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章

蘇瓔的脣角勾起一縷淡淡的笑意:“那是紅塵中的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頤言搖了搖頭:“紅塵中的事?小姐,你難道以爲自己還是從前那個紅塵閣的蘇瓔麼,就算你再怎麼迴避這些東西,事到臨頭,終究還是有必須要去面對的一天。而這一天,究竟還有多久呢?如果此行順利將邪魔從你身體裡抽離出來封入佛骨舍利中,子言道長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帶回九重天了吧。就算避開此事,你不願回去,可是我們畢竟是妖,而宋公子卻是個修道之人。情愛縱使能夠支撐這一時,但百年之後,他壽命將盡,又可該如何是好?”

蘇瓔原本端茶的手怔了一怔,這些話……就算頤言不說,午夜夢迴的時候,她難道沒有這樣問過自己麼?六道之中,原來誰都不得超脫。她自以爲身入凡塵可以不然因果,可是到頭來依舊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然而凡塵百年,她看過了多少的愛與恨。從一開始豔羨凡人的世情百態,到入凡之後所看到的一切,終於也慢慢明白,原來這一切,都不像是她在三清天界所看見的。那些琴瑟和鳴,那些海誓山盟,那些面對災難死亡的剎那,這些凡人所迸發出來的耀眼光芒……在這些使人震顫的表象之後,卻是怎樣的繁瑣與不堪。

凡人有生老病死,又要爭奪財富名位,更有薄情男子拋棄妻子爲博紅顏一笑,也有貞潔烈女爲死去的丈夫一生孤寡。那些糾纏的愛與恨,卻因爲包裹了那些血肉和靈魂,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生動而直擊心底。

“我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條修煉千年的白蛇,爲了報答一個凡人的救命之恩,所以爲結這一場因果,特意下凡報恩,成爲她的妻子。只要爲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那麼百年過後,她償還了這樁恩情,便可以得道飛昇。”

蘇瓔的神色有些恍惚,微微垂下了眼睫,“可是她在這些年裡,卻不知怎的,竟然愛上了那個男子。後來那男人知道了她是妖怪,心底怕的不得了,就躲到一座寺廟裡去避難。”

“那……後來呢?”頤言像是猜到了什麼,嘆了一口氣問道。

“後來……後來那主持便將白蛇鎮壓在了一座佛塔之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幸好觀音慈悲,她的兒子又是文曲星君下凡,便讓他考上狀元那一日將她從塔底放了出來。”

“後來人們便說,這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爲無論是降妖除魔的主持還是報恩的白蛇,甚至是那個心有善念的男子……他們在最後都得道成仙了。”蘇瓔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的笑意裡,卻帶着說不出的譏誚和茫然:“我曾經也曾疑惑,這樣的舉案齊眉,只怕到底心意難平。可是到了現在……”

“我們曾看過比這更加慘烈的故事。”頤言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世間本就薄情男子更多。”

“是啊……這故事其實算不得出彩,只是叫人心中悵然。那樣的情深似海,到底也在意自己的枕邊人究竟是人還是妖。”蘇瓔一揮手,寬大的袍袖便遮住那一瞬的失神。

“小姐既然知道,那頤言也就不必再多嘴了。”頤言將合攏的窗戶推開,讓早晨還算涼爽的風吹去屋內的沉悶,頓了一頓,她忽然笑了起來:“再不濟,我想宋公子卻是不會在乎這個的。”

蘇瓔笑了笑,白素貞的難處是她的夫君不能接受她是蛇妖,然而……最重要的,是這個麼?那些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宛如無可跨越的鴻溝,如果一意孤行,到頭來,也難免是要失望的吧。

然而……蘇瓔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跟在自己身後想要替那個柳樹妖報仇的女子,她知道他是妖怪,可是在他死了之後,她竟然生出要爲一個妖怪報仇的心念來。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或許蘇瓔會勸誡她,讓她忘記一切,從頭開始。可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高高在上的立場。窗外有風雨欲來,烏沉沉的天色像是要欺壓下來一般。

“不曉得爲什麼。”看來頤言是準備跳過這個話題,“我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子言道長也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呢。”

“是麼,你也看出來了。”

“很少看見他滿懷心事的樣子,而且……他又什麼都不肯說。”

“或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吧……”蘇瓔斂眉,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疲倦,她的直覺也告訴自己,子言一定是有什麼事瞞着自己,可是她不想問,也許問了他也不會說。

“小姐,你說以後我們該怎麼辦呢?等你身上的病好了,我們還會繼續再找一個地方,繼續再開一家紅塵閣麼?”

“自然會的。”蘇瓔笑了笑,肯定的說道,然而望着無垠的天空,她的眼中卻露出了一縷惘然。

“小姐會和誰在一起呢,以後有了姑爺,不知道小姐還會不會要我呢。”頤言嗤笑了一聲,她素來的牙尖嘴利,可是這一次,她也不禁悠悠的嘆了一口氣。

“不要胡思亂想了,回去睡吧。”蘇瓔失笑,很少見到頤言也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然而她說出的這些話,蘇瓔總覺得是別有深意。

頤言臨走的時候將枕頭拍的鬆軟了一些,又吹熄了蠟燭。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她無聲無息的嘆了一口氣。小姐……還是在迴避這個問題麼。

那兩個男子,其實都是罕見而優秀的人。可是當這兩個人同時出現的時候,不知道爲何,總覺得十分的讓人進退維谷。頤言知道,小姐的心肯定是偏着兼淵的……但是,就像是吹熄了蠟燭的室內一樣,在他們眼前的,永遠都是深不見底的黑夜。

頤言離開之後,蘇瓔並沒有立刻睡去,她推開了窗戶,坐在窗臺上小口小口的喝着清茶。漆黑的長髮像是一匹上好的錦緞流瀉而下,蘇瓔微微閉上了眼眸,靠在窗櫳上。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的這樣坐着了,看着靜謐的夜色裡傳來的蟬鳴和徐徐的清風,蘇瓔似乎有剎那的走神,望着空無一人的黑暗緩緩嘆息。

她到底活了多久呢,六百年,還是八百年?

真的太久了,從前在上清天界的時候,時間對自己和子言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是墜入凡塵之後,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此出人意料。

第一次見到兼淵,是在楚國的青勉王都。他那個時候要比現在要稚氣一些,意氣風發的樣子。黑夜中的過往在腦海中一幕幕的浮現,他輪廓分明的面孔,還有那件素白又繡着青竹的長衣。那些細枝末節,此刻在心底竟然無比的清晰。

蘇瓔緩緩笑了起來,她之所以有時候會逃避頤言那些別有深意的問題,是因爲跟在自己身邊兩百年,也只有頤言能夠客觀而冷靜的看待這一切。

那些問題,實在是太過尖銳了。

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未來究竟是如何塵埃落定,可是在似有似無之中,她卻能看見那究竟是何期悲哀而無望的一生。

在鉑則與他告別的時候,她曾經說過,自此一別,只怕是後會無期了。

可是不久之後,他們卻又再一次在生命的分岔路口再一次重逢。所謂的緣分,真的可以靠一己之力強行截斷麼,還是說,因爲人的執念不願就這麼放手,所以……緣分才千絲萬縷,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讓星宿的運行再一次重疊。

風聲漸急,她像是隱約的聞到了一些什麼似的,在混雜的氣味之中,從自己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血腥味。

蘇瓔蹙眉,身上的傷勢一日日的惡化,然而代表着被吞噬法力的那條紅線,卻死死的停在了鎖骨的位置,似乎和身軀中的某種力量所對峙一樣。在青勉的時候,將夜也曾經用縱屍的方式控制一個女子,那傷勢,和自己現在的樣子幾乎是一模一樣。

蘇瓔蹙眉,神色在剎那間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頤言似乎在很久之前就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這縷紅線,一開始還能隱瞞過去,可是到後來那紅色變得越發鮮豔,簡直就像是被人劃開了皮膚,有血從裡面一點點滲出來了似的。

頤言身子一顫,曾經用不敢置信般的目光看着神色淡然的女子,脫口問過:“小姐,這紅線,到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什麼事,只是一種烙印罷了。”蘇瓔掩嘴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神色卻是清冷的。頤言擔憂的看着蘇瓔,然而再也不敢說下去。

那道傷痕已經隱隱的說明了什麼,頤言擔憂的眼神還在腦海中浮現,然而剎那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蘇瓔緩緩踱步走了出去,神色靜謐。已經很久沒有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信步走去,外頭卻傳來了淡淡的酒香味。

像是被這種香氣所吸引一般,蘇瓔的脣角終於浮出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已經很久沒有再喝過酒了,每次都不過是小酌而已,難得有機會一人獨自外出,去喝一點酒也是好的。

看着蘇瓔漸行漸遠的身影,暗夜中,卻露出了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孔,不動聲色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過了半晌,男子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緩緩往回走去。

“子言兄,這麼晚不睡,可是有什麼事麼?”長廊的盡頭,有人陡然出聲喊着了方纔的男子。

“夜色正好,隨意出來看一看罷了。”子言笑了笑,略略挑起眉梢:“宋兄不是一樣也沒睡麼?”

“我也是覺得今夜月色甚佳,實在不願辜負這麼好的良辰美景。”兼淵笑着點了點頭,然後隨手一揮,“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子言兄也有這樣的雅興,不如我們一起去喝酒賞月如何?”

“也好。”子言看着男子銳利的目光,忽然緩緩笑了起來,“那麼,宋公子,請吧。”

“請。”兼淵頷首,低聲說道。

而蘇瓔出門之後不久,便找到了一家還未打烊的小酒館。

一人獨酌雖然無趣,但是今夜月明星稀,明晃晃的月光像是水銀溫柔泄地,又似薄紗飛揚在空氣之中。

就着這樣好的月色,就算酒質算不得純良清澈,但是算別有一番風味了。而此刻坐在蘇瓔對面的書生,似乎比自己來的還要早。

酒保都已經在櫃檯後面昏昏欲睡了,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卻毫無醉意,桌子上已經七零八落的擺了不少的酒壺。他穿着寬大的青色長衣,用手撐着下巴,桌子上放着幾盤根本沒怎麼動過的下酒菜,倒是蘇瓔進門的時候,他似乎朝着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原本一開始蘇瓔並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隨意尋了一張桌子坐下,自得其樂的點了幾壺上等的女兒紅。那酒保一開始還以爲蘇瓔是約了人,但是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那幾壺酒竟然全是蘇瓔一個人自己要喝的,一時間不由刮目相看起來。

女兒紅入口綿長,回味悠遠。一開始自然不覺得有什麼,可是這種酒,後勁倒是大的很,很容易不知不覺的喝了一壺還沒有感覺,可是越到後來,只怕是八尺高的昂揚壯漢都要醉倒當場了。

不止是那買酒的酒保看得傻眼,原本一個人坐在一旁獨酌的書生也起了興趣。雖然冒昧,但還是拎着自己的酒壺走了過來,頗有興趣的問道:“姑娘酒量不錯啊?”

“你也不賴。”蘇瓔挑眉,看了看書生原本坐着的位子上,早已經連酒瓶都擺不下了。尋常人喝了這麼多酒,就算不醉,總還是要有一點醉意的。可是眼前的人神智清明,走路的姿態也極穩,彷彿喝進去的不是酒,只是尋常的井水罷了。

這樣你問我答之間,兩個人倒是聊得無比暢快。最後乾脆有意無意的鬥起酒來,你來我往的,連酒保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這個人倒是比自己想象中還能喝,蘇瓔忽然笑了起來,好久沒有喝得這樣暢快了。九天罡風颳骨之苦,沒有受過的人又怎麼會知道。每年的四月時節,寒風乍起,就覺得骨髓裡有人一刀一刀的在隔一般。

也是在那個時候,自己纔開始酒量漸漸變得好些了吧。用酒可以暫時的止住疼痛,雖然是治標不治本的事,但是……有時喝醉了,竟然也覺得不是那麼難過。真的很久,沒有和人一起喝的這樣痛快了。

棋逢對手,蘇瓔倒也覺得漫漫長夜,沒有自己想得那樣難熬了。眼前的這個男子,據說是準備來湯歌趕考的。這一路來連夜奔波,更是十分辛苦,所以今日安頓好了,就想着出來隨便吃點什麼,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上了蘇瓔。

“姑娘氣質超凡,恐怕不是普通人吧。”那書生似乎也有些喝多了,說話都變得不利索。

“不是普通人,或許是個妖怪呢。”蘇瓔用手撐着下巴,似笑非笑的說道。

書生哈哈大笑起來,倒是一點都不怕的樣子。

“妖怪麼,姑娘若是個妖怪,在下可就更好奇了。姑娘這樣的氣質,想必原身一定也十分的來歷不凡才對。”那書生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醉醺醺的樣子,說話倒是很有條理。

“呵,我要是露出了原形啊,一定嚇死你。”蘇瓔失笑,又叫人送上一壺酒來。

“那可不一定,在下自幼可是看過不少志怪小說,雖說不曾見過真正的妖怪,但是也不是那樣膽小怕事的人。”

“哦,這倒是難得,普通人一聽見妖怪兩個字,只怕都已經嚇的魂飛魄散了吧。

“咳。”那書生輕咳了一聲,搖頭晃腦的說道:“鬼怪固然可怖,其實人自己又何嘗不可怕呢。人心鬼蜮,我看啊,吃人的惡鬼是少數,爲了私利而謀財害命的凡人,倒是多不勝數。”

”凡人貪嗔癡恨,原本就是解脫不得。“蘇瓔微微笑了起來,“所謂妖魔鬼怪,說穿了,又何嘗不是人心自己所化呢。我想等到有朝一日,也許神仙妖魔遲早都會絕跡,這個人間,到底是屬於凡人自己的。”

“姑娘有如此胸懷領悟,真是叫人吃驚。”書生怔了怔,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如此言論真是聽得痛快,只不過醫者不能自醫,姑娘是否明白?妖魔或許遲早有一天會消失絕跡,但是人心的黑暗,卻不可能永遠的被封印。”

蘇瓔忽然笑了起來,自己來到凡塵之中那麼久,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倒是難得遇見這樣一個有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喝醉了,這個人的臉,似乎在哪裡見過似的。

“今天多謝姑娘相邀,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酒喝得如此暢快了。”那書生擡頭看了看桌子上東倒西歪的酒壺,大聲笑道:“這點酒,就當是在下請姑娘的,也算是相逢一場,在下的一點心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