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兩廂情願

兩廂情願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羅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樓一底的石庫房子,這條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樓上住家、樓下客廳。客廳中已坐滿了人,大多挾着一個平平扁扁的包裹,有個中年婦女首先迎上來埋怨似的說:“羅四姐,你昨天一天哪裡去了?我兒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貨等錢用。”

“喔,”羅四姐歉然答說,“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裡。”

誰也沒有聽說過羅四姐有個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視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態福相,衣服華麗不說,腕上一雙翠鐲,指上黃豆大一枚閃光耀眼的金剛鑽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卻毫無架子,而且極其爽朗,“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你。”她對羅四姐說,“你趕緊料理,我來幫你。”

“再好沒有。”羅四姐高喝,“老馬、老馬!”

老馬是她請的幫手,五十多歲,幫她管賬兼應門,有時也打打雜,人很老實,但語言木訥,行動遲緩。這麼多交貨領貨的人,無以應付,索性在廂房裡躲了起來,此時聽得招呼,方始現身。

平時收貨發貨,只有羅四姐跟他兩個人,這天添了一個幫手,便順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畢事。

“真對不起。”羅四姐說,“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關照老馬,到館子裡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飯。

“不必客氣。我來認一認地方,等下再來接你。家裡還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樓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來了再來看你的臥房。”

這在羅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爲臥房中難免有凌亂不宜待客之處。“既然這麼說,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說,“下半天七姐派車子來好了,自己就不必勞駕了。明天晚上,我請七姐、七姐夫來吃便飯,不曉得七姐夫有沒有空。”

“等下再說好了。”

客人一走,羅四姐便從容了,吃過飯,她有午睡的習慣。一覺醒來,想起胡雪巖晚上要來,當即喚小大姐,連老馬都叫了上來,幫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戶,換了乾淨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時難得一用的細瓷茶具亦找了出來,另外備了四個果盤。等預備停當,開始妝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張清水臉,只加意梳好一個頭,便可換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點鐘,只聽樓下人聲,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來說:“胡老爺來了。”

羅四姐沒有想到是他來接,好在都已經預備好了,不妨請他上樓來坐。於是走到樓梯口說道:“胡大先生,怎麼勞你的駕?要不要上來坐一坐。”

“好啊!”影隨聲現,羅四姐急忙閃到一邊。江浙兩省,男女之間的忌諱很多,在樓梯上,上樓時必是男先女後,下樓正好相反,因爲裙幅不能高過男人頭頂,否則便有“晦氣”。羅四姐也是爲此而急忙閃開,等胡雪巖上了樓梯,她已經親自打着門簾在等了。

胡雪巖進了門,先四周打量一番,點點頭說:“收拾得真乾淨,陽光也足,是個旺地。”

“寡婦人家,又沒有兒子,哪裡興旺得起來?”

胡雪巖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話,一時倒不知該持何態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這時小大姐已倒了茶來,羅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禮,將高腳果盤中的桂圓、荔枝、瓜子、松子糖之類,各樣抓一些,放在胡雪巖面前,一個說:“不好吃。”一個連聲:“謝謝。”

“羅四姐,有點小意思。你千萬要給我一個面子。”胡雪巖又說,“跟我來的人,手裡有個拜匣,請你關照小大姐拿上來。”

取來一個烏木嵌銀絲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銀絲,鑰匙就係在搭扣上,打開來看,裡面是三扣“經摺”,一個小象牙匣子。

胡雪巖先拿起兩扣,一面遞給羅四姐,一面交代:“一個是源利的,一個是汪泰和的。”

源利與汪泰和是上海有名兩家大商號,一家經營洋廣雜貨,一家是南北貨行。羅四姐接過經摺來看,戶名是“阜康錢莊”,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個字:“憑摺取貨,三節結賬。”意思是羅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憑摺到這兩家商號隨便索取,三節由阜康付賬。

這已經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經摺,羅四姐不由得心頭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摺,存銀一萬兩,戶名叫做“維記”。

“本來想用‘羅記’,老早有了,拆開來變‘四維記’,哪曉得這個戶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擱起,單用‘維記’。喏,”胡雪巖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個圖章。”

羅四姐接過經摺與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辭謝,亦未表示接受,只說:“胡大先生,你真的闊了。上萬銀子,還說小意思。”

“我不說小意思,你怎麼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爭,空費精神。”羅四姐說,“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這三個經摺,一顆圖章,就放在我這裡好了。”

她做事說話,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巖認爲不必再勸,便即說道:“那麼,你把東西收好了,我們一起走。”

“怎麼走法?”

“你下去就曉得了。”

胡雪巖是坐轎子來的,替羅四姐也備了一乘很華麗的轎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還加了一頂小轎,是供她的女僕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巖還帶了三個跟班,簇新的藍布夾袍,上套玄色軟緞坎肩,腳下薄底快靴。由於要騎馬的緣故,夾袍下襬都掖在腰帶中,一個個神情軒昂,禮節周到。羅四姐也很好面子,心裡不由得在想,出門能帶着這樣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顯得威風了。

正要上轎時,羅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還得回進去一次。原來她是想到應該備禮送古家,禮物現成,就是繡貨。送七姑奶奶的是兩牀被面、一對枕頭、一堂椅披、兩條裙子,這已經很貴重了,但還不如送古應春的一條直幅,是照宋徽宗畫的孔雀,照樣繡下來的,是真正的“顧繡”。

到得古家,展現禮物,七姑奶奶非常高興,“你這份禮很重,不過我也不客氣了。”她說,“第一,我們的日子還長,總有禮尚往來的時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歡。”當時便先將繡花椅披,陳設起來,粉紅軟緞,上繡牡丹,顯得十分富麗。

“七姐,”羅四姐說,“你比一比這兩條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繡的。”

一條是紅裙,上繡百蝶,色彩繁豔,令人炫目,“好倒是好,不過我穿了,就變成‘醜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說,“這條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來,將來給我女兒。”

“啊!”胡雪巖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應春,你要請我吃紅蛋了?”

原來古應春夫婦,只有一個兒子,七姑奶奶卻一直在說,要想生個女兒。胡雪巖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聽她說這話,猜想是有喜了。

古應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認了,羅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說:“七姐,恭喜、恭喜!幾個月了?”

七姑奶奶輕聲答了句:“四個月。”

“四個月了!唷、唷,你趕快給我坐下來,動了胎氣,不得了。”

“不要緊的。洋大夫說,平時是要常常走動走動,生起來才順利。”

“唷!七姐,你倒真開通,有喜的事,也要請教洋大夫。”羅四姐因爲七姑奶奶爽朗過人,而且也沒有外人,便開玩笑地問,“莫非你的肚皮都讓洋大夫摸過了?”

“是啊!不摸怎麼曉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說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羅四姐撟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卻顯得毫不在乎。

“這沒有啥好稀奇的,也沒有啥好難爲情的。”

“叫我,死都辦不到。”羅四姐不斷搖頭。

“羅四姐!”古應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當,她是故意逼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過是個女的。”

“我說呢!”羅四姐舒了口氣,“洋人那隻長滿黑毛,好比熊掌樣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會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條裙子料子看,月白軟緞,下繡一圈波浪,上面還有兩隻不知名的鳥。花樣很新,但也很大方。

“這條裙子我喜歡的,明天就來做。”七姑奶奶興致勃勃地說,“穿在身上,裙幅一動,真像潮水一樣。羅四姐,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也是我的一個主顧,張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緣,去了總有半天好談。有一天不知道怎麼提起來一句古話,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裡一動,回來就配了這麼一個花樣。月白緞子不耐髒,七姐,我再給你繡一條,替換了穿。”

“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數也不多。”

這時古應春跟胡雪巖在看那幅“顧繡”,開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變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觀玩不盡。胡雪巖便說:“何不配個框子,把它掛起來?”

“說得是。”古應春立刻叫進聽差來吩咐,“配個紅木框子,另外到洋行裡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頭,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說是“倒像看嫁妝”。惹得婢僕們都笑了。

“餓了!”胡雪巖問,“七姐,快開飯了吧?”

“都預備好了,馬上就開。”

席面仍舊像前一天一樣。菜是古應春特爲找了個廣東廚子來做的,既好又別緻,羅四姐不但大快朵頤,而且大開眼界。有道菜是兩條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擺在一個雙魚形的瓷盤中,盤子也很特別,一邊白、一邊黃,這就不僅羅四姐,連胡雪巖都是見所未見。

“這叫‘金銀魚’,”古應春說,“進貢的。”

胡雪巖大爲詫異,“哪個進貢?”他問,“魚做好了,送到宮裡,不壞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宮裡,現做現吃。”古應春說,“問到是什麼人進貢,小爺叔只怕猜不到,是山東曲阜衍聖公進貢的。”

“啊!”胡雪巖想起來了,“我聽說衍聖公府上,請第一等的貴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這種菜?”

“一點不錯。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樣,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樣菜都用特製的盤碗來盛。餐具也分好幾種,有金、有銀、有錫、有瓷,少一樣,整桌檯面都沒用了,所以衍聖公府上請貴客,專有個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麼進貢呢?當然是用金臺面?”

“這是一定的。”古應春又說,“宮裡有喜慶大典,像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歲整生日,衍聖公都要進京去道喜,廚子、餐具、珍貴的材料都帶了去。須先請旨,預備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時候做好送進宮,有的菜是到宮裡現做——這要先跟總管太監去商量,當然也要送門包。好在衍聖公府上產業多,不在乎。”

胡雪巖聽了大爲嚮往,“應春,”他問,“你今天這個廚子,是衍聖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廣東人,不過,他的爺爺倒是衍聖公府出身。這裡面有段曲折,談起來蠻有趣的。”說着,他徐徐舉杯,沒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說,不要賣關子!”

“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有點記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羅四姐挾了塊魚敬他,“講故事要有頭纔好聽。”

“好!先說開頭,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畢秋帆當山東巡撫,阮元少年得意,翰林當了沒有幾年,遇到“翰詹大考”,題目是乾隆親自出的,“試帖詩”的詩題是《眼鏡》。這個題目很難,因爲眼鏡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傳入中土,所以古人詩文中,沒有這個典故,而且限韻“他”字,是個險韻,難上加難,應考的無不愁眉苦臉。

考試結果,阮元原爲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爲第一,說他的賦做得好,其實是詩做得好,內中有一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爲乾隆激賞,原來乾隆得天獨厚,過了八十歲還是耳聰目明,不戴眼鏡,平時常向臣下自詡。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來恭維他,意思是說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藉助於眼鏡。

大考第一,向來是“連升三級”,阮元一下子由編修升爲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東學政,年紀不到三十,斷絃未娶。畢秋帆便向阮元迎養在山東的“阮老太爺”說:“小女可配衍聖公,請老伯做媒,衍聖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聖公府上的飲饌,是非常講究的,因爲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因此,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

“那麼,怎麼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巖問。

“阮元后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面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爲人借了去做菜,這何廚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爲廣東人。”

正談到這裡,魚翅上桌,只見何廚頭戴紅纓帽,開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巖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麼吃得下?”

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口徑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巖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接着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麼沒有聽說過?”

“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攏。”

“怎麼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看,肯不肯到我這裡來。”胡雪巖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閒談,鍾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巖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徵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畫錦裡等等“市面”還只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巖與羅四姐心裡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奶關照轎伕,將一具兩屜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消夜。今天我請我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裡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

“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巖原轎歸去。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巖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

“那麼,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駘蕩,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急忙挺起胸來,微仰着臉,連連吸氣,纔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出頭了。”

“看起來像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嘆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胡雪巖說,“我只當我們沒有緣分,哪曉得現在會遇見,看起來緣分還在。”

“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人老珠黃不值錢’。”

“這一點都不對,照我看,你比從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從前又青又硬,現在又紅又軟。”胡雪巖嚥了口唾沫,“吃起來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羅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罵了句:“饞相!”

“羅四姐,”胡雪巖問道,“你記不記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會錢去,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羅四姐當然記得,在與胡雪巖重逢那天晚上就回憶過,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薩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燈,留她一個人看家,胡雪巖忽然闖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會錢。”胡雪巖說,“今天月底,不送來遲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緊。你們家人呢?”

“都看荷花燈去了。”羅四姐又說,“其實,你倒還是明天送來的好。因爲我這筆錢轉手要還人家的,左手來,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來,過一夜,大錢不會生小錢,說不定晚上來個賊,那一來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要湊齊了,吃過中飯就送來。”胡雪巖想了一下說,“這樣子好了,錢我帶回去,省得害你擔心。這筆錢你要送給哪個,告訴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這樣太好了。”羅四姐綻開櫻脣,高興地笑着,“你替我賠腳步,我不曉得拿啥謝你?”

“先請我吃杯涼茶。”

“有,有!”

原來是藉着插在地上的蠟燭光,在天井中說話,要喝茶,便須延入堂屋。她倒了茶來,胡雪巖一吸而盡,抹抹嘴問道:“你說你不曉得拿啥謝我?”

“是啊!你自己說,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現成。”胡雪巖涎着臉,“羅四姐,你給我親個嘴。”

“要死!”羅四姐滿臉緋紅,“你真下作!”

如果羅四姐板起臉叫他出去,事便不諧,這樣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過讓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亂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個猛虎撲羊勢,摟住了羅四姐,她掙扎着說:“不要,不要!我的頭髮。”一聽這話,胡雪巖知道不必用強,略略鬆開手說道,“不會,不會。不會把你的頭髮弄亂。”

說着,手在她腰上緊一緊,將嘴脣湊了上去,哪知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大喊:“羅四姐,羅四姐!”

羅四姐趕緊將他一推,自己退後兩步,抹一抹衣衫,答應一聲:“來了!”同時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巖躲到一旁。

來的是鄰居,來問一件小事,羅四姐三言兩語,在門外把他打發走了。等回進來時,站得遠遠地,胡雪巖再要撲上來時,她一閃閃到方桌對面。

“你好走了。剛剛那個冒失鬼一叫,我嚇得魂靈都要出竅了。”羅四姐又說,“快,快,快點走。”

兩人都回憶着十年前的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現了不自覺的笑意,只是羅四姐的笑意中,帶着明顯可見的悵惘與落寞。

“這句話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羅四姐答說,“那年我十六歲。”

“那麼,欠了十一年的債好還了。”胡雪巖笑道,“羅四姐你欠我的啥,記得記不得?”

“不記得了。”羅四姐又說,“就記得也不想還。”

“你想賴掉了?”

“也不是想賴。”羅四姐說,“是還不到還的時候。”

“要到啥時候呢?”

“我不曉得。”羅四姐忽然問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開一家繡莊?”

問到這句話,胡雪巖的綺念一收,“我們好好來談一談。”他說,“你的本事,十幾歲我就曉得了,那時候‘搖會’,盤利息,哪個都沒有你精明。說實話,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請你管錢莊。”

“賣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羅四姐笑道,“不過你說一定要男的纔好管錢莊,這話我倒不大服氣。”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這樣子漂亮,下面的夥計爲了你爭風吃醋,我的錢莊就要倒竈了。”

“要死!”羅四姐的一雙腳雖非三寸金蓮,但也是所謂“前面賣生薑,後面賣鴨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腳,笑得有些立足不穩,伸出一隻手扶桌沿,卻讓胡雪巖一把抄住了。

“不要說夥計,”胡雪巖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沒心思在生意上頭了,一天到晚擔心,哪個客人會把你討了去。”

杭州人叫“娶親”爲“討親”,這最後一句話,又勾起羅四姐的心事,“不要說了!”她奪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說,“總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難過啊!”胡雪巖以同感表示安慰,“我遲兩年討老婆就好了。”

“哼!”羅四姐微微冷笑,“你嘴裡說得好聽。”

“好聽不好聽,你等着看將來。”胡雪巖說道,“言歸正傳,你說你的本事不止於開一爿繡莊,那麼,還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說來我聽聽看。”

羅四姐不做聲,低着頭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動,盤算得好像出神了。

“明天再說。”羅四姐擡眼說道,“你明天來吃便飯好不好?”

“怎麼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點來,好多談談。”

“不!你明天來吃中飯,下半天早一點走。晚上總不方便。”

胡雪巖想了一下說:“明天中午我有兩個飯局,有一個是要談公事,不能不到。這倒麻煩了。”

“那麼後天呢?”

“後天中午也有應酬,不過可以推掉的。”

“那就後天。”

胡雪巖無奈,只好答說:“後天就後天。”

“後天我弄兩個杭州菜給你吃。”羅四姐又說,“現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請你吃消夜。”

胡雪巖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會面,便有些不捨之意,借吃消夜盤桓一會也好,便點點頭:“不必費事!”

“現成的東西。”羅四姐說,“到樓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樓上小酌纔夠味,但那一來比較費事,變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來,跟着羅四姐下樓。

“你吃什麼酒?”

“隨便。”胡雪巖說,“我又不會吃酒,完全陪你。”

“謝謝。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藥酒。”

“喔,我倒想起來了——”

“慢點!”羅四姐說,“等我把桌子擺好了再說。”

桌子上擺出來四個碟子,火腿、脆鱔、素雞、糟白鯗是七姑奶奶送的。羅四姐另外捧來一個白瓷壇,倒出來的藥酒,顏色不佳,但香味撲鼻,發人酒興。

“你這酒看樣子不壞,有沒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歲酒。你要,我抄一個給你。”

“有這種方子

,越多越好。”胡雪巖說,“我想開一家藥店,將來要賣藥酒。”

羅四姐不由得詫異,“怎麼忽然想起來要開藥店?”她問。

“其中有好些緣故。有個緣故是有人要我辦各樣成藥,數量很大,我心裡在想,不如自己開一家藥店,既方便,又地道。”

“這個人是哪個?要那許多成藥,做啥用場?”

原來左宗棠的西征將士,已發現有水土不服的現象,寄信到上海轉運局,要採辦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觸發了胡雪巖自己設一座大規模的藥鋪的構想。目前已請了一道陝甘總督衙門所發、請予免稅的公文,派人到生藥最大的集散地,直隸安國縣採辦地道藥材去了。

對於這個計劃,胡雪巖最感興趣,認爲是救世濟民、鼓勵士氣最切實的一件事,一談起來,滔滔不絕。羅四姐很用心地傾聽着,遇有他說得欠明白之處,會要言不煩地提出疑問。這表示她不但能夠領會他的計劃,而且也關心他的事業,胡雪巖便越加興奮了。

一談談到三更天,胡雪巖發現左右鄰居看她家半夜裡燈火輝煌,門前轎班高聲談笑,都好奇地在張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連。

“好了,後天中午再來。”胡雪巖站起身來說,“再談下去,鄰居要罵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巖照例先到阜康錢莊辦事,有人告訴他說,“維記”來提了九千兩銀子,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張莊票。胡雪巖記在心裡,並未多問。

由於那天到羅四姐家,自覺太招搖了,這天只帶了一個跟班,亦未乘轎,而是坐了一輛“亨斯美”馬車,在羅家弄口下車,將馬車打發回去,步行赴約。本未過午,羅家客廳裡還坐着七八個客戶在等候發落。

“胡大先生請座。”羅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儘管請治公。”

胡雪巖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邊,看羅四姐處事,口講指畫,十分明快,她的客戶似乎也服她,說如何便如何,絕無爭執,所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都打發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巖笑道,“實在能幹。”

“能幹不能幹還不曉得。等我替你買的地皮漲了價,你再恭維我。”

胡雪巖摸不着頭腦,“羅四姐,”他問,“你在說啥?”

“等等吃飯的時候再同你講。你請坐一坐,我要下廚房了。”

廚房裡菜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爐子上燉着魚頭豆腐,“件兒肉”在蒸籠裡,涼菜鹽水蝦、蔥燜鯽魚和素雞,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鍋炸個“響鈴兒”,再炒一個薺菜春筍,就可以開飯了。

“沒有啥好東西請你。”羅四姐說,“不過我想,你天天魚翅海蔘,大概也吃膩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幾樣家常菜,或許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飯。”

“一點不錯。”胡雪巖欣然落座,“本來沒有啥胃口,現在倒真有點餓了。”

羅四姐笑笑不做聲,只替他斟了一杯藥酒,然後佈菜,胡雪巖吃得很起勁,羅四姐當然也很高興。

“你剛纔說什麼地皮不地皮,我沒有聽懂。請你再說一遍。”

羅四姐點點頭,“你給我的摺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兩銀子。”她問,“你曉得不曉得?”

“他們告訴我了。”

“從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來了,外國人辦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馬路修到哪裡,地價漲到哪裡,可惜我沒有閒錢來買地皮。前兩個月還有人來兜我,說山東路——”

“慢點!”胡雪巖問道,“山東路在啥地方?”

“就是廟街。”

原來英租界新造的馬路,最初方便他們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領事館集中之處,名爲Consulate Road,江海關所在地名爲Customs Road。上海在戰國時,原爲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當時爲了松江水患,要導流入海,春申君開了一條浦江,用他的姓,稱爲黃浦江,或稱黃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種種上海的別稱,都由此而來。後人爲了崇功報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稱春申君廟,但年深月久,遺址無處可尋。

相傳建於明朝,地在三茅閣橋,供奉“三茅真君”的延真觀,原來就是春申君廟,英國人便將開在那裡的一條馬路,稱爲Temple Street,譯成中文便是“廟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亂,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統一起來,將界內的馬路,分爲兩類,橫的一類從東到西,用中國主要的城市命名,縱的自南至北,以中國的省份命名,因此領事館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個大城市是南京,便將外灘公園向西延伸的馬路,改名南京路。

廟街是南北向,改名山東路。那是前兩年的事,胡雪巖未嘗留意於此,所以羅四姐提起這個新地名,他茫然莫辨。

廟街他是知道的,“呃,”他問,“有人兜你買廟街的地皮?”

“廟街現在是往南在造馬路,那裡的地皮,一定會漲價,所以我提了九千兩銀子出來,買了二十多畝地皮,已經成交了。”

胡雪巖大爲詫異,求田問舍,往往經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騙不成?

羅四姐看他的臉色,猜到他的心理,“你不相信?”她問。

“不是我不相信,只覺得太快了。”胡雪巖問,“你問的地皮,有沒有啥憑證?”

“怎麼沒有,我有‘道契’,還有‘權柄單’。”

胡雪巖更爲驚異,“你連‘小過戶’都弄好了?”他說,“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東西給你看。”

於是羅四姐去取了三張“道契”來。原來鴉片戰爭失敗,道光二十二年訂立《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洋人紛紛東來,但定居卻成了疑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國的土地是不能賣給洋人的,這就不能不想個變通辦法了。

於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國領事跟上海道訂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規定了一種“永租”的辦法。洋人跟土地業主接頭,年納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給業主約相當於年租十倍的金額,稱爲“押手”,實際上就是地價。

租約成立後須通知鄰近的地主,由地保帶領,會同上海道及領事館所派人員,會同丈量,確定四至界限,在契紙上附圖寫明白,由領事轉送上海道查覈。如果查明無誤,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蓋印信,交承租人收執,這就是所謂“道契”。

這種“道契”,產權清楚,責任確實,倘有糾葛,是非分明,比中國舊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糾葛,涉訟經年,真是“有錢不置懊惱產”,悔不當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請洋人出面代領道契,這原是假買假賣的花樣,所以在談妥條件,付給酬勞以後,洋人要簽發一張代管產業,業主隨時可以自由處置憑證,名爲“權柄單”。而這種做法,稱之爲“掛號”,上海專有這種“掛號洋商”。地皮買賣雙方訂約成交之前,到“掛號洋商”那裡,付費改簽一張“權柄單”,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樣移轉給買方,一樣有效。這就叫“小過戶”。

羅四姐這三張道契,當然附有三張“權柄單”,是用英文所寫,胡雪巖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識英文,一看洋人所籤的“擡頭”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羅四姐有“我替你買的地皮”的話。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巖將道契與權柄單拿到手中,“我叫人再辦一次‘小過戶’,過到你的名下。”

“你也不必去過戶,過來過去,白白挑洋人賺手續費。不過,你把三張權柄單去拿給七姐夫看看,倒是對的。他懂洋文、洋場又熟悉,看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辦交涉。”

“我曉得了。”胡雪巖問道,“羅四姐,我真有點想不通,你哪裡學來的本事,會買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續都辦好了。說真的,叫專門搞這一行的人去辦,也未見得有你這麼快。”

“沒有的話。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們雙方談好了,到他那裡去掛個號,籤個字就有多少銀子進賬,他爲啥要推三阻四?不過搞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兩天,爲啥呢?爲的是顯得他的腳步錢賺得辛苦。像我——”

羅四姐拿她自己的經驗爲證。談妥了山東路的那塊地皮,找個專門替人辦“小過戶”的人要去掛號,講妥十兩銀子的“腳步錢”,卻說須五天才能辦得好。羅四姐聽人講過其中的花樣,當即表示只請他去當翻譯,她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腳步錢照付,果然,一去就辦妥當了。

“我還說句笑話給你聽,那個洋人還要請我吃大菜。他說他那裡從來沒有看見我們中國的女人家上門過。他佩服我膽子大,要請請我。”

“那麼,你吃了他的大菜沒有呢?”胡雪巖笑着問說。

“沒有。”羅四姐說,“我說我有膽子來請他辦事,沒有膽子吃他的飯,同去的人翻譯給他聽了,洋人哈哈大笑。”

胡雪巖也笑了,“不要說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緊接着又說,“羅四姐,我現在才懂了,你是嫌開繡莊的生意太小,顯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這樣子說。”羅四姐反問一句,“胡大先生,你錢莊裡的頭寸很多,爲啥不買一批地皮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買地。”

胡雪巖說他對錢的看法,與人不同,錢要像泉水一樣,流動纔好,買了地等漲價,就好比池塘裡的水一樣,要靠老天幫忙,多下幾場雨,水纔會漲。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乾涸了。這種靠天吃飯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說法過時了。”羅四姐居然開口批評胡雪巖,“在別處地方,買田買地,價漲得慢,脫手也不容易,錢就變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現在外國人日日夜夜造馬路,一造好,馬路兩邊的田就好造房子,地價馬上就漲了。而且買地皮的人,脫手也容易,行情俏,脫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動產而是動產了。這跟你囤絲囤繭子有啥兩樣?”

一聽這話,胡雪巖愣住了,想不到她有這樣高明的見解,真有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巖說,“吃飯吧!”

羅四姐盛了淺淺一碗飯來,胡雪巖拿湯泡了,唏哩呼嚕一下子吃完,喚跟班上來,到弄口叫了一輛“野雞馬車”到轉運局辦公會客。晚上應酬完了,半夜來看古應春夫婦。

“說件奇事給你們聽,羅四姐會做地皮生意,會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們看!”

古應春看了道契跟權柄單,詫異地問道:“小爺叔,你託她買的?”

“不是!”胡雪巖將其中原委,細細說了一遍。

“這羅四姐,”七姑奶奶說道,“真正是厲害角色。小爺叔——”她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再說下去。

胡雪巖有點聽出來了,並未追問,只跟古應春談如何再將這三塊地皮再過戶給羅四姐的事。

“這個掛號的洋人我知道,有時候會耍花樣,索性花五十兩銀子辦個‘大過戶’好了。”

胡雪巖也不問他什麼叫“大過戶”,只說:“隨便你。好在託了你了。”

“羅四姐的名字叫什麼?”

“這,把我問倒了。”

“羅四姐就是羅四姐。”七姑奶奶說,“姓羅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巖笑道:“真是,七姐說話,一刮兩響,真正有裁斷。”

古應春也笑了,不過是苦笑,搭訕着站起來說:“我來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來。”

等古應春走入書房,胡雪巖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輕聲說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從兩個小的,一場時疫去世以後,內人身子又不好,家務有時候還要靠老太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羅四姐,我很喜歡她,不曉得——七姐,你看有沒有法子好想?”

“我已經替你想過了,羅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爺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實還要發達。不過,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難說。”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氣?”

“不光是探口氣,還要想辦法。”七姑奶奶問道,“‘兩頭大’呢?”

“‘兩頭大’就要住兩處,仍舊要老太太操勞。”胡雪巖又說,“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餘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

“好!我有數了。我來勸她。好在嬸孃賢惠,也決不會虧待她的。”

“那麼——”

“好了,小爺叔!”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你不必再關照,這件事我比你還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這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羅四姐,幫她應付完了客戶,在樓上吃飯,隨意閒談,看她提到胡雪巖,神氣中有着一種掩抑不住的仰慕與興奮,知道大有可爲,便定了一計,隨口問道:“你屬蛇,我是曉得的。”七姑奶奶閒閒問道,“月份呢?”

“月份啊?”羅四姐突然笑了起來,“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來六月裡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詭異,話又未完,便又問說,“你的小名怎麼樣?”

“我小的時候,男伢兒都要跟我尋開心,裝出老虎吃人的樣子,嘴裡‘啊嗬’、‘啊嗬’亂叫,又說我大起來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這個小名。那時候,有人有啥事情來尋我幫忙,譬如來一腳會,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這樣子才把我羅四姐這個名字叫開來的。”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說起來,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綽號,至少人家曉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來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這種人。爲啥要丈夫怕?”羅四姐搖搖頭,“從前的事不去說他了!現在更談不到了。”

“也不見得。一定還會有人怕你。”

羅四姐欲言又止,不過到底還是微紅着臉說了出來:“七姐,你說哪個會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點點頭說:“人是一定有的,照你這份人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

“怎麼叫白怕?”

“怕你是因爲你有本事。像你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幫夫運的,不過也要本身是塊好材料,幫得起來才能幫。本身窩窩囊囊,沒有志氣,也沒有才具,你幫他出個一等一的好主意,他懶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裡覺得虧欠你,一味是怕,這種怕,有啥用處?”

羅四姐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想了想,“七姐,你這話真有道理。”她說,“怕老婆都是會怕。”

“就是這個道理。”七姑奶奶把話拉回正題,“運是由命來的,走幫夫運,先要嫁個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運無命,好比樹木沒有根,到頭來還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羅四姐說,“我小的時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說命好,你看我現在,命好在哪裡?”

“喔,當初算你的命,怎麼說法?”

“我也不大懂,只說甲子日、甲子時,難得的富貴命。”

“作興富貴在後頭。”

“哪裡有什麼後頭,有兒子還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後來兒子中了狀元,總算揚眉吐氣了。我呢?有啥?”

“你不會再嫁人,生一個?”七姑奶奶緊接着又說,“二馬路有個吳鐵口,大家都說他算命靈極了,幾時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請他算過?”

“算過。”

“靈不靈呢?”

“當然靈。”七姑奶奶說,“他說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運’,果然應驗了。”

“什麼叫‘比劫運’?”

“比劫運就是交朋友兄弟的運,我跟你一見就像親姐妹一樣,不是交比劫運?”

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

“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掛號的。等我叫人去掛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

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爲啥?”

“我有個八字——”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

“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裡,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

“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

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

“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說;第二,說得圓不圓?”

“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得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這是啥道理呢?”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叫做‘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做Rope Walk Road,翻譯出來是“纖道路”,當初洋涇濱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縴,這條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闢的Garden Lane叫做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濱,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游,要挑個長江上游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爲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爲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做大馬路、二馬路。

二馬路開闢得早,市面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裡,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二座石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掛滿了達官鉅商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巖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裡面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那吳鐵口生得方面大耳,兩撇八字鬍子,年紀只有三十出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眼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檐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錶鏈,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面垂着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

“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面,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面,示意羅四姐坐在吳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鐘,羅四姐從側面望去,只見他墨晶鏡片後面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

吳鐵口摘下眼鏡,看着羅四姐說,“可惜了!”接着望對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諱。”

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着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得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水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

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地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纔回嗔作喜,“那麼,可惜在哪裡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

“爲啥呢?”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臺坍不起。”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菸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面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菸袋,點上紙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她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出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聽“可惜”些什麼?見此光景,心裡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只好假裝咳嗽,表示爲水煙的煙子嗆着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菸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爲‘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爲啥可惜。”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爲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

會意。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就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做‘二女爭夫’。”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

“不錯。”

“那麼爭得過,爭不過呢?”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爲勝。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面大人出來幫兒子,那面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爲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臺先得月,應該你佔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醜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着向羅四姐這面,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了一會,指點着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着你的那個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財、土是印,所以叫做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註定,爭不過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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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剋夫。”

“克過了。”

“還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還是要克,嫁一個克一個。”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着水牌說,“羅四姐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着,擡眼去看。

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爲啥還是要做小呢?”

“因爲未土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面的‘財’、‘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爲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羅四姐大吃一驚,“吳先生,”她問,“你說不肯做小,命就沒有了?”

“當然。未土連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幫手,力量很強,不過你們倒看看未土,年上那個己土是幫手,這還在其次,最厲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絕,請問哪方面強?五行生剋,向來克不到就要被克。這塊未土硬得像塊石頭一樣,草木不生,甲木要去鬥它,就好比拿木頭去開山,木頭敲斷,山還是山。”

聽得這番解說,羅四姐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剛纔那種“偏要做大”的倔強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心裡卻仍不甘做小。

於是七姑奶奶便要從正面來談了,“那麼,做了小就不要緊了?”她問。

“不是不要緊。是要做了小,就是說肯拿辛金當夫星,然後才能談得到前面那四個字的好處。”

“你是說,年上月上那四個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屬,沒有再克的道理——”

“吳先生,”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問那四個字的好處。”

“好處說不盡。這個八字頂好的是巳火那個‘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聰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兩土之財,財生辛官,這就是幫夫運。換句話說,夫星顯耀,全靠我生的這個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轉臉說道,“四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請教吳先生?”

羅四姐遲疑了一下,使個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說悄悄話,隨即起身走向一邊,羅四姐低聲說道:“七姐,你倒問他,哪種命跟我合得來的?”

“我曉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問道,“吳先生,如果要嫁,哪種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說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吳鐵口機變極快,應聲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無所措意似的應聲,然後轉臉問道,“四姐,還有啥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

說這話就表示她已經相信吳鐵口是“鐵口”,而且要問的心事還多。七姑奶奶覺得到此爲止,自己的設計,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應該適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將拜匣遞上來,預備取銀票付潤金。

“吳先生,今天真謝謝你,不過還要請你費心,細批一個終身。”

“這——”吳鐵口面有難色,“這怕一時沒有工夫。”

“你少吃兩頓花酒,工夫就有了。”

吳鐵口笑了,“這也是我命裡註定的。”他半開玩笑地說,“‘滿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閻羅王的席,划不來。”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個不屑的神情,接着說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點倒不要緊,批一定要批得仔細。”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細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撿銀票,一面問道,“吳先生該酬謝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這裡的規矩的。全靠託貴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隨古太太打發好了,總歸不會讓我白送的。”

“白送變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張五十兩銀票,放在桌上說道,“吳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我決不嫌。”

“我也曉得依羅四姐的八字,送這點錢是不夠的。好在總還有來請教你的時候,將來補報。”

告辭出門,七姑奶奶邀羅四姐去吃大菜、看東洋戲法。羅四姐託辭頭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裡明白,吳鐵口的那番斬釘截鐵的論斷,已勾起了她無窮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細想,因而並不堅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馬車,到家以後,關照車伕送羅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古應春與胡雪巖相偕從寶善街妓家應酬而回。胡雪巖知道七姑奶奶這天陪羅四姐去算命,是特爲來聽消息的。

“這個吳鐵口,實在有點本事。說得連我都相信了。”

要說羅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對吳鐵口的要求,自己編造的假話,出於他人之口,居然信其爲真,這吳鐵口的一套說法,必是其妙無比。這就不但胡雪巖,連古應春亦要先聞爲快了。

“想起來都要好笑。吳鐵口的話很不客氣,開口剋夫,閉口做小,羅四姐動真氣了,哪知到頭來,你們曉得怎麼樣?”

“你不要問了。”古應春說,“只管你講就是。”

“到頭來,她私底下要我問吳鐵口,應該配什麼命好?吳鐵口說,自然是金命。我說土命呢?”七姑奶奶說,“這種地方就真要佩服吳鐵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厲害的是脫口而出,說土生金,更加好。”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看起來要好事成雙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巖笑嘻嘻地答說。

“你聽見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過急不得。羅四姐的心思,比哪個都靈,如果拔出苗頭來,當我們在騙她,那一來,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所以,這件事我要等她來跟我談,不能我跟她去談,不然,只怕會露馬腳。”

“說得不錯。”胡雪巖深深點頭,“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爺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會快。”

胡雪巖略想一想答說:“我回杭州,過了節再來。”

“對!”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你不妨先預備起來,先稟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曉得羅四姐的,一定會答應。”

“嬸孃呢?”

“她原說過的,要尋一個幫手。”

“小爺叔,你一定要說好。”七姑奶奶鄭重叮囑,“如果嬸孃不贊成,這件事我不會做的。多年的交情,爲此生意見,我划不來。”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處得極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爲在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極有分寸。胡雪巖並不嫌她的話率直,保證跟嬸孃說實話,決不會害她將來爲難。

“那麼,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過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巖說,“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見一次面?”

“怎麼不要?不要說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緊。不過千萬不要提算命的話。”

一直不大開口的古應春提醒他妻子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也不要自以爲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羅四姐對她的終身,真的有什麼打算,一定也急於想跟你商量,不過,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應該你去看她,這纔是體諒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議,第二天上午坐車去看羅四姐,到得那裡,已經十點多鐘,只見客堂中還坐着好些繡戶,卻只有老馬一個人在應付。

“你們東家呢?”

“說身子不舒服,沒有下樓。”老馬苦笑着說,“我一個人在抓瞎。”

“我來幫忙。”

七姑奶奶在羅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來過幾次,也曾參與其事,發料發錢、驗收貨色,還不算外行。有疑難之處,喚小大姐上樓問清楚了再發落。不過半個鐘頭,便已畢事。

“我上樓去看看。”七姑奶奶問小大姐,“哪裡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說道,“我們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腫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是啥緣故?”

“不曉得,我也不敢問。”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話,撩起裙幅上樓,只見羅四姐臥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紅腫畏光,便站住了腳,這時帳子中有聲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動。等我起來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經有點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門框,慢慢舉步。

“當心,當心!”羅四姐已經起來,拉開窗簾一角,讓光線透入,自己卻背過身去,“七姐,多虧你來。不然老馬一個人真正弄不過來。”

“你怕光。”七姑奶奶說,“仍舊回到帳子裡去吧!”

羅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獨畏光,也不願讓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腫了眼睛,於是答應一聲,仍舊上牀,指揮接續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預備午飯。

“你不必操心。我來了也像回到家裡一樣,要吃啥會交代他們的。”七姑奶奶在牀前一張春凳上坐了下來,悄聲說道,“到底爲啥囉?”

“心裡難過。”

“有啥放不開的心事?”

羅四姐不做聲,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問,探手入帳去,摸她的臉,發覺她一雙眼睛腫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淚痕猶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責備的語氣說,“女人家就靠一雙眼睛,身子要自己愛惜,哭瞎了怎麼得了?”

“哪裡就會哭瞎了?”羅四姐顧而言他地問,“七姐,你從哪裡來?”

“從家裡來。”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熱水,拿條新手巾來,最好是新的絨布。”

這是爲了替羅四姐熱敷消腫。七姑奶奶一面動手,一面說話,說胡雪巖要回杭州去過節,就在這兩三天要爲他餞行,約羅四姐一起來吃飯。

“哪一天?”

“總要等你眼睛消了腫,能夠出門的時候。”

“這也不過一兩天事。”

“那麼,就定在大後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說,“你早點來!早點吃完了,我請你去看戲。”

“我曉得了。”剛說得這一句,自鳴鐘響了,羅四姐默數着是十二下,“我的鐘慢,中午已經過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館子裡去催一催,菜應該送來了。”

“已經送來了。”

“那你怎麼不開口。菜冷了,還好吃?”

羅四姐接着便罵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勸,說生了氣虛火上升,對眼睛不好。羅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飯開到樓上來。”七姑奶奶關照,“我陪你們奶奶一起吃。”

等把飯開了上來,羅四姐也起來了,不過仍舊背光而坐,始終不讓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你到底是爲啥傷心?”七姑奶奶說,“我看你也是蠻爽快的人,想不到也會這樣想不開。”

“不是想不開,是怨自己命苦。”

“你這樣的八字,還說命苦?”

“怎麼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氣!我倒偏要跟命強一強。”

“你的氣好像還沒有消,算了,算了。後天我請你看戲消消氣。”

“戲我倒不想看,不過,我一定會早去。”

“只要你早來就好。看不看戲到時候再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帶信帶東西?”

“方便不方便?”

“當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說,“船是他們局子裡的差船,用小火輪拖的,又快又穩當。”

羅四姐點點頭,不提她是否帶信帶物,卻問到胡雪巖的“局子”。七姑奶奶便爲她細談“西征”的“上海轉運局”。

“克復你們杭州的左大人,你總曉得囉?”

“曉得。”

“左大人現在陝西、甘肅當總督,帶了好幾萬軍隊在那裡打仗。那裡地方苦得很,都靠後路糧臺接濟,小爺叔管了頂要緊的一個,就是‘上海轉運局’。”

“運點啥呢?”

“啥都運。頂要緊的是槍炮,左大人打勝仗,全靠小爺叔替他在上海買西洋的槍炮。”

“還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說,“軍裝、糧食、藥——”

“藥也要運了去?”羅四姐打岔問說。

“怎麼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氣丸、闢瘟丹,一運就是幾百上千箱。”

“怪不得。”羅四姐恍然有悟。

“怎麼?”

“那天他同我談,說要開藥店。原來‘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還多。不過,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爲啥?”羅四姐問。

“要幫手。沒有幫手怎麼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幫手?”

“那是外頭的。內裡還要個好幫手。”七姑奶奶舉例以明,“譬如說,端午節到了,光是送節禮,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裡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窮親戚,這一張單子開出來嚇壞人。漏了一個得罪人,送得輕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羅四姐說,“而且得罪的怕還不止一個。”

“一點不錯。”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下去。

到了爲胡雪巖餞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剛吃過午飯,羅四姐就到了。一到便問:“七姐,你有沒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請七姐陪我去買帶到杭州的東西。還有,我想請人替我寫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現成有老馬在,家信爲什麼要另外請人來寫?顯見得其中另有道理,當時便不提購物,只談寫信。

“你要尋怎樣的人替你寫信?”

“頂好是——”羅四姐說,“像七姐你這樣的人。”

“我肚子裡這點墨水,不見得比你多,你寫不來信,我也寫不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買東西就不必你親自去了,要買啥你說了我叫人去辦。寫信,應春就要回來了,我來抓他的差。”

“這樣也好。”

於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來,由羅四姐關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廣雜貨,在內地都算難得的珍貴之物,以至於阿福不能不找紙筆來開單子。

“多謝管家。”羅四姐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剛要遞過去,便讓七姑奶奶攔住了。

“不必。我有摺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婦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說的那個取貨的摺子,必是胡雪巖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願要別人送,那就不必勉強了。

“好了,隨你。”

有她這句話,阿福才接了銀票去採辦。

恰好古應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讓七姑奶奶“抓差”,爲羅四姐寫家信。

“這樁差使不大好辦。”古應春笑道,“是像測字先生替人寫家信,你說一句我寫一句呢?還是你把大意告訴我,我寫好了給你看,不對再改。”

“哪種方便?”

“當然是說一句寫一句來得方便。”

“那麼,我們照方便的做。”

“好!你請過來。”

到得書房裡,古應春鋪紙吮筆,先寫下一句:“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然後擡眼看着坐在書桌對面的羅四姐。

“七姐夫,請你告訴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請她不要記掛。她的肝氣病好一點沒有?藥不可以斷。我寄五十兩銀子給她,吃藥的錢不可以省。”

“嗯、嗯。”古應春寫完了問,“還有。”

“還有,託人帶去洋廣雜物一網籃,親戚家要分送的,請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萬不可讓阿巧多吃——”

“阿巧是什麼人?”古應春問。

“是我女兒。”

“託什麼人帶去要不要寫?”

“不要。”

“好。還有呢?”

“還有。”羅四姐想了一下說,“八月節,我回杭州去看她。”

“還有?”

“接到信馬上給我回信。”羅四姐又說,“這封信要請烏先生寫。”

“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不是。是烏鴉的烏。”

“喔。還有呢?”

“沒有了。”

古應春寫完唸了一遍,羅四姐表示滿意,接下來開信封,他問:“怎麼寫法?”

“請問七姐夫,照規矩應該怎麼寫?”

“照規矩,應該寫‘敬煩某某人吉便帶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託’。”

“光寫‘敬煩吉便’可以不可以?”

當然可以。古應春是因爲她說不必寫明託何人帶交,特意再問一遍,以便印證。現在可以斷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巖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頗耐人尋味了。

羅四姐一直到臨走時,才說:“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隻網籃,費你的心帶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裡。”她將信遞了過去。

“好!東西呢?”

“在我這裡。”七姑奶奶代爲答說。

“胡大先生哪天走?”

“後天。”

“那就不送你了。”羅四姐說。

“不客氣,不客氣。”胡雪巖問,“要帶啥回來?”

“一時也想不起。”

“想起來寫信給我。或者告訴七姐。”

等送羅四姐上了車,七姑奶奶一走進來,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羅四姐信上寫點啥?”

“原來是應春的大筆!”胡雪巖略顯驚異地說,“怪不得看起來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測字先生。”古應春說,“不過,我也很奇怪,這樣一封信,平淡無奇,她爲什麼要託我來寫。平常替她寫家信的人到哪裡去了?”

“當然有道理在內。”七姑奶奶追問着,“你快把信裡的話告訴我。”

那封信,古應春能背得出來,背完了說:“有一點,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願意明說,信和網籃是託小爺叔帶去的。”

“她有沒有說,爲啥指明回信要託烏先生寫?”

“沒有。”

胡雪巖要問的話,另是一種,“她還有個女兒?”他說,“她沒有告訴過我。”

“今天就是告訴你了。不過是借應春的嘴。”

“啊,啊!”古應春省悟了,“這就是她故意要託我來寫信的道理。”

“道理還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爺叔念不念舊?她娘,小爺叔從前總見過的,如果念舊,就會去看她。”

“當然!”胡雪巖說,“我早就想好了,信跟東西親自送去。過節了,總還要送份禮。”

“這樣做就對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她還要試試你,見了她女兒怎麼樣?”

“嗯!”胡雪巖點點頭,不置可否。

“還有呢?”古應春這天將這三個字說慣,不自覺地滑了出來。

“指明信要託烏先生寫,是怕測字先生說不清楚,寫不出來,馬馬虎虎漏掉了,只有烏先生靠得住。”

胡雪巖覺得她的推斷,非常正確,體味了好一會,感嘆地說:“這羅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還有靈。我說送禮送得輕了得罪人,她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個。”七姑奶奶接下來說,“小爺叔,你要不要這個幫手,成功不成功,就看烏先生寫信來了。”

胡雪巖心領神會,回到杭州先派人去辦羅四姐所託之事,同時送了一份豐厚的節禮。然後挑了個空閒的日子,輕裝簡從,瀟瀟灑灑地去看羅四姐的母親。胡雪巖仍舊照從前的稱呼,稱她“羅大娘”,但羅大娘卻不大認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寵若驚、惶恐不安,胡雪巖瞭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談羅四姐的近況,慢慢地追敘舊事,這才使得羅大娘的心定了下來,這心一定下來,自然就高興了,也感動了,不斷地表示,以胡雪巖現在的身份,居然紆尊降貴,會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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