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萬事妥當……事到如今,究竟還有什麼是不妥當的?”蘇瓔蹙眉,這個疑惑一直沒有說出來,無外乎就是出於對子言的信任。然而已經整整過去了五天之久,對方卻對去普覺寺一事隻字不提。

到底還要準備些什麼,還是說……這僅僅只是一個藉口罷了?

“這兩天我總覺得心口發悶。沒有緣由的,痛得就像是有刀在裡面割一樣。”蘇瓔遠眺着普覺寺的方向,淡淡的說道,“越是靠近那個地方,我就覺得越難受。子言應該也察覺出來了吧,所以我們從來沒有去過普覺寺。”

“小姐如果想去的話,那麼……不如現在就出門吧。”頤言也覺得有些奇怪,更何況雖然一直冷言冷語,但是一旦事關蘇瓔的身體,她根本就亂了方寸。

兩人略略收拾了一下便出門離去,臨走的時候,看着空無一人的庭院,蘇瓔深深嘆了一口氣。兼淵和子言兩個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如果他們二人聯手的話,這個天下只怕也沒有什麼去不得的地方。值得擔憂的完全不是兩人的安危,而是……濃重的不安沉甸甸的壓在心頭。蘇瓔忽然想起那個一路尾隨而來的妖魔,這段時間似乎也隨之銷聲匿跡了。

沒有乘坐馬車,兩人就這麼信步往普覺寺的方向走去。頤言不停的往兩邊張望,似乎對熱鬧的人世十分感興趣。這些年來,她們主僕二人也的確是和凡人相處的時間更多。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頤言有些出神的想,自己倒是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凡人,可是小姐卻始終和從前沒有什麼兩樣。

她曾經說過自己之所以會開一家名叫紅塵閣的店鋪,就是因爲想要知道紅塵中那些愛恨癡纏,究竟可以讓人走到何種地步。

但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懂得吧。直到遇見宋公子的那一天,他們連個甚至差點都要動氣手來了。然而誰又知道,後來的兩人竟然會有這麼深厚的牽絆呢?

宋公子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呢,雖然有時候脾氣固執了一些,但是是真心實意的對小姐好。

還有子言道長也是,據說他還是從上清三界下來的仙人,能夠在道德天尊身邊聆聽道法,就算只是一個妖怪的自己都知道那是多麼讓人羨慕的殊榮。

可是小姐她的心……的確是已經往某個地方開始傾斜了吧。就算她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但是從某個方面而言,那些親暱的舉止和神情,只有在看見宋公子的時候纔會展露出來。

“嘶……”原本正在出神的頤言陡然一怔,霍然回過頭來,才發現白衣的女子竟然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疾呼。

像是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刺進了體內一般,素來淡漠的面孔因爲痛苦而變得扭曲起來。周圍的人來人往,無數的善男信女從普覺寺進進出出。這是景國的國寺,因爲供奉着傳聞中的佛陀舍利,一直受到信徒的尊崇。

妖怪自然不能靠近佛寺之中,不過蘇瓔體質特異,頤言又從來不染血腥,照理來說,應該不至於被佛寺所排斥纔對。然而此情此景,蘇瓔竟再也無法往前一步。

“救命,救命啊……”女子的眉頭蹙得更緊,隱隱約約的,竟然似是聽見了有人在自己耳邊疾呼求救的聲音。從前無論是進出佛寺還是道觀,都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整座佛廟都被肉眼所無法察覺的一層金光所籠罩,如果要強行進入,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是,如果連這座寺廟都在排斥着自己,那麼想要進入普覺寺的內部,穿過曼陀羅大陣來到佛陀舍利面前,簡直無異於是癡心妄想。

那些在腦海深處迴響起的聲音,究竟來自哪裡?蘇瓔的腳步停頓在了普覺寺的門口,沒辦法再往前踏出一步……這種刀割一般的疼痛,讓女子的面孔顯露出一種駭人的蒼白。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自從來到景國之後,不時就能感受到這種無端的疼痛。

只要遠離佛寺,這個情況纔會得到舒緩。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蘇瓔踉蹌的往後退了一步,頭顱內像是有什麼在說話一樣,一陣陣的疼痛像是潮水一般瘋狂的襲來。周邊似乎有人圍了過來,那樣熟悉的感覺,讓蘇瓔下意識的收回了準備反攻的手勢。

“小姐!”頤言發出了一聲尖叫,然而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子言已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手抱住了眼前往後昏厥的女子。

他回過頭,冷冷的說道:“從今往後,不要再讓她靠近普覺寺了。”

那句爲什麼還哽在脣齒之間,眼前的人已經抱着蘇瓔大步往回走去了。頤言下意識的皺眉,跟在蘇瓔身邊這麼久,她不可能看不出眼前的狀況未免太反常了。小姐擔心的沒錯,子言的確是有什麼事瞞着他們。

而且看現在的情況,還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她想了想,出奇的沒有再跟上對方的步伐,反而是朝着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

“宋公子……”一路飛奔回了客棧,子言果然呆在客棧中修養,難得的是墨蝶也不在,頤言舒了一口氣,連忙將剛纔發生的事絮絮說了一遍。

“怎麼會這樣?”兼淵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蘇瓔如果不能進入普覺寺,那麼子言的那個計劃,似乎就是要擱淺了。

“不知道,如果子言道長堅持什麼都不說,我們就根本不會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頤言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幕,心底越發覺得不安。她對於蘇瓔的身體比別人瞭解的更多,自從被邪祟附身之後,她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本來在殷國還能勉強維持,然而一到了景國,她雖然不說,但自己卻一眼就能看出來,如果再不想出一個辦法,只怕是誰都沒有法子了。

子言……兼淵的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這個從九天之上來的仙人一直都在充當着某種指揮者的角色。據說他曾經是看顧藏寶閣的道童,所以與蘇瓔的關係也格外親厚。可是如果真的已經到了如此緊要的關頭,他究竟還在隱瞞着什麼?

“你不要過於擔心,子言他……無論如何,我想出發點也終究是爲蘇瓔好的。”想了想,兼淵低聲說道。

雖然並不想說出這句話,然而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那個從九天外的男子,有着自己無法比擬的高傲氣度和見識。

從前自傲的力量在他面前不值一提,能夠趁機封印了曼陀羅陣的欲色天主,這份力量已經足以叫人瞠目結舌了。在自己還在人海中沉浮漂泊的時候,他是不是就在九天之外和那些神佛一起,冷冷的看着一切。

或許,他堅持將蘇瓔帶回上清天界,這個決定……是對的吧。

“咦,宋公子,你做什麼去?”

“我去普覺寺看看,蘇瓔會在那裡暈倒,或許是被什麼東西影響了也說不定。”

“宋公子你自己,多保重啊。”頤言看着對方遠去的身影,脫口而出。

似乎在不久之前,自己還在爲子言道長說好話呢。頤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也難怪小姐一直搖擺不定,其實這兩個人都很好。非要從中挑一個出來,小姐自己也很困擾吧。更何況,或許對小姐來說,她的心,應該早就做出了一個選擇纔對。

看着兼淵離開後,頤言忽然嘆了口氣。的確,子言道長和宋公子都很好,道長有無窮的壽命,以後回了上清天界,終究兩個人可以並肩看千萬年的日出日落。可是,宋公子的好法,卻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沒有道長那麼厲害,可是一旦牽扯到小姐的事,一定是宋公子義無反顧。但是子言道長……只怕就未必了。他的心思很難猜,只想小姐和他一起會三清天界,卻從來不問小姐自己心底,究竟在想什麼。

但是,無論如何,頤言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太過突然了,似乎一夜之間有什麼已經無聲無息的開始出現了變化,但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表哥人呢?”正在喝茶的子言和蘇瓔同時擡起了頭,原來是墨蝶急不可耐的推開了門,連聲喊道。

“宋公子似乎出去了。”蘇瓔擡起手,想要再泡一杯茶:“墨蝶姑娘有什麼事麼?”

“當然有事,宋家的人已經找來了。”墨蝶冷哼了一聲。“龍虎山雖然將表哥逐出了師門,不過宋家的意思,並沒有要更換繼承人的想法。我這次來,就是想要傳達族中的意見,請表格趕快趕回去,繼承家業。”

蘇瓔只是平靜的看了她一眼,墨蝶爲什麼不去找兼淵,反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自己?她緩緩了站起了身,一張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不妥。

剛剛想出手,然而子言卻不輕不重的咳了一聲。、

蘇瓔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然而子言的神情卻十分沉靜,這讓蘇瓔原本併攏的的手指無聲無息的鬆了開來。

“宋姑娘,既然你家人已經尋了過來,你與他們回去,也是理所應當的。這件事情,無論是與你還是與宋公子,其實都沒有什麼關係。”

墨蝶她擡起眼來,似笑非笑的看了兩人一樣,眼中閃過一縷嘲諷:“這個時候才說和我們無關,不覺得太晚了一些麼?”

子言越發不動聲色,只是擡起頭饒有興趣的看了她一眼:“那宋姑娘又想如何呢?宋家的人既然找到了這裡,只怕龍虎山和那羣人也要跟過來了吧。既然已經到了景國,其實所有的事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就算不在此刻,等到事情一了,我們到底也要就此作別了。”

蘇瓔微微抿脣,這番話,其實多半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吧。恍惚間,似乎看見了墨蝶眼中閃過的一縷喜意。

她陡然間轉過頭來,將視線落在了蘇瓔的身上,一字一句的問道:“蘇姑娘,真的是這樣麼?”

墨蝶的那點小心思,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如果是喚作從前,蘇瓔自然會毫不猶豫的點頭。凡塵之中愛恨成癡,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可是這一次,她忽然無法再置身事外的裝作什麼都無所謂了。

過了半晌,她點了點頭,緩緩說道:“的確,如果能順利的進入普覺寺中,這件事情,其實與你和宋公子,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墨蝶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靜靜的看着蘇瓔的眼神,似乎想確認些什麼。

屋子裡陡然靜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破了忽如起來的沉默:“那就好,如果真的是這樣,蘇姑娘能夠平安無事,那麼也不枉表哥一番盡心盡力。”

那句話裡的嘲諷意味如此明顯,幾乎連墨蝶自己都有點吃驚,可是她忍了忍,還是繼續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去聯絡那些族人,不日之後,就與表哥啓程回宋家。”

“其實表哥未必肯和我離開,只是,如果是蘇姑娘開口的話,他就一定會走的。”她眨了眨眼,然後轉身離去。

子言一直沒有說話,知道墨蝶離開之後,他才甩了甩衣袖,兩扇打開的房門便無聲無息的合攏了起來。他回過頭,卻看見蘇瓔的臉色蒼白一片,一點表情都沒有。

她只是那樣看着自己,帶着一點讓人看不透的疑惑和疲倦。

蘇瓔的心魔……究竟有多深,這一次,就連子言都開始變得忐忑起來。他費勁千辛萬苦做出的種種努力,難道,中途還會出現什麼變故麼?

可是,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更何況,子言緩緩吸了一口氣,他不認爲自己做的事是錯的。她本來便是三清天界的天女,只有兜率宮纔會是她最後的歸宿!

“阿瓔,你……”

“我沒事。”她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神情卻有着說不出的恍惚。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一般,說不出的睏倦,緩緩道:“子言,我知道,你做什麼,都是爲了我好。”

“小姐,真的準備以後和子言道長一起離開麼?”彷彿聽到了不就之前的那番話,頤言有些惴惴不安的問道。

“那樣不好麼?”蘇瓔的脣角有淡淡的笑意,然而眼神卻是淡漠的。空氣中不知道是什麼花開了,有着氤氳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到。”頤言嘆了口氣,似是在遲疑着要不要說下去,過了半晌,才鼓起勇氣說道:“小姐,如果你自己覺得不開心,那麼,怎樣都是不好的。小姐,你別怪我多嘴,你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心底?”蘇瓔失笑,或許是真的累了,從前的那些避重就輕,略過不提,在這一刻竟然也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她想了想,這才緩緩說道:“我心底,很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和他再喝一壺梨花落。可是,如果我堅持這麼做,不但是愧對子言,更是對他的負擔。”

“假如不是因爲我,只怕她也不會被逐出師門了。”

蘇瓔緩緩閉上了眼睛,然而,屋內的門扉像是被誰推開了一般,有清冷的風呼嘯而來,夾雜着某種熟悉的氣息。

“只要有你這番話,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遙遙的,那個人的聲音,遠的像是在另一個世界所傳來的。

頤言倒是開心的很。

“你這麼開心做什麼?”

“自然開心。”頤言嘟起嘴,樂得直笑:“小姐,這些事我和小姐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如今小姐總算是允下了,我自然開心。”

蘇瓔失笑,在旁人看來,自己是這樣的不坦誠麼。不過……有些話,終究是說出來了。

蘇瓔吐了吐舌頭,露出一臉輕鬆的樣子,轉身也就走了。

兼淵在一邊看得忍俊不禁:“從前怎麼沒發現頤言性子這樣可愛。”

蘇瓔笑了笑,懶洋洋的倚在窗臺上出神,頤言一走,整個房間也就只剩下自己兩個人了。

兼淵就坐在蘇瓔的對面,低下頭用細長的手指小心的折着紙鶴,時不時的擡起頭來看蘇瓔一眼,渾然不像是從前那個聰明睿智的樣子,就像是這世上無數的年輕男子一樣,看着自己心中喜愛的女子,就這麼直直的看着。蘇瓔一開始也由得他,可是看久了,難免就有些尷尬。再這麼看下去,只怕兩個人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蘇瓔擡起手腕泡了一杯茶遞過去,略略蹙起了眉。

“怎麼回事,傻了不成?”

兼淵搖了搖頭,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客棧裡自然沒有什麼上等的茶葉,可是蘇瓔的確茶藝不錯,茶葉的味道十分雋永讓人回味。方纔聽見的一切,似乎還在耳畔迴響,彷彿無論怎麼看,眼前的那個人都看不夠似的。

“等你病好了之後,我就和你周遊七國,直到有一日,我老的走不動了,我們就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夢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