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章

他的手真的很巧,那些紙鶴一個個折起來都栩栩如生。不止是紙鶴,有時候還會有些別的小物件,夾雜在一起,什麼的可愛。他還會說起自己從前認識的一些朋友,有些是居室,有些卻是妖怪,他們和自己的交情都十分不錯。如果日後有機會,他想讓蘇瓔也見一見。

好不容易手頭的紙全都疊完了,兼淵的手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可是還沒等蘇瓔鬆口氣,他又站起來說道:“我們出去走一走吧,來了景國之後,我們似乎還沒出去轉過呢。”

蘇瓔終於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

奇怪,從前真的從來沒有看出來過,他原本是這個樣子麼,就像是一個得到了什麼玩具的孩子,開心的不得了。

站起來正準備說些什麼,蘇瓔卻忽然怔住了。或許知道里面住的是女客,店家倒是特別貼心的多放置了一張桌子,上面一面明鏡清晰,倒映出來長髮披肩的白衣女子。容顏秀麗,然而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鏡子的那個女子,眉梢眼角都含着淡淡的笑意,不像是很久以前,那樣譏諷冷峭的笑意,從來沒有到過眼瞳裡。

就像是寒潭融化,有春水泊泊,蘇瓔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男子,心底忽然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眼前的歡喜,到底能持續多久呢,會不會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竹籃打水,夢中之空?

“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兼淵伸出手來,彈了一彈蘇瓔的額頭。

“你怎麼知道我在胡思亂想,說不定我只是反悔剛纔說出那些話而已。”白白被人彈了一指甲,蘇瓔自然不會甘心,立刻反脣相譏道。

兼淵呵呵直笑:“哪有人心底後悔的時候,會想你一樣皺着眉頭。蘇瓔,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過有些東西,如果太在乎結果究竟會如何,這個過程中所帶來的,最後也會被抹煞的。”

“可是偏偏這世上有些事,結果卻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不過就是一個過程罷了。”

幾天後,兼淵卻收到了子言的一隻紙鶴。傳遞出了主人的指令之後,那隻飛鶴立刻便在空中化成了一縷灰燼。兼淵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去赴這場相約。

“你其實……應該也猜出來了吧?”已近黃昏,子言的眼神看向遼遠的天空,半晌,才忽然回過頭來,沉默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果然是她?”原本皺着眉的男子在聽到對方問話的剎那,一張臉瞬間變成蒼白一片。迎着落日餘暉,綿延的飛檐翹宇像是要一直鋪展到天色盡頭一般,然而在人來人往的湯歌城中,那一點苔蘚般的濃黑竟然叫人看不見底色。

子言冷冷的望着眼前的人,這是湯歌城中有名的占星臺,拔地而起,高聳入雲,幾乎可以俯瞰整個王都。他笑了笑,微微探下身去,用一種十分奇異的語調說道:“蘇瓔在凡塵中留戀了這麼久,我當時就極爲擔憂,怕她有一天入了業障而不自知。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天尊曾經允諾我,假如不憑靈力,我能夠找到蘇瓔並將她從下界帶回上清天界,天尊便可對過往之事既往不咎。”

“然而,到底人力有窮盡之時。我遇見她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她的心底……已經開始背凡人所謂的情愛侵蝕,我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子言的眼中陡然綻出一縷駭人的光芒,攏在袖中的手指動了動,過了片刻,到底還是重重一拳砸在占星臺上的石上。

青衣的男子一直不發一言,滿頭青絲在風中飄動,越發襯得宛如神仙中人。過了片刻,他沉聲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害了蘇瓔?”

“自然是你。”子言霍的一聲擡起頭來,拼命壓抑的殺意幾乎快要凝成了實質,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不是你,蘇瓔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如果不是你,原本在我遇見她的那一刻,這一世的劫數便已經煙消雲散了。”

兼淵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過了片刻,他忽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對,這原本就是一場劫數。當初蘇瓔三番五次與我話別,都是因爲她早就明白,我與她絕不會有什麼琴瑟和鳴的結局。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到事後傷懷?”

“然而……這世上的事多麼奇妙。假如不曾遇見蘇瓔,或許我會成爲宋家的家主,或者是龍虎山的掌門也未可知。但是,無論是哪一條路,都遠不及當下的感受,來的更爲重要吧。”

這段喃喃自語也許並不是說給子言聽得,然而越往後,他的神色竟然越發快活起來。那個猶如謫仙般的男子,在這一刻竟然發出了異常痛快的笑聲:“無論是蘇瓔還是我,想必都不會後悔今生,會有這樣的一場相遇吧。”

“大言不慚!”子言忍無可忍,終於厲聲斥責道:“她原本在上清三界可以與天地同壽,如果不是一時意氣落入凡間,你們根本就不會有相遇的機會。要不是你,她更不會無端被邪魔附體,甚至連佛骨舍利都不能將之淨化,她如今這個樣子,你竟然敢說不悔相遇?!”

“我會救她。”兼淵低聲說道,他無法反駁對方說出的每一句話,的確,如果不是遇見了自己的話,蘇瓔或許會順從的選擇和子言回答三清天界吧。可是……就算是這樣,他也的確不存在後悔這種心情。

子言頓了頓,忽然嗤笑了一聲,“你應該知道她如今的狀況,根本就不是一句你想救便能救得了的,你可知道,這件事要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

“我不明白。”兼淵微微笑了起來,他在某些時候,其實和子言有一種十分類似的氣質。那是修仙悟道之人才獨有的超脫,然而子言的超脫,是在漫長的生命之中逐漸勘破了所有的業障,而兼淵……他是因爲有爲了某一個人而“捨身”的覺悟,纔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子言怔了怔,他當然明白這個神色背後到底隱藏着怎樣的堅決,果然,對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不知道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是這並不重要,無論什麼,只要能救蘇瓔,我都在所不惜。”

“你可知道,她的身軀其實早就已經崩潰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子言看着對方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原本凌厲的表情漸漸緩和了下來,緩緩說道:“當年在上清天界,因爲有仙力的加持,蘇瓔又不動凡心,所以才能安然無恙。”

一旦墜入凡塵,失去了源源不斷的仙力維持這個身軀。就不得不依靠凡人之間的愛恨情愁來維持這具身軀,這也就是爲什麼蘇瓔會開一家名爲紅塵閣的店鋪,和那些癡男怨女來交換他們所捨棄的感情。

那些激烈的愛與恨,執着於貪婪,到後來都變成了能源一般的東西,支撐着蘇瓔已經被削去了仙籍的脆弱身軀。這些累計起來的能量,就像是一柄雙刃劍一樣,一面維持着蘇瓔的生命,讓她能夠不老不死的活下去。

即便被削去了仙籍,也能夠在凡塵中得享無盡的悠長壽命。然而,一方面,一旦沒有了這些感情的支撐,這具身軀就會自動變得衰竭。

“你如今成功了不是麼,她甘願爲了你留下來,甚至不惜永遠被打入凡塵。”

“可是,這樣你會覺得快樂麼。她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

子言俯瞰着整座湯歌,子言緩緩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呵。”子言冷笑了一聲,“你不可能一無所覺吧,不然最開始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快就冷靜下來了。”

“你是說,她已經被魔物控制了麼。這不可能,如果真的邪祟完全控制了蘇瓔,她的本性早就應該迷失,被同化了纔對吧?”

子言也不敢確定,因爲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種事。在很久之前,普通人的內心都會生出心魔,但是這些小小的邪念其實一無是處,着也就是爲什麼逸辰可以苟活百年之久。那個魔物想要借他的肉身出世,卻並不是真正需要他的力量。

但是蘇瓔不一樣。

“這一天,只怕也不遠了吧。”子言低聲說道:“如果出自自己的本意,蘇瓔其實有無數的方法來對付那些人。可是將夜已經能夠支配她的身體,纔會出先噬魂蝶。”

果然……蘇瓔的力量雖然虛弱,然而能夠以一己之力對抗兩儀微塵陣中的雷電攻擊,只怕那份力量,完全超越了普通的飛仙。那份超乎尋常的能力,就是她入魔的憑證麼?

兼淵瞬間沉默了下來。

“她是爲了你,才能夠苦苦支撐到現在。可是,再堅強的意志,日復一日,終究還是會被磨蝕的。”

“到時候,你又要怎麼辦?”

兼淵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他會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就算是……就算是這條命,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原本就該是九天之上的天女,如果人世相逢只有這匆匆一瞥,那麼,他願意爲這擦肩的緣分,傾其所有。

愛一個人,竟然是這樣的讓人動容,又充滿了悲涼與無奈。

“那個時候,你又該怎麼辦呢,回答我啊。”低沉而嘶啞的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子言冷冷的看着陷入了沉思的兼淵。

“我明白了。”兼淵緩緩頷首,眉眼中閃過一縷堅決。

看着對方轉身離去的聲音,子言的眼中升起一抹鄙夷的笑意,冷笑着看着對方的背影,他微微揚起了頭:“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那麼……就讓我成全你好了。”

原本沉睡中的女子緩緩發出了一聲低吟,下意識的,蘇瓔撐起身子,喃喃道:“頤言……”

然而適應了黑夜的眼睛卻驀地發現,沒有人……那個一直守護在自己身邊的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漆黑的夜色裡,蘇瓔的低聲呼喚沒有受到任何的迴音。

不可能的,頤言絕對不會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雖然有時候貪吃喜歡在外頭亂轉,卻從來沒有像現在一般,整個人的氣息徹底斷絕在了自己所能搜索的範圍之中。

女子起身走出了客棧,微微蹙眉,然而在此地,佛寺靈力,幾乎人人家中都供奉着諸天神佛的佛像,自己的靈力一直都被這些東西所壓制着。無論如何用力,都搜索不到任何的蹤跡。

蘇瓔的身軀一震,那個從客棧中出來的……是個做道士打扮的人,大概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一臉的稚氣,神色也十分的緊張。

道士……景國崇尚佛教,雖然並不打壓道教,但是到底道觀極少,怎麼會有道士出現在這裡?

蘇瓔有一種奇特的直覺,眼前的道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一路尾隨着道人,發現他在客棧出來之後,就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紙條,沿路從商鋪裡一次購買了一些類似硃砂與雄黃之類的東西。那都是用來驅邪的尋常物品,如果是殷國本地的道人,應該不至於此刻才慌慌張張的要來買這些東西纔對。

那道人買好一堆東西之後,並沒有轉身返回客棧,而是左右瞧了瞧,這才往一處略顯偏僻的道觀走去。蘇瓔冷笑了一聲,對方轉了一個彎,似乎是想從後門進入,然而就在走進那個巷口的剎那,有什麼東西已經冷冷抵住了他的喉嚨。

她細長的手指猶如鋒利的匕首一般死死的抵在那個道士的脖頸上,然而看着對方眼中透出的深深恐懼,蘇瓔的原本狠厲的手勢也不禁緩緩的鬆了下來。這些人……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到就被從道觀中派了出來吧。可是……頤言呢?!

“你們是不是抓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童,她的原形是一隻波斯貓幻化而成的。”蘇瓔頓了頓,語調變得氣促起來,“你是哪個道觀的人?”

遲疑了一會兒,那道人終於喘了口氣,斷斷續續的說道:“龍……龍虎山。”

“你們當真沒抓那個女孩?”那個道士眼中全是惶恐,然而卻還是死死的閉住嘴巴,一個字都不肯說。

“就算我會殺了你,你也不肯說?”在那個道士看不見的地方,蘇瓔的瞳孔像是針一般的收縮着,然而猶豫良久,她還是鬆開了那個年輕的道士。

即便是身軀衰弱到這個地步,也依然能感覺出這附近靈力波動的紊亂。可是……無論如何凝定心神,卻始終無法找到絲毫關於頤言的訊息。

怎麼可能,龍虎山跟着自己幾乎快要走遍了七國,既然此時此刻頤言失去了蹤跡,想必一定是受到了龍虎山的脅迫,否則自己不可能毫無感應。

蘇瓔拂袖而去,然而不過才轉過了一條街,身後立刻便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蘇瓔眉心一跳,毫不猶豫的立刻掉轉了方向。就在剛纔自己站立的地方,那個道士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不用再過去探他的鼻息,歪在一邊的脖頸上,分明有兩個指印洞穿了他的動脈。

那種死法……蘇瓔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如果,如果那一剎自己沒有收回手的話,這兩個血洞應該是自己留下來的吧。是誰,誰殺了他?

那個如影隨形跟在他們身邊的妖魔,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殺掉了這個道士。

“蘇瓔!”身後發出了一聲慘叫,女子轉過頭來,看見一身紅衣的墨蝶神色驚慌的看着自己,“你殺了飛羽師弟?!”

有一箇中年的道士撲過來,狠狠的把那具死屍抱在了自己的懷中。那是他的師父吧,所以看着蘇瓔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能夠生生將自己活剝了一樣。在暗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走了出來。

“表哥,她殺了飛羽師弟!”墨蝶的聲音裡都帶着哭腔,不分青紅皁白的指着蘇瓔。

真是荒謬……白衣的女子冷冷的看着這一切,在她的身邊是一具再也不可能開口辯駁的屍體,而這個時候,自己卻站在這個地方,簡直百口莫辯。難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早就設計好了的麼?

“你……爲什麼要殺他?”兼淵低沉着聲音說道,他的面孔多半都掩在黑暗之中,然而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堅定的站過來。隔着那條殷紅的血液之河,分明有什麼一刀劈在兩人中間。

“呵。”蘇瓔冷笑了一聲,高高擡起了下巴,“問這句話的時候,你的心裡就已經認定了我是殺人兇手對不對?”

“蘇瓔,如你所言,我們之間,不是早就註定了,根本不會有可能麼?”兼淵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師門傳信,我也不會知道……佛骨舍利下竟然鎮壓着整個幽冥血海,一旦妄動,誰也不知道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你現在,已經快要成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