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左帥

恭迎左帥

胡雪巖替老母做過了生日,第二天就趕往上海,那是在古應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當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斷地談了好久,直到吃晚飯時,才能談正事:“左大人已經到蘇州了,預定後天到上海,小爺叔來得正是時候。”

“他來了當然住天后宮。轉運局是一定要來的,你看應該怎麼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來看轉運局是視察屬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氣,倒好像疏遠了。”

“太客氣雖不必,讓他高興高興是一定要的。”胡雪巖說,“我想挑個日子,請他吃飯,陪客除了我們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總領事、司令官都請來。”

“這要先說好。照道理,請他們沒有不來的道理。”古應春又說,“放禮炮的事,已經談妥當了,不過,日子不曉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臺衙門去問一問?”

古應春不做聲,胡雪巖看出其中別有蹊蹺,便即追問是怎麼回事?

“‘排單’是早已來了,哪天到,哪天看哪個地方,哪天什麼人請客,都規定好了,就是我們轉運局去要排單,推說沒有。”

胡雪巖不由得生氣,“他們是什麼意思呢?”他問,“我們轉運局一向也敬重他們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聽他怎麼跟我說。”

古應春始而默然,繼而低聲說道:“小爺叔,你不要動意氣。我聽到一個說法,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李合肥已經派人通知邵小村,關照他跟盛杏蓀聯絡,不許左湘陰的勢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獻計,說左湘陰容易對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巖聽完,不大在意這話,“他們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看他這種掉以輕心的態度,古應春不免興起一種隱憂,但此時不便再多說什麼,自己私下打了一個主意,要爲胡雪巖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兩江明爭暗鬥,倘或有牽涉及於胡雪巖的可能時,更要預先防備,弭禍於無形。

由於古應春的極力活動,同時也由於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兩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國駐滬海軍,都以很隆重的禮節致敬,經過租界時,派出巡捕站崗、儀隊前導,尤其是出吳淞口閱兵時,黃浦江上的各國兵艦,都升起大清朝的黃龍旗,鳴放十三響禮炮,聲徹雲霄,震動了整個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來了。

行館設在天后宮,上海道邵友濂率領松江知府及所屬各縣庭參,接着是江海關稅務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會,在上海的文武官員謁見。然後是邵友濂聯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員,包括胡雪巖、盛宣懷在內,“恭宴爵相”,散席時,已經起更了。

胡雪巖與古應春當然留在最後,“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巖說,“請早早安置,再來請安。”

“不、不!”左宗棠搖着手說,“我明天看了製造局,後天就回江寧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談談,不忙走。”

胡雪巖原是門面話,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願意留他相談,自是求之不得,答應一聲,坐了下來。

“陸防、海防爭了半天,臨到頭來,還是由我來辦,真是造化弄人。”說罷,左宗棠仰空大笑,聲震屋瓦。

這一笑只有胡雪巖明白,是笑李鴻章。原來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國見新疆回亂,有機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藉口琉球難民事件,派軍入侵臺灣,一時陸防、海防,相繼告警,因而出現了陸防與海防孰重的爭論,相爭兩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與李鴻章。

左宗棠經營西北,李鴻章指揮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廷認爲茲事體大,命各省督撫,各抒所見。其時湖南巡撫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掃墓,胡雪巖便問他:“贊成陸防,還是海防?”

王文韶反問一句:“你看呢?”

“你當湖南巡撫,自然應該幫湖南人講話。”

“不錯。爲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說,“我爲這件事,一直躊躇不決,現在聽老兄一句話,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暫時要擱一擱了。”

原來王文韶跟李鴻章的關係很深,爲了在湖南做官順利,王文韶決定贊成陸防,復奏說道:“江海兩防,及宜籌備,然海疆之患,不能無因而至,其關鍵則在西陲軍務,俄人據我伊犁,強有久假不歸之勢,我師遲一日,則俄人進一日,事機之急,莫此爲甚。”

就因爲這個奏摺,使得陸防論佔了上風。不久同治駕崩,爭端暫息。光緒元年,爭議復起,慈禧太后命親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海防事宜。李鴻章上折請罷西征,左宗棠當然反對,最後是由於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顯然的,海防論又落了下風。

不過陸防之議,實際上是由伊犁事件而來,及至曾紀澤使俄,解決了中俄糾紛,陸防論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棠西征收功,內召入軍機,不久又外放兩江,李鴻章舊事重提,這回大獲全勝,海防的計劃,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辦的是三件事,一是在營口設營,編練新式海軍;二是籌款續造“鋼面鐵甲”兵輪,招商局原應歸還的官款,暫緩歸還,撥作購鐵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緊要海口修船塢,修炮臺,同時並舉。

哪知正在幹得如火如荼之時,李太夫人病歿漢口,李鴻章丁憂回籍,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直督,籌設海防一事,便暫時擱下來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嘗不可管,而且經費大部分出在兩江,南洋來管,更覺名正言順。我現在想先從船塢、炮臺這兩件事着手。已經派人去邀彭宮保了,我要趕回江寧,就因爲他從長江上游巡閱下來,日內可到江寧,客臨主不在,未免失禮。”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突然叫一聲,“雪巖!”

“大人有什麼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

“在。”胡雪巖答說,“他本來要回國了,因爲聽說大人巡視上海,特爲遲一班輪船走。明天一定會來見大人。”

“喔,他回德國以後,還來不來?”

“來,來。”

“那好。正好趁他回國之便,我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新出的利器,託他採辦。”

胡雪巖正待回答,只見一名戈什哈掀簾而入,手裡持着一個卷夾,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發,只將卷夾打了開來,裡面有張紙,左宗棠拿起來看完,隨手便遞了給胡雪巖。

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密電的譯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沅帥督粵,即明發。”署名是一個“雲”字,胡雪巖知道,是徐用儀發來的密電。

這“沅帥”當然是指號沅甫的曾國荃,胡雪巖笑道:“兩廣是好地方。曾九帥這回不會像去年那樣,陝甘總督當不到半年,就因爲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擡起頭來,徐徐說道:“叫曾老九到兩廣,可見張振仙是不會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巖,我要乘此機會,大加整頓,南洋的歸南洋,北洋的歸北洋,把李少荃那隻看不見的‘三隻手’消除出去。”

“是。”胡雪巖心想李鴻章在南洋的勢力,已有根深蒂固之勢,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辦到了,將來另有一番局面,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氣力。

“明天我去看製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來伺候。”

辭出行轅,不過九點多鐘,十里洋場正是熱鬧的時候,上車時,古應春的車伕悄悄說道:“老爺,七小姐那裡的約會是今天。”

“你倒比我記得還清楚。”古應春說道,“是不是七小姐特爲關照,要你到時候提醒我?”

那車伕笑嘻嘻地不做聲,只揚鞭驅車,往南而去。

“七小姐是哪個?”胡雪巖問。

“愛月樓老七。”古應春答說,“剛從蘇州來的。”

“人長得怎麼樣?”

“不過大方而已。應酬功夫可是一等。”

“看樣子不止於應酬功夫。”胡雪巖笑道,“扎客人的功夫也是一等。”

“小爺叔看了就知道了。”

轉眼之間,馬車在寶善街兆榮裡停了下來,愛月樓老七家就在進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幫高喊一聲:“後廂房。”即時便有一名孃姨迎了出來。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井中等,只見那名孃姨插了滿頭紅花,擦一臉白粉,醜而且怪,真是所謂鳩盤荼,但開出口來,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恰如十七八女郎,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爺,耐那哼故歇纔來介?七小姐等是等得來。”及至發現胡雪巖,越發大驚小怪,“喔唷唷唷,難末事體大格哉!啥叫財神老爺還請得來哉介?”

她這一喊不打緊,樓上紛紛開窗,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往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耐阿記得我介?奴是湘雲老四,晏歇到倪搭來坐。”

胡雪巖涉歷花叢,閱人甚多,記不得有這麼一個湘雲老四,只連聲答應:“好!好!”

當下隨着孃姨上樓,只見後廂房門口,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打起門簾,含笑等待,等一進門,古應春說道:“老七,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

“啥叫覅見過歇?奴見過格。”說着斂衽見禮,口中說道,“胡老爺,耐發福哉。”

“喔,”胡雪巖問道,“七小姐,我們在哪裡見過?”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格日子是勒撫臺格大少爺請客。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耐末貴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裡浪問。”說着,便上前來替胡雪巖解鈕釦,卸馬褂。

胡雪巖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記起有這麼一回事,那年年底路過蘇州,江蘇巡撫勒方錡的長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書寓中請客,彷彿是在席間轉過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卻記不起,但絕不是三個字。

“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

“伊個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巖笑笑寒暄,“這幾年還好吧?”

“爲仔好嘞,混到上海灘來格。”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慢慢叫好起來格哉。”

“今朝日腳,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胡雪巖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不以爲意,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當即說道:“耐閒話那哼介多介?”說着,又使個眼色,讓她退了出去。

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等胡雪巖與古應春坐了下來,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暄。

“胡老爺是落裡一日到格介?”

“來是來了兩三天了。”古應春代爲回答,“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

“啊唷!頭一轉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謝、多謝。”

“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

“那哼叫小爺叔?古老爺,耐姓半個胡畹,啥叫是叔侄輩子?”

“妙!”胡雪巖笑道,“應春,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姓半個胡。”

古應春也笑了,回顧一班小大姐說:“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

“格就嘸趣哉!”愛月樓老七接口道,“吃酒末吃半壺,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巖看她心思靈活、口齒便給,頗有好感,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說道:“小爺叔,今天這個客,你來請了吧?”

胡雪巖跟他走馬章臺,已歷多年,間或也有這種“讓賢”之舉,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

“勿作興格!古老爺,耐今朝格臺酒那哼好賴?停吃得有興末,翻檯到前廂房,胡老爺耐看阿好?”

“前廂房?”胡雪巖問,“是湘雲老四那裡。”

“蠻準!”

既然人家都已劃好道了,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巖毫無異議,只問古應春:“請哪些人?”

“小爺叔想看哪些人?”

於是胡雪巖隨口報了四五個名字,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古應春下筆如飛,寫好了請柬,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說道:“我們

來個八仙過海。”說着,又寫一張請柬,“飛請三馬路長髮棧,沙大爺印一心,惠臨一敘。”贅上名字以後,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貴客介見,千請勿卻。”

巧得很,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約。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有個胡雪巖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逆旅無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極,好極!”古應春頗爲歡迎,因爲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談鋒極健,肚子裡掌故很多,聲色場中宴飲,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席面上纔不會冷落。

檯面鋪設好了,名爲“雙臺”,其實仍是一張圓桌,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鑲銀象牙筷,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客人可曾齊?”

“還差一位。不過開席吧!”

這時胡雪巖便發話了,因爲勾欄雖非官場,但席次也講身份地位,胡雪巖名正言順是首座,他不等人家來請,搶着前面遜謝。

“今天這個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聽我說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駁我。”胡雪巖揮手攔住他說,“第一,你是遠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應春以外,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理當客氣。”

話一完,大家都說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有僭、有僭。”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當然胡雪巖,其餘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內中筆硯以外,便是一疊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這裡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剛到,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請你舉賢吧!”

“叫湘雲老四好了。”胡雪巖說,“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

古應春略想一想,寫了下來,便又問道:“小爺叔你自己呢?”

胡雪巖的相識可是太多了,笑笑說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說:“我替小爺叫兩個,一個是好媛老九,一個是——”

“不,不!我想起來。”胡雪巖說,“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

“何必叫她呢?”古應春皺着眉說。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發了出去,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歲的一個大小姐的肩膀,進門問道:“落裡一位是林老爺?”

“喏、喏!”胡雪巖指着說道,“就是這位京裡來的林老爺,現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爲給你做這個媒!”

湘雲老四因爲胡雪巖沒有叫她,心裡老大不悅,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越發生氣,“謝謝耐!”她說得極快,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誰都看得出來,她是生氣了。

原來這也是胡雪巖待客的一番苦心,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但喜歡逛“茶室”。因爲“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猶如上海的“長三”,而“茶室”則相當於“麼二”,前者號稱“賣嘴不賣身”,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不能爲入幕之賓;後者則比較乾脆,哪怕第一次“開盤子”,只要條件談攏了,便可滅燭留髡。林茂先走馬章臺,喜歡圖個痛快,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

因爲如此,他舉薦湘雲老四,因爲她在長三中以“褲帶鬆”出名。胡雪巖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要爲他謀一夕之歡,所以作此安排,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屈,索性向她說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嬌鳳未來以前,速辦爲宜。因此,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門面話,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巖時,他便含笑問道:“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

“隨便耐!奴是啥人介?高興來,招招手就來,不高興來,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

胡雪巖笑一笑,向林茂先說道:“茂翁,對不起,老四跟我爲了別人的事,有點誤會,我轉個局跟她說清楚了,完璧歸趙。如何?”

“啊唷唷!”有個慣在花叢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羅勃,學着蘇白說道:“格是出新聞哉!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雲老四,她不懂這個典故,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索性老一老面皮,學四馬路“野雞”的口吻,回敬江羅勃:“不錯,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醬蘿蔔’,你來啥!”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胡雪巖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促膝密語,“老四,”他說,“我替你做這個媒,你看怎麼樣?”

“奴那哼好說弗好?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勢飯來,有啥辦法?”

胡雪巖原來欠了她一個情——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結果忘掉了,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也應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裡‘做花頭’,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這還要說嗎?”

湘雲老四臉一紅,“嘸撥格號規矩格!”她說,“傳仔出去末,奴落裡還有面孔見人介?”

“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等下翻檯過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裡碰和,晚上擺個雙臺,下來‘借幹鋪’。你看好不好?”

“借幹鋪”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遠,天時突變,臨時借宿一宵,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當然,到底是幹是溼,是沒有人問的。

湘雲不做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胡雪巖便趁機補情,“老四,”他說,“林老爺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爺人很爽快的,出手不會太小氣。另外,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算是我送你的。”

聲色場中,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胡老爺,耐爲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實頭少見篤。不過格是胡老爺的想法,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我啊弗能掗上去畹。”

胡雪巖懂她的意思,是怕萬一好事不成,金鐲落空,當即答說:“總歸我是心盡到了,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好了,就這樣說定。”話完,胡雪巖先站起來回席。

其時鶯鶯燕燕,陸續來到,而且都帶了“烏師先生”,笙歌嗷嘈,熱鬧非凡。就在這時候,聽得樓下“相聲”高喊:“後廂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趕來了。”古應春連忙起身,迎出門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應春兄,”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爲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所以特爲趕了來,不知道是什麼朋友?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個月以後,從廣州回來再見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說,“實不相瞞,我還要回去過癮。”

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就是胡雪巖胡大先生。這樣,你進去先見個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後,我替你說明緣故,放你回長髮棧,等你從廣州回來,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我們再暢敘如何?”

“這倒行。”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紹,其中一大半是初識。這沙一心三十多年紀,丰神俊朗,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頗予人好感。胡雪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

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胡觀察名滿天下,今天才能識荊,可見孤陋。不過,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幸何如之。”他舉杯說道,“借花獻佛。”說完,一飲而盡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巖聲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幹。”

“胡觀察吃花酒是有規矩,向不乾杯。”江羅勃說道,“今天是沙司馬的面子。來,來,大家都乾一杯。”

沙一心人本謙和,看面子十足,趕緊站起來說:“承各位擡愛,實在不敢當,理當我來奉敬。”說着,自己滿斟一杯,幹了酒不斷地說,“謝謝!”

這時寫局票的木盤又端上來了,古應春便看着沙一心問:“仍舊是小金鈴老三,如何?”

“不,不!應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沙一心又說,“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觀察好好討教一番,虛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回頭我另作安排。”

“我已經有安排了。”胡雪巖接口說道,“等一等我們翻到前廂房,替林太尊、沙司馬餞行。”

“不敢當,不敢當。”林茂先、沙一心異口同聲地說。

古應春已經知道胡雪巖要爲林茂先與湘雲老四拉攏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巖與沙一心頗爲投緣,要勻出工夫來讓他們能作一次深談,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來辦,當即說道:“各位聽見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現在就回去預備吧。”

湘雲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來,先含笑向胡雪巖說:“格末奴先轉去,撥檯面先端整起來。”接着,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老爺,晏歇纔要請過來,勿作興溜格噢!江大少,格樁事體末,我拜託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個覅缺。不過,老四,耐那哼謝謝我吶?”

“耐講!”

“香個面孔阿好?”

“瞎三話四,講講就嘸淘成哉!”說着白了江羅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見慣了亢爽有餘,不解蘊藉的北地胭脂,這天領略了嬌俏柔媚、妖嬈多變的南朝金粉,大爲着迷。大家都知道,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時也從古應春“代作主人”的宣佈中,意會到胡雪巖與沙一心,或許有事要談,便趁機起鬨,都道不如此刻就翻檯過去。

“這樣吧!”古應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請在這裡過癮,胡大先生陪你談談。我先陪大家過去,回頭過足了癮再請過來。”說着,站起身來,客人因爲就在前廂房,倒省了一番穿馬褂、點燈籠,出門進門的麻煩。

愛月樓老七卻仍守着她送客的規矩,站在房門口一一招呼,等該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巖說道:“胡老爺搭沙老爺請過來吧!”

後面是愛月樓老七的臥室,靠裡一張大銅牀,已在牀中間,橫置了一個煙盤,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疊成長條,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胡雪巖雖不抽鴉片,卻知道抽菸的人向左側臥,爲的是右手在上,動作方便,因而道聲“請”,讓沙一心躺了下來,自己在煙盤對面相陪。

“沙老爺!”愛月樓老七手上持着一隻明角煙盒,走來說道,“嘸撥啥好個煙膏請耐,只有雲土’,覅曉得阿好遷就?”說着,拖張小凳子在牀前坐了下來。

“蠻好、蠻好。七小姐,我自己來,不敢勞動。”

“嘸撥格號規矩格畹!”

“老七,”胡雪巖便說,“你就不必客氣了。我曉得你打煙也不怎麼在行。既然沙老爺這麼說,你就讓沙老爺自己來。”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從命哉。”說着,將煙盒放下,檢點了煮熱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盤水果來,然後說道,“有啥事體末,招呼一聲末哉。奴就來浪前頭。”

等她放下門簾離去時,沙一心已揭開盒蓋,自己拿煙籤子在水晶“太谷燈”上開始打煙泡了,右手煙籤、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乾淨利落,不一會打成一個“黃、高、鬆”三字俱全的大煙泡,裝在斗門上,又轉過來,轉過去,一面烘,一面捏,裝好了用熱煙簽在煙泡中間打個到底的眼子,然後側過來將煙槍伸向胡雪巖。

“請,請。”胡雪巖急忙搖手,“我沒有享‘福壽膏’的福氣。”

聽此一說,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對準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氣抽完,拿起燙手的山茶壺嘴對嘴喝一口熱茶,眼睛閉了一下,才從鼻孔中噴出淡白色的煙霧來。

這一筒煙下去,沙一心纔有談話的精神——實在是興致。談起胡雪巖很熟的一個人,爲人罵作“漢奸”的龔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間大名士龔定庵的兒子。龔家是杭州世家,龔定庵的父祖都是顯宦,他本人才氣縱橫,做

得極好的詩,而又不僅辭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壇段玉裁之教,於“小學”——文字之學,亦有極深的造詣。但中舉以後,會試不利,幾番落第,原來宣宗的資質性情,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個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鏞,是個嫉賢妒能、瞞上欺下的庸才,專門勸宣宗吹毛求疵,察察爲明,所以政風文風,兩皆不振,試卷中的文章好壞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格式不能錯,錯了就是違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棄。龔定庵幾次名落孫山,都是爲此。

好不容易會試中了,大家都說他必點“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試卷子因爲書法不佳,不與翰林之選。龔定庵牢騷滿腹,無可發泄,叫他的姨太太、丫頭都用“大卷子”練書法,真有寫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極好的“館閣體”的,每每向人誇耀,說“此舉如能赴試,必點翰林。”

其時有個滿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詞與納蘭性德齊名。她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後來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緒皇帝出生的“潛邸”。龔定庵因爲在宗人府當差,又因爲深通文字音韻之學,會說滿洲話及蒙古話,所以不但爲了“回公事”,經常出入親貴府邸,而且亦頗得若干親貴的賞識。奕繪人很開通,不禁西林太清春與朝貴名士唱和,龔定庵就是與西林太清春詩箋往還最密的一個人。

龔定庵因爲科名晚,到了四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司官”,前程有限,俸祿微薄,便動了解官之念。那時江淮的鹽商還很闊,而鹽商又多喜附庸風雅,像龔定庵這樣名動公卿的人,“打秋風”亦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裡已起了謠言,說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爲與西林太清春之間,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辭官出京,便有不測之禍。不幸的是,辭官不久,就了一個書院的山長,一夕暴斃,實在是中風,而傳說他是被毒死的。

龔孝拱是龔定庵的長子,名字別號甚多,晚年自號“半倫”,據說他自己以爲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無一可取,不過有一個愛妾,勉強好說尚存“半倫”。由這個別號,可以想見是個狂士。

龔孝拱天資甚高,由於遺傳及家學,亦精通滿洲、蒙古文字,比他父親更勝一籌的是,還會英文。咸豐年間,龔孝拱住在上海,由一個姓曾的廣東人介紹,得識英國公使威妥瑪。英法聯軍之役,威妥瑪北上,帶了龔孝拱治文書、備顧問。及至英法聯軍破京城,火燒圓明園,傳說是龔孝拱領的頭,而且趁火打劫,盜取了一批珍寶,在上海租界上作寓公,揮霍無度,窮困而死,這就是他爲人罵作“漢奸”的由來。

“這是冤枉他的。”胡雪巖答說,“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過還不至於做漢奸。”

“說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說,“現在講究洋務,真正能夠摸透洋人性情的並不多,龔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棄,在現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學洋人長處,或者真想做一番事業的督撫,幫許多忙。”

“那麼照一翁看,當今督撫之中,哪幾位是真想做一番事業的?”胡雪巖隨口問說。

“像張振軒就是。”

張振軒便是現署直隸總督的張樹聲。提到此人,胡雪巖不能不關心,因爲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眼前就會跟張樹聲直接發生利害衝突,有機會倒要打聽打聽這個人。

“聽說張制軍是秀才的底子,由軍功起家。現在京裡一班清流,架子大得不得了,行伍出身的老粗,能吃得消他們?”胡雪巖又說,“以前在廣東,還可說是天高皇帝遠,現在駐紮天津,南來北往由海道經過那裡的翰林不知多少,他這個總督恐怕很頭痛吧!”

“張振軒倒不算老粗。他是廩生出身——”

“原來是廩生。”胡雪巖覺得說張樹聲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未免失言,因爲他知道廩生在秀才之中,僅僅次於拔貢,一縣之中只有幾個,在縣衙門裡可以領一份錢糧,童生進學,亦須廩生作保,照例亦須送一份謝禮,所以資深的秀才,不但要有真才實學,而且品行也要端正,否則學政是不肯將這個有限名額而有豐富收入的廩生,輕易畀予的。

“張振軒這個廩生出身,後來佔了很大的便宜。”沙一心繼續談張樹聲的經歷,“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軍中,名氣不但比不上程學啓、劉秉璋、郭松林、劉銘傳,甚至還不及潘鼎新。可是由軍功保到五品,改了同組,由武入文,這就佔便宜了。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劉六麻子是直隸總督,官拜一品,可是他情願不要這個一品官員,回合肥老家去吃閒飯。雪翁,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這道理胡雪巖懂。“劉六麻子”是劉銘傳的外號,他的故事,胡雪巖也聽人談過。原來一省綠營兵的最高武官是提督,通稱“軍門”,在軍隊裡很神氣,一遇見督撫就矮了半截,因爲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巡撫掛兵部侍郎銜,都算是兵部的“堂官”,也都是提督的上司,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撫的節制,而且正式見禮時,要用“堂參”的大禮。劉銘傳自命爲儒將,刻過一部《大潛山房詩集》,認爲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錢,所以告病開缺,潛居在他的“山房”中。

“是的,武官不值錢。張振軒那時雖只是一個道員,可是一升直隸臬司,一帆風順,同治十年就以漕運總督署理兩江總督。他之得意,李合肥自然很提攜他,關係交情不同泛泛,所以這回李合肥丁憂開缺,特保張振軒署理,自然是有作用的。”

“啊,啊,我懂了。”胡雪巖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替李合肥暫且看家。”

“正是。不過,李合肥不知道,昔日部屬,已非吳下阿蒙,張振軒跟清流結交上了,那是大前年——”

大前年——光緒五年十一月,兩江總督沈葆楨病歿在任上,朝命以兩廣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留下來的缺,由張樹聲以廣西巡撫升任。

廣州是八旗駐防之地,廣州將軍叫長善,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他他拉氏。此人很風雅,樂於獎掖後進,尤其是沒有滿漢的畛域之見。將軍署的後花園,頗有花木之勝,長善常常邀請廣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會。前年庚辰科會試,闈中由工部尚書翁同和主持,實學真纔多能脫穎而出,其中廣東的樑鼎芬,廣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長善座上客,而且都點了翰林。

在廣州時,張樹聲的兒子張華奎,亦常受長善的招邀,所以跟于式枚、樑鼎芬,還有一個文名盛于于、樑,但廩生會試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都是極熟的朋友。這時張華奎隨父到直隸總督任上,便經常進京,與於、樑、文等三人盤桓。雖說他鄉遇故,舊雨情深,但張華奎卻是另有企圖。

原來這幾年言路的勢力極大,尤其是一班兼講官的翰林,一言九鼎,連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聽,這班人就是“清流”,其中最有名的四個人,號爲“翰林四諫”。于式枚、樑鼎芬雖是翰林後輩,但文名久著,所以亦常與清流有往還,而張華奎便是憑藉了於、樑的關係,得以上交張佩綸、盛昱這一班響噹噹大清流。

這張華奎是個舉人,年紀雖輕,人很能幹,而且賦性謙和可親,加以“北洋公所”積存的“公款”很多,凡是應酬京官,無不可以報銷,使得張華奎越發長袖善舞。清流們集會,不論是在鬆筠庵,還是“畿輔先哲寺”,或者陶然亭、崇效寺這些名勝之處,乃至於八大胡同“相公”的下處,筵宴所需,都是他來備辦,有事需要奔走聯絡,張華奎更是義不容辭,因而得了個“青牛腿”的外號。

“青牛”是清流的諧音。民間家家有“青牛圖”,春爲東、東爲木、木色青,所以“青牛”也就是春牛。畫春牛圖時,頭、身、角、耳、腹、尾、脛、蹄,部位分明,因而好事者,用青牛的各部分,來形容清流中人,牛頭是同治皇帝的師傅李鴻藻,他門下兩張——張之洞、張佩綸是牛身、牛腹。也有人說,李鴻藻是驅牛的勾芒神,張佩綸纔是牛頭,因爲他頭上的一對角厲害不過,凡被觸及,必受巨創。

張華奎因爲替清流效奔走之勞,所以名之爲“腿”,但也有人說,他連“清流腿”都不夠資格,只是“清流靴子”爲“清流腿”服務而已。

不管是“清流腿”還是“清流靴子”,張華奎很受人矚目是事實。不過因此而引起了李鴻章門下的敵視,認爲他“圖謀不軌”,第一是因爲他常巴結翁同和,而翁同和一向是與李鴻章不睦,同時清流多爲北派領袖李鴻藻門下,而翁同和是南派巨擘,對政事的見解,一向是有差異的;第二,張華奎拼命拉攏清流,顯然是在爲他父親培養聲名,目的是想取李鴻章而代之。

這些加油添醬的讒言,不斷傳到合肥,在“閉門讀禮”的李鴻章不由得也動了疑心。他的一班徒黨,因而開始謀畫逐張迎李之計,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機。

原來張佩綸滿腹經綸,頗有用世之志,張華奎便向他父獻計,仿照當年左宗棠奏調袁葆恆來提高本人聲望的辦法,不妨奏調張佩綸“幫辦北洋事務”,專門督辦水師。張樹聲同意以後,張華奎極力向張佩綸遊說,那時北洋的水師,已擁有好幾艘鐵甲兵輪,規模壯闊,前程無量,張佩綸怦然心動,終於同意了。

於是天津、保定等處,很快地傳出消息,還說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後,將大加整頓,“四道八鎮”,一律要參。直隸總督屬下,有四名道員,八名總兵,總兵駐防之地稱爲“鎮”,四道八鎮便是直隸文武官員的經制,當然全部都是李鴻章所派的。

不道在此要緊關頭,張樹聲父子一則操之過急,二則不明京朝掌故,以至於走錯了一步。原來封疆大吏,准許奏調京官到省任職,但不準奏調翰林,這個禁例在乾隆年間更爲嚴格。因爲翰林如兼日講起居注官,隨侍在皇帝身邊,一言一動,無不深知,而且有機會看到各種奏章,參與國家機密,如爲疆吏所奏調,便有泄密之虞,因而有此厲禁。

到得洪楊以後,禁例雖不如以前之嚴,但第一要看請奏調的人,夠不夠分量;第二,要看奏調的時機,是否確有需要。當年左宗棠是封侯拜相的勳臣,奏調袁葆恆總理糧臺,又有正當大舉西征,用兵深資倚賴的理由,自然容易照準。如今張樹聲的資格遠不如左宗棠,且亦非軍務所必需,因而請奏調張佩綸的摺子一到軍機處,竟奏旨駁斥。這一下不但張樹聲以封疆大吏碰這個硬釘子,大傷威望,張佩綸的面子更加難看。

照張佩綸的想法,他應該是“諸侯之上客”,張樹聲應該北面以師禮相事,如今答應幫辦北洋軍務,已嫌委屈,張樹聲果然有心延攬,應該設法疏通軍機,用“特旨”派他到北洋,纔夠面子。如今上諭中責備張樹聲“冒昧”,確是太冒昧了。

李鴻章一系的北洋官僚,看到張樹聲碰釘子,自然高興,又聽說張佩綸對張家父子有不滿的表示,更是大喜過望,認爲挑撥離間的良機,決不可失。恰好張樹聲上奏的那天有“考差”——兩榜出身的京官,須經考試合格,才能放出去當鄉試主考,一任考官,所得可以維持一兩年的生活,所以絕少有人放棄考差,但張佩綸因爲有喪服在身,不能派任考官,考差自然不必參加。這個原故,外人不會知道,因而別有用心者,就可以造他一個謠言,說他故意避考,在家等待準爲張樹聲所請的上諭,以便走馬上任。這個中傷的謠言,傳佈很快也很廣,張佩綸的清譽大損,不免惱羞成怒,自然是遷怒到張家父子身上。

“豐潤學士的氣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定會復仇,張振軒弄巧成拙,直督一定保不住。”沙一心說,“現在只是在找一個可以讓李合肥奪情回任的理由,這個理由一找到,張振軒就要交卸。”

這段內幕,對胡雪巖很有用,原以爲李鴻章即會回任,也是父母之喪二十七個月以後的事。不過只要有理由,隨時可以回任。照此看來,左宗棠想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應該加速推行纔是。

其時沙一心的癮已過足,便由胡雪巖陪着到湘雲老四妝閣中,飛觴醉月地鬧了一回酒,沙一心起身告辭,餘客亦知胡雪巖與古應春第二天一早要陪左宗棠巡視製造局,都說要走。只有林茂先在湘雲老四那裡“借幹鋪”。

“沙一心這個人很有用,”在歸途中,胡雪巖對古應春說,“你以後不妨跟他多聯絡聯絡,他對淮軍及北洋的情形很熟,有事可以請他打聽。”

“我的原意就是如此。小爺叔放心好了,我會安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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