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章

她眉梢微微上揚,眼裡看不出任何的情緒,任憑他醉意熏熏的看着自己:“是麼,勝敗乃是常事。怎麼,你現在開始擔心了麼?”他聽出了她語音裡暗藏的漫不經心,脣角忽然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緩緩說道:“不,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卓瑪,你很開心吧……我放手不管這場戰事,導致士氣低迷,名不正言不順,連活佛都毫不在乎,他們又何必要賣命。卓瑪,也許不久之後,我就……要死了呢。”

“卓瑪,你開心麼?”

“你喝醉了。”女子默然的看着他,細長的手指撫上對方英俊的面孔,低低嘆道。

布達拉宮依仗山勢的走向而建,巍峨壯觀,難怪號稱佛陀在人間的的宅邸。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宮殿與明黃的磚瓦交相呼應,時不時的有人磕等身長頭來此朝拜活佛。身披長衣的僧人們面色如常,政局的更替與戰爭永遠都不會影響到布達拉宮,即便這座宮殿是權力風暴的核心,然而他本身超然物外的地位,卻不容許哪怕任何一滴血液濺在宮牆上。

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實在是不太合適談情說愛。然而每次看到那一對男女依偎在一起,落日的餘暉就像是潑灑開的顏料,色澤一點點的由濃轉淡,像極了一張古舊的水墨畫。這些風景轉瞬便又消散,就像是被風吹過的一旁沙,留不住韶光。

蘇瓔有些疑惑當初男子說出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或許是因爲伽羅最初的背叛,所以在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可是隨着時日漸長,蘇瓔的眉頭也越發皺得緊了一些。伽羅可以自由出入布達拉宮,但是她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過蹤影。僧人私底下已經紛紛傳言說六世形跡越發癲狂,一個人自言自語,飲酒作樂放浪形骸。僧人們看着六世的眼神越發憐憫,這些見慣了政局更替的旁觀者,幾乎已然能夠預料這位年輕的活佛將來的下場。伽羅卻始終只是沉默的望着他,偶爾將目光投向遠方湛藍的天空,像是默默的在等待着什麼。

蘇瓔陡然覺得有些心驚,在伽羅無聲沉默的眼眸中,她甚至能夠看到更加錯綜複雜的命運之絲編織出的蛛網,無聲無息的在暗處結網,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吞噬掉自己的獵物。這個白衣的女子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她偏執的在等待着什麼,所有的光亮都被她漆黑的長髮和眼睛所吞沒。即便是那個英俊而深情的男子,似乎也並沒有打動她。

當伽羅白色的裙袂在暗夜中燃起紅色的火光時,那些開在幽冥血海中的蓮花猶如人的面孔一般一朵朵纏繞在她的衣襟與裙裾上。她的手中,是第巴要求活佛立刻在拉易城中召見各大貴族,同時立刻在國民之中舉行講經大會。他是舉行過坐牀大典的活佛,在民衆之中的影響力依舊遠遠高於和碩汗王。然而這份密令,並沒有傳達到倉央嘉措的手中。

伽羅的手勢優雅而鎮定,火苗舔舐在紙張上發出簌簌的聲響。白紙黑字在那一刻燃成灰燼,被風一吹,就徹底湮滅在了空中。蘇瓔陡然醒悟過來,伽羅來到這裡並不是陡然發現自己愛上了那個男人,想要回來與他長相廝守。伽羅……她要毀滅這個活佛。她回來,是爲了要他的命。

落日斜陽,寒蟬泣影,火燒雲在天空盡頭肆虐。伽羅轉身離去,一步步往布達拉宮深處走去。諸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這個異族女子身上,她要毀滅那個名義上的六世仁波切,讓一切都重新開始。男子已經伏在牀上睡了過去,這是活佛的密室,平素沒有人敢擅自闖入,可是這一刻,卻有另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陰影之中,默不作聲的打量着一切。

伽羅坐在他的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此刻正俯下身子替熟睡的男子披上了一件外套,她的手指能感覺到他身軀散發的熱量,像是被燙傷了一般,她的指尖倏然往後退。

對面的人輕輕咳了一聲:“怎麼了?”

女子搖了搖頭,沉默着坐了下來,一張花瓣般的面孔上毫無血色,過了半晌,她才淡淡的說道:“我聽聞如今戰況已經傾頹,桑結嘉措縱然才華橫溢,但恐怕也無力挽如此局勢於狂瀾了吧。”

來使點了點頭,緩緩說說道:“承認姑娘所言。和碩汗王的兵馬氣勢如虹,勝負只怕是也在這是在這數日之內便可見分曉了。”

密不透風的室內只有靜靜燃燒着的一點燭光,倉央嘉措曾經嚴令不準任何人進入自己的室內。此刻檀香的味道在室內蔓延,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過了許久,她凝視着燭光中男子英俊熟睡的側臉,才低聲拋出這樣一句話:“可汗在如此關頭派你過來,想必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吩咐了?”

“無妨,汗王派我來,不過是要對姑娘表示謝意罷了。同時……如今大捷在望,汗王也很想知道,姑娘如此不遺餘力的相助,究竟想要什麼?”

她與和碩汗王聯手,一邊以美人計使得六世整日放浪形骸,在貴族與各大拉藏汗王之間的關係極爲緊張。一邊又阻斷了第巴桑傑嘉措一份份發回拉易的密信。這一役若能得勝,伽羅的確是功不可沒。

可是伽羅沒有提出任何的要求與回報,她幾乎將整個景國都送到了和碩汗王的手中,任憑他在事成之後擁立新的活佛,或者隻手遮天的主宰整個景國。但是和碩汗王生性多疑,他不信有人願意平白無故的幫他的忙。越是在這個時刻,他反而對伽羅起了猜忌之心。

“你回去告訴和碩汗王。”她的手指微曲,踩着某種古怪的節奏敲在桌面上。來使眼前一亮,立刻正襟危坐起來,女子笑了笑,低聲說道:“和碩汗王如果勝了,我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夠留他一條活路。”

她的目光微微左轉,停在男子筆挺的鼻樑上。來使目光一頓,過了片刻,這才說道:“第巴一死,整個大權必然便落在和碩汗王手中,到時候推舉出新的六世,他的性命,自然是無所謂了。”

“是麼,既然如此,這筆交易,就算是成了吧。”伽羅的脣角微微上揚,然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卻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

蘇瓔的視線轉到男子的身上,他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而且睡得非常熟,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這樣密集而暗含鋒刃的對話竟然沒有驚起那個沉睡的人,倒叫蘇瓔心底生出了幾分詫異。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伽羅究竟在想些什麼。密使從懷中遞出一份長信,那上面空白的地方,赫然空出了一隻手掌大的地方。伽羅默不作聲的接了過來,轉過身便舉起了還在昏睡中的男子右手,遲疑了一會兒,便毫不猶豫的將手印壓在了空白的地方。

僧人們忽然間發現,一直都呆在布達拉宮內的活佛已經一整天都不見了人影。雖說他們都已經知道了這位活佛在位的時間恐怕不會有多久了,然而戰局到底瞬息萬變,萬一第巴大人獲勝而歸,他們卻不見了活佛,可就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翻遍了幾乎整個布達拉宮都尋不到人,僧人們一時間都開始變得焦灼起來。然而就在這一刻,六世平日起居的室內,竟然傳來了隱約的聲響。

撩起的輕紗幔帳後,隱隱出現的卻不僅僅只是一個人的身影。爲首的僧人頓時一怔,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伸手掀起那層薄薄的紗帳。裡面的女子霍然間睜開眼來,反倒是自己落落大方的坐了起來。她身上的衣衫未亂,似乎只不過是午間的休憩罷了。然而這是什麼地方,她現在究竟是衣冠不整還是肅然端坐都毫無意義,格魯派不近女色,活佛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私會女子,簡直是公然藐視教規。

看見眼前的一幕,一衆僧侶頓時面面相覷,一時間反倒被眼前的場景震的說不出話來。還好有人迅速的反應了過來,立刻放下了手中握住的輕紗,一時間空氣變得沉寂如一口死潭。男子在這詭異的氣氛中茫然的睜開了眼睛,似乎有些頭痛的舉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然而在擡起手的剎那,他的目光停在了紗帳外幾個佇立的僧人身上,同時又如一隻飛燕一般,迅速的滑到了自己的另一側——在自己手邊,分明躺着一個白衣黑髮的女子,此刻正默不作聲的望着自己。

過了半晌,他忽然朗聲笑了出來:“諸位請先出去吧,這件事情,我無話可說,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便是。”過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伽羅蒼白的面孔上,脣角的笑意剎那便凝定了下來:“卓瑪,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一談?”

金色的燭光在廣袤寂靜的宮殿內就像是一顆緩緩轉動的星辰,男子的神色鎮定而淡泊,他好看的眉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冷冽而孤獨。

僧人們魚貫而出,只聽見吱呀一聲,厚重的大門像是幽靈一般悄然合攏。伽羅赤腳踩過冰冷的地面,神色疏離的就像是她不過是個無意路過的人,偶然停下了腳步駐足觀望一般。

男子終究還是先開了口,打破了空氣中幾乎死一般的沉靜,然而他看她的眼神這樣複雜,再也不復是當初熱戀的愛慕,反而帶了一點讓人捉摸不透的意思:“卓瑪,你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爲什麼我從來就不曾覺得自己真正過擁有過你。”

不等她答話,若有所思一笑,眼裡卻無一絲笑模樣,冷冷看着她,“可對於那些不在意的人,誰會去擔心他們究竟會怎麼樣呢。你真的喜歡過我麼,對吧,伽羅?”

她素白如玉的手指捏住梳子,有一些每一下的梳着自己滿頭披散的長髮,神色淡漠:“你又何曾是第一次嘗試雲雨的滋味?就算今日出現在你牀上的不是我,或許也會是別人吧。例如……仁增旺姆?”

他神色默然,眼神中帶着一點睏倦,沉默的對視中,誰也沒有退讓。過了片刻,到底還是他先皺起了眉,脣邊浮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伽羅,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那件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眉宇間露出的痛苦絲毫都做不得假:“你是因爲恨我,所以才又去而復返麼,因爲恨我,所以才佈置了這一切?”

她鬆開手中的木梳,脣角露出一點冷冷的笑意,所謂的仁增旺姆,或許就是自己的三姐姐吧。媚羅綺秘法之下,天下間鮮少有男子能逃的出阿修羅女的蠱惑。她並沒有爲這件事恨他,她……女子擡起頭:“我只是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而已。”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回到幽冥血海之後,教主便希望我能嫁給妖族的大公子。可我不想嫁給他,唯一能拯救我的,就是佛陀。”

“可是西天淨土卻對你十分失望,你是被釋迦牟尼挑選出來的傳承者,卻做出如此荒謬的事情。甚至在這場賭約中,丟盡了西天佛國的臉面。”她的面孔就像是精心塑造過的一具雕塑,冷冷的說着毫不相干的話語:“我應允了燃燈古佛,既然你氣數已盡,西天已經準備另擇人選代替你的位子。”

男子忽然間明白過來,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了。”

他脣角的笑意就像是退潮的海水,一剎那消失的乾乾淨淨,只剩下海浪下累累的礁石,千瘡百孔。“卓瑪,你始終不明白……我不願意成爲活佛,不願意坐擁整個景國。或許是我自己覺得不快樂,可是,你纔是我心底的魔障。”

“我曾說過,假如你想要什麼,我必然傾盡一切都會滿足你,哪怕是我的性命。可是卓瑪,我這樣的心甘情願,在你眼中,究竟算是什麼?”

蘇瓔終於看得心口發悶,乾脆也轉身走了出去。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裡,她就像是一縷青煙雲霧一般,不受任何物質的危害。此刻輕飄飄的從穿過房門走了出來,蘇瓔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這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實在是叫人看的心口絞痛,不如由得他們去罷了。男女之情原本就是世上最複雜難解之事,兩個素來毫無緣由的人,不知道是爲着什麼,從此便可以爲對方生,爲對方死。難怪從前便有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遠方的天空湛藍如洗,白色的雲朵就像是滴在水中的牛乳一般,絲絲縷縷的盪漾開來。倉央嘉措果然像他允諾了伽羅的那樣,僧侶們雖然爲了維護布達拉宮的顏面沒有說出曾有女子留宿此處,但是三大寺廟在這一刻也徹底對活佛失去了信心。這場戰爭……也許很快就要結束了。

和碩汗王的密信送來的那一日,秋高氣爽。伽羅站在城牆上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紙化作了一隻撲騰着翅膀的鳥,片刻之後它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啼叫,然後一頭栽進了護城河中重新又變回了一地的碎紙。她終於得償所願,加速了這個政權毀滅的步伐,同時也爲自己贏來了自由。

她那一刻的眼神寂寥而落寞,可惜倉央嘉措卻不在場。蘇瓔嘆了一口氣,伽羅並沒有像自己想的那麼冷血,如果真的毫不在乎,她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可是她不肯承認,不肯承認也有不肯承認的好處。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傷害他,如果承認自己愛着這個人,這份愛情,又該情何以堪?

在曼陀羅大陣中看見的一切,都是依靠這座幻陣自己讀取了伽羅被封印的記憶。這個功能從某些方面來說和蘇瓔的蜃怪差不多,但是曼陀羅大陣卻比蜃怪的功能要強大得多。在讀取伽羅記憶的同時,蘇瓔卻還忘記了在這個法陣中還困着另一個人。高高的城牆和背後湛藍如洗的天空在剎那間破碎成虛無,就像是一顆石子墜入了水中,平靜的湖面立刻盪開層層的波紋,倒映中的湖光山色也在這一刻紛紛遠去。

蘇瓔還未來得及吃驚,卻已經發現伽羅在對着自己微笑,她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一片崩塌的虛無之中。蘇瓔只覺眼前一片眩暈,立刻凝注心神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身後堅硬而溫柔的觸感卻提醒着她,似乎是撞在了某個人的手臂上。

漫天風雨在空中飄搖,然而那些細如牛毛般的雨絲撲到人的臉上,絲毫沒有雨水的溼潤,而是無聲無息的融進了人的面孔之中。在雲霧深處,大蓬大蓬的紫色花朵開出豔如雲霞錦緞般的色彩,身着青色長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他驀地回過頭來,對着自己懷中的女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阿瓔,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