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圈套

美人圈套

“大先生。”唐子韶說,“這件事我想要跟蓉齋商量,他的腦筋好,一定有妥當辦法想出來。”

蓉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內公順典的總管。爲人極其能幹,公順典在他一手經營,每年盈餘總是居首,論規模大小,本來在廿三家典當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積到三十萬千文之多。胡雪巖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齋去商量,是辦事的正道,所以毫不遲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沒有話要我帶給蓉齋?”

“有的。”胡雪巖問道,“你哪一天走?”

“我隨時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訴你。”

“這樣好了,”唐子韶問,“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這要問胡雪巖十二個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巖有應酬都歸她管,當下叫丫頭去問,回話是一連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張單子來,哪天人家請,哪天請人家,寫得清清楚楚。

“你問我哪天中午有空,爲啥?”

“是月如,總想弄幾個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請大先生來便飯,有什麼交代蓉齋的話,順便就可以告訴我了。”

聽這一說,胡雪巖心裡高興,因爲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於是拿起單子來,仔細看了一會說:“後天中午的兩個飯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後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說,“請大先生點幾個菜。”

原來月如本在廚房中幫忙,雖非竈下婢,也只是往來奔走,傳遞食盒,只是她生性聰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當初胡雪巖挑這個貌不出衆的丫頭送唐子韶,就因爲他講究飲饌,而她善於烹調之故。這三年來,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餘》、《隨園食單》中開列的食譜,講給月如聽了,如法炮製,復加改良,頗有幾味連胡家的廚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頗自矜其手藝,不肯輕易出手,因而不大爲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樣樣都好,不過有幾樣做起來很費事。”

“不要緊。大先生儘管吩咐。”

胡雪巖點點頭說:“做一樣核桃腰子。”

這就是頗費工夫的一樣菜。先拿羊腰或豬腰用鹽水加生薑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剝衣搗爛,與腰片拌勻,下鍋用極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滲入腰片,再用好醬油、陳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還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來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錯。”

“喔,那是三鮮蛋,不費事,還有呢?”

“我就想到這兩樣。”胡雪巖又說,“菜千萬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說,一個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顧不到,味道總不免要差。”

“是,是。後天中午,請大先生早早賞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濟典後面,分租了人家一進房子,三樓三底,前後廂房,後廂房朝東的一間,月如用來做廚房。樓上外面兩間打通,作起坐之用,最裡面一間,纔是臥室。

胡雪巖一到,接到樓上去坐,雪白銅的火盆,生得極旺,窗子是新糊的,雖關緊了,屋子裡仍舊雪亮,胡雪巖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絲棉襖,仍舊在出汗。

坐定不久,樓梯聲響,上來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縐襖褲,下面是散腳的貢呢夾褲——胡雪巖最討厭年輕婦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襖褲,月如也是如此。

見了胡雪巖,襝衽爲禮,稱呼一直未改,仍舊叫“老爺”,她說:“發福了,氣色更加好,紅光滿面。”

“紅光是太熱的緣故。”胡雪巖摸着臉說。

“老爺穿的是絲棉,怪不得了。”月如轉臉向唐子韶說,“你快去看看,老爺的衣包裡面,帶了夾襖褲沒有?”

“對,對,”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額角,“我早該想到的。”說着,起身就走。

於是,月如坐下來問老太太、太太,當家的大姨太太——姓羅行四,家住螺螄門外,因而稱之爲“螺螄太太”。再就是“少爺”、“小姐”,一一問到,唐子韶已經從胡雪巖的跟班手裡,將衣包取來了。

“老爺,”月如接過衣包說道,“我伺候你來換。”

當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讓她來執此役,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我自己來。”

“那就到裡面來換。”

月如將胡雪巖引入她的臥室,隨手將房門掩上。胡雪巖便坐在牀沿上,脫棉換夾,易衣既畢,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圍,傢俱之中只有一張牀最講究,是張紅木大牀,極厚的褥子,簇新的絲棉被,雪白的枕頭套,旁邊擺着一枚蠟黃的佛手,拿起來聞一聞,有些桂花香,想來是沾了月如的梳頭油的緣故。

“換好了沒有?”房門外面在問。

“換好了。”

“換好,我來收拾。”接着,房門“呀”地一聲推開,月如進來將換下的絲棉襖袴,折齊包好。

胡雪巖這時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煙的唐子韶站起來問道:“大先生,是不是馬上開飯?”

“好了就吃。”胡雪巖問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齋的話告訴你,第一,今年絲的市面不大好,養蠶人家,今年這個年,恐怕很難過,你叫他關照櫃檯上,看貨稍微放寬些。”

“是的。”

“第二,滿當的絲不要賣——”

“滿當的絲,大半會發黃,”唐子韶搶着說,“不賣掉,越擺越黃,更加不值錢了。”

“要賣!”胡雪巖說,“也要先把路腳打聽打聽清楚,如果是上海繅絲廠的人來收,決不可賣給他們。”

“是的。”唐子韶答應着,卻又下了一句轉語,“其實,他們如果蓄心來收,防亦無從防起。”

“何以見得?”

“他們可以收了當票來贖啊!”

“我就是要這樣子。”胡雪巖說,“人家贖不起當頭,當票能賣幾個錢,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薩心腸。”唐子韶感嘆着說。

“也不是啥菩薩心腸,自己沒有啥損失,能幫人的忙,何樂不爲?說老實話,一個人有了身價,惠而不費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沒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曉得?惠而不費而要人家說一聲好,是做官的訣竅,做生意老老實實,那樣做法,曉得的人在背後批評一句沽名釣譽,你的金字招牌就掛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見得到。不過——”

“你不要‘白果’、紅棗的,談得忘記辰光!”月如大聲打斷他的話,“開飯了。”

擡頭看時,已擺滿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巖所點的核桃炙腰與三鮮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雞,炒的是冬筍魚,燴的是火腿黃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魚圓蓴菜湯與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醃菜。

“老爺吃啥酒?”月如說道,“花雕已經燙在那裡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來,月如又來佈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爺吃厭了。”她說,“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話也說得過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厭的。”胡雪巖挾了一塊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談起宣威腿,我倒說個笑話你們聽聽。盛杏蓀最喜歡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馬屁,特爲託人從雲南帶了兩條宣威腿,送到他電報局,禮帖上寫的是‘宣威腿一雙’,這一來已犯了他的忌諱——”

“盛杏蓀名字叫盛宣懷。”唐子韶乘間爲月如解釋。

“犯他的忌諱,他自然不高興囉?”月如問說。

“是啊!”胡雪巖答道,“當時他就發脾氣:‘什麼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過了幾天,他想起來了,把電報局的飯司務叫了來問

:‘我的腿呢?’飯司務聽懂了,當時回報他:‘大人的兩條腿,自己不要,局裡的各位老爺把大人的兩條腿吃掉了。’”

胡雪巖說得極快,像繞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個不停。“笑話還沒有完。”胡雪巖又說,“盛杏蓀這個人很刻薄,專門做得便宜賣乖的事。有人恨在心裡,存心尋他的開心,叫人送了一份禮去,禮帖上還是‘宣腿一雙’。看那兩條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華腿,更不要說宣威腿了。心想,這是啥火腿?就叫了飯司務來看。”

“飯司務懂不懂呢?”月如又問。

“飯司務當然識貨,當時就說:‘大人,你的這兩條腿是狗腿!’”

這一來,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說,“原來是‘戌腿’!我也只聽說,沒有見過。”

“本來就難得見的。”唐子韶說,“一缸火腿當中,只擺一條‘戌腿’,爲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準進門。”胡雪巖轉臉看着月如說,“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燉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擡舉我。她老人家喜歡,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現蒸現吃。”唐子韶有個更好的辦法,“倒不如你把訣竅傳授了小劉媽,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來胡家也彷彿宮中那樣,有好幾個小廚房,胡老太太專用的小廚房,歸小劉媽管,訣竅傳了給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這話,通極。”胡雪巖深以爲然,“月如,我倒要問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來,總歸上清下渾,作料沉在碗底,結成繃硬一塊。只有你蒸的這碗三鮮蛋,作料都勻開在蛋裡面,嫩而不老,訣竅在哪裡?”

“訣竅是分兩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雞蛋三枚,加去油的湯一茶杯、鹽少許,打透蒸熟,就像極嫩的水豆腐,這時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蝦仁之類,另外再打一個生雞蛋,連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勻,看濃淡酌量加冬菇湯。這樣上籠蒸出來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巖所吃的三鮮蛋。

“凡事說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說破了就不值錢了。”

“不然。”胡雪巖說,“光曉得訣竅,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來也是個‘三不像’,更不必說勝過人家。月如,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月如聽了他的話,心裡很舒服,綻開的笑容很甜,“老爺這麼說,就趁熱再吃點。”說着,用湯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巖口邊。

“我自己來。”胡雪巖捏住她的手,不讓她將湯匙送入他口中。

見此光景,唐子韶便回頭關照侍席的丫頭:“你替我盛碗飯來,吃完了,我要趕上船,辰光已經很侷促了。”

“兩點鐘。”

“呃,這倒是要快了。已經一點過頭了。現在小火輪拖航船,一拖七八條,到時候不等的。”

於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飯,向胡雪巖告辭,月如要送他下樓,到得樓梯口,卻讓唐子韶攔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夠的,航船一定趕得上。去了總有三天耽擱,你火燭小心。”

“我曉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頭,“你送老爺下樓,就到廚房裡去幫陳媽的忙,這裡有我。”

月如說完了,卻仍站在原處,直待腳步聲消失,方始回身,順手把樓梯間的門關上,活絡門閂一撥,頓時內外隔絕。

胡雪巖心中一動,這倒有點像《金瓶梅》開頭的那種情形了。“胡大先生”變了“西門大官人”,不過唐子韶雖說看起來像王婆,倘或航船趕不上,回家來撞見了,一下變成了武大郎,那不是開玩笑的事。

“會不會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來鑽?”胡雪巖在心中自問,同時擡眼去看月如的臉色。

她的臉色很平靜,使得胡雪巖心裡也平靜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還沒有這樣的膽子。月如更沒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來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樣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說,“我好懊惱,不該把你許給老唐的。”

“爲啥?”

“還要我問?”胡雪巖捏着她的手說,“你是不是裝糊塗?”

“我不是裝糊塗,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樣是做小,爲啥不配住‘十二樓’?”

胡雪巖造了一座走馬樓,共分十二區,安置十二個姨太太,所以這座走馬樓又稱十二樓。

聽她話中有怨懟之意,胡雪巖便即說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曉得你今天會是這樣子的!”

“我怎樣?月如還不是月如?”

“蘇秦不是舊蘇秦。女大十八變,不過人家沒有你變得厲害。你除了——”胡雪巖將話嚥住了。

月如卻要追問:“除了什麼?除了會弄幾樣菜,沒有一樣中老爺的意的。”

“樣樣中意。除了——”

“喏,說說又不說了。我頂不歡喜話說半句。”

“你不動氣,我就說。你美中不足的是,一雙大腳。”

“腳大有什麼,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雙大腳。”

李中堂是指李鴻章。據說李瀚章當湖廣總督時,迎養老母,李鴻章亦先期由天津趕到武昌去迎接,官船靠岸,碼頭上擠滿了一城文武。上岸到總督衙門,頂馬、跟馬幾十匹,職事銜牌加上“導子”,長到前面鳴鑼喝道,後面聽不見。李太夫人的綠呢大轎,左右扶轎槓的是兩個當總督的兒子,傾巷來觀的武昌百姓,無不羨慕,說“李老太太真好福氣。”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覺間將腳尖伸出轎簾以外,原來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熱鬧的百姓,不免竊竊私議,李鴻章發覺了,自不免有些窘,當下向轎中說道:“娘,請你把腳伸進去,露出來不雅觀。”

誰知一句話惱了李老太太,實在也是因爲她最恨人家說她大腳,不免惱羞成怒,當時大聲說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腳,你倒來嫌我!”

這是很有名的一個笑話,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巖便即笑笑說道:“好,好,我不嫌你。”

“實在也沒啥好嫌的。你不曉得大腳的好處。”

“喔,你倒說說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臉一紅,而且白了他一眼說:“偏不告訴你。”

胡雪巖心裡有點發癢,笑嘻嘻地說道:“你倒把腳伸出來讓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簡潔,同時將一雙腳往椅子後面縮了去。

於是胡雪巖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門慶的辦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撿時,便好捏一捏她的腳。不道念頭還未轉定,月如卻開口說話了。

“我的一雙腳,你總看得見的。”

“喔,”胡雪巖問,“啥辰光?”

月如不答話。

“月如,”胡雪巖伸過手去,握着她的手說,“你坐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坐在那裡,不也好說?”

“不!這話要‘咬耳朵’纔有味道。”

杭州話“咬耳朵”是耳語之意,“又沒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話雖如此,還是將一張紅木圓凳移了過來,坐在胡雪巖身邊。

胡雪巖將左手伸了過去,攬着她那又細又軟的腰,湊過頭去,先好好聞一聞她的頭髮,然後低聲說道:“你現在就去洗腳,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說的?”

“不錯,我說過的。不過不是今天。”

“那麼,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巖越摟越緊,卻並無掙拒之意,好久,才說了聲:“好熱。”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鈕,從領子到腋下那一顆,都解開了,衣襟半掀,薌澤微聞,胡雪巖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舉手之勞,但他寧願先把話問清楚。

“你爲什麼不說話?”

“叫我說啥?螺螄太太曉得了,我怎麼還有臉到元寶街?”

“她從哪裡去曉得?跟我出來的人,個個都是嘴緊的人。”

月如又不做聲了,看樣子是肯了,胡雪巖便耐心地等着。

“我燉了鴨粥在那裡,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巖站起身來,順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牀鋪,又洗了手,然後開樓門叫丫頭從廚房裡將一鍋鴨粥端了來。隨即遣走丫頭,親手盛了一碗捧給胡雪巖,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爺,”月如閒閒問道,“是不是說廿三家的管總,要來個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這件事去的。”

“你預備把老唐調到哪裡?”

“這還不曉得。”

“怎麼你會不曉得呢?”

“‘憑天斷’我怎麼會曉得?”

“啥叫‘憑天斷’?”

“抽籤。”胡雪巖答說,“廿三家典當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籤。譬如頂大的有八家,這八家的管總合在一起抽籤,抽到哪裡是哪裡。”

“這樣說,老唐抽到蘇州到蘇州,抽到鎮江到鎮江?”

“不錯。”

聽得這話,月如將筷子一放,掩着臉踉踉蹌蹌地奔回臥室。胡雪巖大吃一驚,隨即也跟了進去,只見她伏在牀上,雙肩聳動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儘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卻不理,但哭聲彷彿止住了。

“你到底爲啥?無事端端地哭得好傷心。”

“我怎麼不要傷心?”月如臉朝裡牀口發怨言,“你死沒良心!把我騙到手,嘗過新鮮了,馬上想這麼一個法子!叫老唐帶着我充軍充到外縣,你好眼不見爲淨!”

“這是從哪裡說起?”胡雪巖不由得失笑,“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把毫不相干的兩樁事情扯在一起!”

“哪裡是毫不相干?老唐調到外縣,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玩過就算數了。”

這番指摘,不能說她沒有道理,胡雪巖細想了一會說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買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館?”

“也不是啥小公館——”

胡雪巖有些詞窮了,月如卻毫不放鬆。

“不是小公館是啥呢?”她說,“就算作爲是老唐買的房子,我一個人住在杭州,別人問起來,我怎麼回覆人家?而且你要來了,總歸有人曉得的,跟你的人不說,自然會有人到螺螄太太面前去說,總有一天帶了人打上門來。那時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話說得駁不倒,胡雪巖愣了好半晌說:“月如,你曉得的,廿三家管總調動的事在前,我們今天會睡在一牀,是我連昨天都沒有想到的事。本來是兩樁不搭界的事情,現在倒好像扯在一起了。你倒說說看,有啥好辦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會,方始說道:“辦法是有。先要問你,你是隻想今天撿撿便宜呢,還是仍舊要我?”

“仍舊要你。”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原樣不動。”

“怎麼叫原樣不動?”

“別家的管總,你儘管去調動,老唐仍舊管公濟,”月如又說,“老唐是幫你管典當的頭腦,跟別家不同,他不動是說得過去的。”

“那怎麼說得過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動。”月如又說,“我是不懂做生意,不過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頭熟,忽然之間到了陌生地方,兩隻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經讓別家搶走了。”

胡雪巖心裡七上八下,盤算來盤算去,苦無兼顧的善策,最後嘆口氣說:“只好大家不動。”

唐子韶的“美人計”,元寶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過胡老太太治家極嚴,將“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句俗語,奉爲金科玉律,所以沒有人敢到十二樓去說這個秘密。

但近處未傳,遠處卻傳到了,古應春以抑鬱的語氣,將這件事告訴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爺叔不是這種人。如果爲了女人會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爺叔哪裡會有今天這種場面,老早敗下來了。”

“我懶得跟你爭。好在他就要來接左大人了,你不妨當面問問他。”

“我當然要當面問他。”七姑奶奶繼續爲胡雪巖辯護,“廿三家典當管總仍然照舊,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爺叔的打算不會錯的。”

第二天,胡雪巖就到了,仍舊住在古家,應酬到半夜十一點多鐘纔跟古應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預備了消夜在等他們。

把杯閒談之際,七姑奶奶閒閒問道:“小爺叔,你廿三家典當管總調動的計劃,聽說打消了,是爲啥?”

“嗐,七姐,請你不要問了。”

一聽這話,七姑奶奶勃然變色,立即問說:“爲啥不要問?”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談談,沒趣的事談起來,連帶你也不高興,何苦?”

“這樣說,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請你胡大先生去鑽。小爺叔,你怎麼會做這種糊塗事?”

說到“糊塗”二字,嘴已經歪了,眼睛也斜了,臉紅如火,古應春叫聲:“不好!”趕緊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頭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鋪了極厚的波斯羊毛地毯,頭沒有摔破。

“是中風!”胡雪巖跳起身來喊道,“來人!”

於是一面叫進人來,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發人去延醫——胡雪巖關照去請在咸豐年間曾入宮“請脈”,號稱太醫的曹郎中,但古應春相信西醫,且有一個熟識的醫生,名叫艾禮脫,所以另外派人去請。

時已夜半,叩門將醫生從牀上叫起來,自然得費些工夫。古應春倒還沉得住氣,反是胡雪巖異樣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軟榻上,閉着眼“呼嚕、呼嚕”只在喉間作痰響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聽到他做了沒出息的事,氣惱過度,致生此變。倘或不治,則“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會一輩子疚歉在心,日子還過得下去?

好不容易將醫生等到了,先來的是艾禮脫,一看姑奶奶躺在那裡,用英語跟古應春說中風的病人,不宜橫臥。古應春隨即叫兩名僕婦,把七姑奶奶扶了起來,靠在安樂椅上,左右扶持。西醫看病,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艾禮脫打開皮包,取出聽診器掛在耳朵上,關照古應春解開七姑奶奶的衣鈕,拿聽筒按在她胸前聽心跳。診斷完了,撬開牙關,用溫開水設法將他帶來的藥丸,讓她吞了下去。然後告訴古應春,六小時以後,如能甦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後再來複診。正在談着,曹郎中到了,艾禮脫臉色不大好看,抗議式地對古應春說,看西醫就不能看中醫。這一下,讓古應春爲難了,跟胡雪巖商量,應該怎麼辦?

“你相信西醫,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開,不吃他的藥就是了。”

“不錯,不錯!這法子好。”古應春照他的話辦。

艾禮脫的本領不錯,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張開眼睛了,但胡雪巖卻倦得睜不開眼睛。

“小爺叔,你趕緊去睡一覺,下午還要去接左大人。”古應春說,“儘管放心去睡,到時候我會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爺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樣子也好轉了,你不必擔心。”

話雖如此,胡雪巖如何放心得下?雙眼雖澀重得睜不開,睡卻睡不好,時時驚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禮脫又來看病,說大致不要緊了,不過風癱恐怕不免。帶病延年,活上十幾年的也多的是。”古應春說道,“小爺叔辦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見了左大人,代我說一聲。”

“好,好!我會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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