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章

伽羅的心底,或許是喜歡着那個男人的。可是這份喜歡有多深,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喜歡,蘇瓔卻猜不出來。如果這段感情和相遇不是因爲一個所謂的荒謬賭約,這個故事的結局會不會好一些。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應該不摻雜任何的雜誌,純粹的一個開篇,或許纔會換來一個完整的結束。伽羅以爲自己會贏了這場賭局,可是蘇瓔有預感,她或許真的不會快樂。

或許伽羅真的沒有愛過他,又或者對伽羅而言,情愛的確是這樣無足輕重的東西,否則,她付出這麼多的心力,日後想起來,是不是真的會覺得全無所謂呢?

自此一別,就已經又是三個月了。在這三個月裡,絲毫沒有任何關於六世仁波切的消息。幽冥血海無窮無盡,伽羅歸來的時候,冥河教祖親自前來迎她。自從數千年前與釋迦牟尼鬥法失利,冥河教祖自認爲終於是掙回了一局臉面。自此以後,伽羅便十分受到冥河教祖的垂愛,甚至連魔王波旬與天妃烏摩也對這個素來不甚親厚的女兒另眼相看起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一向就和伽羅關係不睦的幾個姐姐反而越發的討厭起她來了。好在受到冥河教祖的寵愛,伽羅本身法力又比那幾個姐姐要高出不少,自然是不必害怕她們。她的居所也由血河深處的宮殿搬到了天妃烏摩的一側,金碧輝煌,往來皆是僕役服侍。蘇瓔靜靜的在伽羅的宮殿呆了幾日,只覺真是十分的無趣。

這段無聊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妖族的妖皇前來像冥河教祖提親。兩族結親已經是由來已久的事了,無外乎是希望通過政治婚姻來鞏固兩族之間的利益。這樁婚姻並不像是戲本里寫的那樣無人肯去,相反伽羅的幾個姐姐對這件事情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據說妖皇的幾個兒子個個風流倜儻,而阿修羅男子多數面目醜陋不堪,公主們自然想要爲自己挑選一個如意郎君。可是,就在幾個公主們爲了究竟誰能夠嫁出去而大打出手的時候,冥河教祖一道旨意雲淡風輕的將伽羅招進了自己的宮殿之中。一羣人頓時意興闌珊起來,想必是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半路會殺出一個伽羅來,深得教主的歡心。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瓔也不會相信名動天地三界的阿修羅教祖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雪白的鬍鬚和人間七旬老者的面孔,讓他像極了某個得道的高人,而不是坐擁幽冥血海掀起無邊殺戮的魔頭。他憐憫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伽羅,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伽羅,告訴本座,你是否心底怨恨本座當日與佛陀打賭,將你當做賭約的一部分?”

伽羅半斂眉目沉默了半晌,過了片刻,她看着老者柔和的目光,輕輕的說道:“伽羅不敢,伽羅出身幽冥血海,一條性命都是教祖給的,萬萬不敢心懷怨恨。”他雖然殺戮威名傳遍三界,但是對於自己的血脈,倒是分外眷顧。眼見白衣的女子神色靜默,冥河也不禁嘆了口氣:“伽羅,阿修羅衆人之中,本座再也沒有見過比你更有天資之人。假以時日,無上魔道秘法,必然你是不二的傳承之人。可惜……到底是在劫難逃。”

你來我往之間,話題終究是轉向了重點,“妖皇曾經向我來提親,雖不曾指名哪一位公主,但是言談之間卻十分矚意於你。伽羅,你幾個姐姐空有美貌卻資質淺薄,唯有你靈根深種,實在是可造之材。你若嫁入妖界,日後成了妖族的主母,與我阿修羅一道便是最大的助益了。”

伽羅低下眉目,想了又想:“教祖如果要伽羅死,伽羅都不敢有半點遲疑與怨言。可是……唯獨這件事,伽羅心底,並不願意。”冥河的遺憾像是寫在眼角,片刻後又微微笑了起來:“伽羅,你心底的魔障未免太深了一些。我阿修羅一道愛惡癡纏百無禁忌,身入污濁,卻也要自尋超脫之法。”

冥河竟然會說出這樣一段話,實在是叫人驚詫莫名。不過轉念一想,到底是從洪荒年代就已經存在的怪物,知道這一點小事也算不得什麼。教祖伸出手來輕輕按住女子的頭頂,看見她露出一張白玉般素潔的面孔,低聲說道:“伽羅,你當初與他訣別,心底就應當已經看到通透了。如何此時此刻,還有執念在身?”隨着他的質問,伽羅的眼神有剎那的恍惚,因爲一體同存,伽羅看見的東西立刻便浮現在了蘇瓔的腦海之中。

那是個一襲紅衣的女子,有着格桑花一般豔麗的面孔。細長的眉眼和晶瑩的肌膚就像是畫出的一般美貌動人。蘇瓔微微凝眉,這樣美貌的一個女子,卻半褪了衣衫,露出了白雪般剔透的皮膚。在她的身上,年輕的男子正大力的吮吸着她的脖頸,這畫面讓人一看就過目難忘。蘇瓔分明記得,六世仁波切最後之所以會被廢黜,完全就是因爲貪戀美色,破了佛門的清規戒律。原本想着既然是這樣的結果,大約便是因爲伽羅的緣故了。但是此時此刻,眼前出現的這個女子,才知道或許事情並沒有最初想的這樣簡單。

冥河的眼神漸冷,像是勸慰又像是在蠱惑:“他生來便是這樣恣意之人,就算沒有你,也還會有別人。伽羅,我們的壽命有千百年之久,今日死去,明日又轉身阿修羅血海之中。無窮無盡,恰似人比之螻蟻。你可曾真正見過,一個人愛上一隻螻蟻的?”

伽羅不能言語。不久之前她之所以會決絕離去,就算知道自己心意已動,仍舊還要離開,難道不就是因爲知道彼此的時間與壽命,從一開始就無法畫上等號麼?瞳仁之內倒映出男歡女愛的歡愉身影,看上去有沒有自己,也並無差別。多好,望君珍重,他並沒有因爲自己就毀掉了一生。伽羅擡起頭來,淡淡的說道:“伽羅知道了,那麼……一切就但憑教祖做主便是。”冥河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也好,不日之後妖皇就將攜他的大公子來到幽冥血海,你屆時便稍稍準備一下,待一切商議結束之後,我便可與妖皇做主,讓你二人完婚,結我阿修羅脈與妖界永結秦晉之好。”頓了片刻,冥河眼中閃過一縷探究之意:“伽羅,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座,這麼些日子你在凡間,對那個男人當真一點心意也沒有。”伽羅霍然擡起臉來,一雙秋水般的瞳孔內沉靜凝鬱,半晌,才若無其事的說道:“教祖不是說過麼,我們阿修羅一道與凡人有天壤之別,猶如人與螻蟻之別,一呼一吸間,凡人便已經過了所謂的一生。傾心於這樣的人,實在是自尋苦惱。”冥河端坐在血蓮之上,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數日之後,妖族的皇者果然攜着自己的長子前來拜訪。

如果那兒子是個酒囊飯袋的人倒也罷了,偏偏也是長得一表人才,俊郎如玉。那些紙折的金燕子和精巧的首飾源源不絕的送到伽羅所住的宮殿。尤其有一枚碧玉九連環,就連蘇瓔見了都嘖嘖稱奇。那些精緻昂貴的禮物琳琅滿目,幾乎耀花了人的眼。然而伽羅的殿門卻始終緊閉,唯有一盞燈光暗淡,像是浮華開盡了一世,最終便只剩下這一點眉目間的疲倦。

有人推開了那一扇緊閉的門扉,隱隱有放肆的笑聲從門外傳來:“妹妹大喜的日子據說要到了,怎麼這住的地方看上去如此冷清,要是叫大公子瞧見了,豈非是折墮我們阿修羅脈的顏面麼?”

伽羅回過頭來,面上卻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頷首:“原來是靈懸姐姐,不知道姐姐大駕光臨,只空有失遠迎。”

靈懸脣角的弧度上揚的越發明顯,低笑一聲說道:“妹妹就不要客氣了,我這樣冒昧上門叨擾,妹妹別怪我纔是。”

她面孔上盈盈的笑意就像是掛在臉上的一張面具,雖然十分動人,卻總是說出的讓人覺得虛假。白衣的女子站起身來,細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繞在那枚碧玉九連環上,清冷的眼瞳帶着一絲難以揣測的闇昧,伽羅靜靜的說道:“姐姐有什麼話就直說便是,我自出生以來便和姐姐們分殿而居,此刻夜深人靜,想必姐姐也不是想要來找我閒話家常纔對。”

靈懸低低笑了一聲,蓮步輕移的走了過來,眼神落在那枚碧玉九連環上面,眼中露出幾分豔羨之意。過了片刻,她收回目光,對着面露疑惑的伽羅輕輕笑了一聲,昏暗的燭光下那半張素淨的面孔像是一朵盈盈盛開的蓮花,截然不同於阿修羅界的妖豔美貌,她怔了怔,像是纔回過神一般:“你可知道,景國如今可是亂的一塌糊塗了?”

她神色一怔,靈懸眼中的笑意更甚,不肯放過她面部露出一絲一毫的表情:“據說和碩汗王與第巴之間的關係鬧得十分之僵。第巴擁護的六世仁波切又破戒親近女色,這場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不知道如果第巴輸了,這位六世可要如何是好呢?”

伽羅擡起眼看着她:“姐姐專程來到這裡,就是爲了和妹妹說這些?”她眼角似一朵靜靜盛開的蓮花:“姐姐請回吧,凡間的事,和我們阿修羅一脈有什麼相關。”

靈懸不料對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一時間露出了什麼詫異的神色,片刻後,靈懸笑了笑。

她的眼神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譏誚,起身望着血海中一片混沌不明的紅色一點點變得黯淡,笑聲燦如銀玲:“姐姐也不過是當個笑話說給妹妹聽罷了,如今血海之中都被下了禁言令,不準有人提起外頭的事。想必教祖也是認爲妹妹理當心無旁騖的嫁給妖族的大公子,所以才下了這道命令。”靈懸的嘴角微張,像是吃驚一般的說道:“呀,既然妹妹要結婚了,那麼三妹也是時候該回來了,不久前教祖派她去了景國,倒是還得我們擔心了很久呢。”伽羅的面色頓時一變,一張臉剎那變得慘白。

三姐……自從教祖緊閉幽冥血海之後,阿修羅族人便都遠離於三界之外,雖說是外道,但幽冥血海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一處地方與佛陀的極樂淨土,昊天上帝的九重天宮一樣,都是獨立於三界之外的。教祖下了嚴旨,連自己當年託身來到景國,都不過是源於教祖與佛陀的一個賭約罷了。那麼,三姐既然會離開幽冥血海去往景國,想必不會是去遊山玩水的。

伽羅的身影從一直幽閉的宮室內走了出來,她的面色依舊很淡,淡的就像是一副快要褪色的山水畫。血海之中沒有日月,只有血紅色的光亮有濃淡之別罷了。她往幽冥血海中的深處看了看,教祖想必此刻在宴請妖皇與他的兒子,所以自己的宮殿四周一片寂靜,卻隱隱能聽見血海深處的絲竹悅耳之聲。

伽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攏在袖中的一雙手伸了出來,白如玉石般的手指悄悄在空中接出了複雜的咒印,一道道金色的佛光從指縫中流瀉而出,不過是片刻的工夫,她整個人便被金色的光芒徹底吞噬了身影。

布達拉宮深處,年輕的六世陡然擡起頭來,默不作聲的望着虛空中的壁畫。青松石的染料因爲年年翻新,依舊色澤豔麗,然而漫天佛陀的眼神似乎歷經了時光的洗滌,無聲無息的注視着年輕的佛子。半晌,他忽然擡起手來,低低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極輕極薄,就像是小小的一塊刀片一般:“伽羅,你回來看我了麼?我在這裡等了你這麼久,你總算是回來了。桑結嘉措已經帶着兵馬與和碩汗王在雅魯藏布江邊界發動了戰爭。那些沙彌告訴我,據說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其實和碩汗王說的沒錯,我原本就不適合做活佛。我不過是個僞佛罷了,他如果能找到一個更有慧根更能體恤國民的人,那麼就算叫我退位讓賢,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可是我總是不甘心,我想着如果有一日你從血海中出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布達拉宮裡,你找不到我了可怎麼辦。現在……你終於肯來見我最後一面麼?”

他伸在空中的手指虛握在一起,明明是空無一物的空氣,他的掌心竟然有如此真實的觸感。那分明是女子冰冷的皮膚,甚至還在微微的顫抖着。男子微微笑了起來,一雙乾淨的眼底倒映出滿頭烏黑的長髮。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扎,空着的那隻手微微擡起來,終於還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該去握住些什麼。嘴脣動了動,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男子的面容已經比從前要顯得滄桑了許多,然而虛空中的女子卻容色豔麗一如往常。壁畫中無數雙眼睛默不作聲的凝視着眼前的一切,轉瞬便又失去了蹤影。這一刻的執子之手,是不是又真的能夠有到老的幸運。蘇瓔悄然嘆了一口氣,所謂幸福,或許原本便是如此鏡花水月的事。

伽羅依舊在拉易城中租下了一間房子,彷彿當初她答應他與他一同離開的話從未說過,後來中途她又背棄了他,這些事她也沒有做過一般。他們互有默契的抹去了那一段記憶,相安無事的過着彼此的生活。蘇瓔冷眼在一旁瞧着,總覺得眼前的場景就像是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天際盡頭已經有烏雲滾滾疊加,這風雨欲來的肅殺簡直叫人心底生出驚怯來。又何止是這兩個人呢,整個景國都出於一片風雨飄搖之中。第巴與和碩汗王的戰爭引動了民心的驚疑,權力中心的鬥爭往往叫百姓們不知所措。然而處在風暴中心的年輕六世,卻有着不同往常的歡喜神色。伽羅不再避諱的出入布達拉宮之中。有時兩人會心平氣和的說說話,偶爾還會聊起當年的一些趣事。伽羅從來不提外頭對這位活佛究竟是怎樣的議論紛紛,他也從來不會說起位於雅魯藏布江那場事關生死的戰爭究竟戰況如何。

他終於肯安心的帶在布達拉宮之中,只聽見外頭人聲喧沸風雨飄搖,他都不聞不問。布達拉宮開始變成了一方人間的淨土,他的煩惱和憂慮,隨着清風徐來,白衣女子的身形出現的剎那消失的無影無蹤。她的目光偶爾凝定在他垂眸的面孔上,在他擡頭的剎那,露出如蓮花綻放般的清淺笑意。

可惜所有的好時光,全都走的急促而焦灼。那場戰爭帶來的結果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慘烈。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六世並沒有表現出作爲活佛應盡的職責,與五世相比,其餘的拉藏汗王都六世都保留了觀望的態度。他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要暗,就像是燃盡了的煤炭,只剩一點詭異的猩紅:“卓瑪,聽說雅魯藏布江那一戰,第巴輸的很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