折,憂悶之至。”

這是家務,清官難斷,另外有一條記於當年九月十五日,說他不用聶仲芳的原因:“午飯後,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阻其出洋

之請,同爲妹婿,挈鬆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而萬里遠行,又非餘之私事,勢不能徇親戚之情面,苟且遷就也。鬆生德器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絝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性根無定,喜怒無常,何可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

左宗棠心想,這不是什麼不可救藥的毛病。如果當時聶規緝如曾紀澤所言,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力矯前失,肯求上進。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怕落在聶規緝眼中,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雖定,但因第二天便須啓程江寧,無法與李勉林面談,因而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說:“曾文正嘗自笑坦運不佳,於諸婿中少所許可,即紀鴻亦不甚得其歡心,其所許可者,只劼剛一人,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此必有所見而云然。然吾輩待其後昆,不敢以此稍形軒輊。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紀鴻苦窘情狀,不覺慨然,爲謀藥餌之資,殯殮衣棺及還喪鄉里之費,亦未嘗有所歧視也。劼剛在倫敦致書言謝,卻極拳拳,是於骨肉間不敢妄生愛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茲於仲芳,何獨不然。日記云云,是劼剛一時失檢,未可據爲定評。”

寫到這裡,自覺有些強詞奪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勢欺人,所以凝神細想了一會,想出一番說得過去的道理。

“傳曰‘思其人猶愛其樹,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閣下之處仲芳不難,局員非官僚之比,局務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則進之,不能則撤之,其幸而無過也容之,不幸而有過則攻之訐之,俾有感奮激勵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勵震懼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致棄爲廢材,而閣下有以處仲芳,即有以對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覺這段話說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還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與文正論交最早,彼此推誠相與,天下所共知;晚歲凶終隙末,亦天下所共見。然文正逝後,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親友,無異文正之生存也。閣下以爲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剛回製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還的曾紀澤的日記。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堅持原意,而且隱隱責備他不肯照顧聶規緝,反而離間人家郎舅至親的感情,對不起曾國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興。

沒有法子!他心裡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聶規緝來當會辦,是他的職權,寫信解釋,還是客氣的做法。接下來又想,左宗棠賞識聶規緝,是因爲他肯說實話,而且肯留心“西學”,不用說,製造局造船造槍械,他不會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說實話,製造局的許多見不得人的內幕,就瞞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來當會辦,說不定就是專門來捉他的毛病的。

這樣轉着念頭,不免心事重重,但還是得強打精神來應付,當即將親信的文案、庶務都找了來,宣佈聶規緝即將來當會辦,關照文案備稟請派任的公事,措詞要客氣、要誇獎。然後交代庶務兩件事:第一,替會辦找個寬敞的公館,陳設佈置,務求華美;第二,派專人攜帶三個月的薪水,到江寧去接“聶會辦”夫婦來上任。

這個庶務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爲庶務,並不只管製造局的冗雜小事,他不但可以干預工程及購料,甚至還是李勉林的智囊,隨時可以提出建議,當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對製造局的批評,一直很注意的。

將李勉林交代的事,辦妥了來複命時,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張合約,”他問,“總辦是打算自己跟他談呢,還是等聶會辦來談?”

“你看呢?”

“這要看總辦的意思。”王伯炎說,“各有各的好處。等聶會辦來談,好處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聶會辦也很高興,而且,聶會辦如果弄了好處,就有個把柄在總辦手裡,以後不怕他不就範。”

“嗯、嗯!”李勉林問,“壞處呢?”

“壞處就是他不要好處。公事上是開了個例,以後這種合約都歸他來談,總辦的大權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說:“他剛剛來,決不敢弄好處,不會有把柄在我們手裡,反而開了個惡例。”

“說得是。總辦的做法也很高明,儘量跟他客氣,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給他實權,叫他少管公事。”

“對!怎麼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給你辦了,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不要緊。”

“是!”王伯炎答說,“福克昨天來問道,什麼時候談合約,我說這兩天左大人在這裡,總辦沒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說。現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馬上來談。”

“好!你跟他談。”

福克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品類、價格、交易期限,合約底稿,價格是照數量多寡決定,買得越多越便宜,但佣金卻照比例實足計算。

軍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個二八扣,不過福克開的佣金,只得一個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譯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國多年,怎麼說外行話?”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對?”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對。”王伯炎又換了一個說法,“是拿我們當外行看。”

翻譯跟福克嘰哩咕嚕談了一陣,轉臉向王伯炎說道:“福克的意思是,這筆生意因爲是面奉左大人交代,價錢格外克己,所以他是照成本開的,等於白當差,要請王老爺原諒。”

“言重、言重!”王伯炎說,“我們要請他原諒,這個數目,我怎麼向上頭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這個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過翻譯,這樣回答,不過他也有解釋,“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談,什麼話都好說,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談,胡先生是連一個回扣都不要的。”

“唏、唷!”王伯炎大驚小怪地,“照這樣說,他還算特爲照應我們的?”

“話也不是這麼說。”翻譯答說,“據我們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後還有生意,總有補報的時候。”

“我是頭一回,總要讓我有個面子。你跟他說,我下一回補報他。”

翻譯跟福克又是談了好半天,最後無可奈何地回覆王伯炎,“王老爺,”他說,“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過價錢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這要看王老爺,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麼戴了帽子他承認不承認呢?”

“當然承認。不過——”那翻譯吞吞吐吐地沒有再說下去。

王伯炎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他說,“大家頭一回做交易,要以誠相待。”

“那麼,我說老實話,價目表早就開出去了。”

“開給哪個?”

“胡大先生。”翻譯趕緊又補了一句,“不是這兩天的事。”

王伯炎一聽這話,大爲光火,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地,最後吐出一句話來:“原來是個圈套!”

當下弄得不歡而散,王伯炎憤憤不平,再一打聽,還有氣人的事,原來福克決意跟胡雪巖保持良好的關係,所以在這筆軍火的佣金中,爲他保留了一個折扣,雖然胡雪巖表示,不願不勞而獲,但福克還是照原來的計劃。買軍火兩成回扣,是最起碼的行情,還要平白爲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覺得這件事對總辦實在很難交代。

李勉林本來就有上當的感覺,在他的判斷,胡雪巖將福克帶到左宗棠那裡,是以西征轉運局委員的身份,干預江南的軍火採辦事宜,京中的“都老爵”參上一本,連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來請他引見。事實上他們暗底下都談好了,只是利用他來擺個渡而已。因此,聽到王伯炎的報告以後,認爲事態很嚴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李合肥這趟丁憂,實在不湊巧,北洋是張振軒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這裡左湘陰着着進逼裡面一個聶仲芳臥底,外面一個胡雪巖花樣百出。製造局是北洋的基礎,看來要保不住了。”李勉林憂心忡忡地說,“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謀,總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脈相傳這一點的情分上,幫幫我的忙纔好。”

“言重,言重。”號“小村”的邵友濂說,“彼此休慼相關,我決無坐視之理。胡雪巖在左湘陰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撐住,等我找個機會,好好來打他一悶棍,叫他爬不起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麼作爲了。”邵友濂打斷他的話說,“勉林兄,目前最要緊的一件事,你要把聶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於福克的合約,你最好還是讓胡雪巖跟他去訂。”

“喔,這,這有什麼講究嗎?”

“自然有講究。這筆經費,將來少不得要在江海關的收入之中開支,如果我這裡調度不開,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會,恍然大悟,江海關的稅收歸邵友濂管,將來該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藉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巖跟福克籤的約,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巖去辦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難福克,實際上便是與胡雪巖爲難。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滿口應承,“我回去就辦。”

李勉林的辦法是,命王伯炎備公事稟報左宗棠,說福克索價過高,合約談不攏,福克以前承辦西征軍火,只有胡雪巖能使他就範,所以爲了大局着想,請左宗棠徑飭胡雪巖與福克簽訂合約,同時,福克原擬致送回扣一成,江南製造局決不敢領這筆回扣,請在價款中扣除,庶符涓滴歸公之議。

這一份“稟帖”說得冠冕堂皇,到得兩江總督衙門,左宗棠認爲言之有理,便將原稟錄了一個副本,一併寄交胡雪巖辦理。這樣由上海而江寧,由江寧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個大圈子兜下來,函電往來,很快地兩個月過去,事情尚無結果,局勢卻有了重大變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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