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男子跟在身側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見蘇瓔只是皺着眉,卻並沒要上前的意思,無奈之下只得伸出手強行將握住女子的手腕,強行將她拽了上來:“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武華與龍虎山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你的消息,說你蠱惑凡人謀害人命,現在只怕都往普覺寺這邊來了。”

蘇瓔遲疑道:“你……”

兼淵神色複雜的看向她:“我是從師父那裡聽到的消息,所以連夜從楚國趕了過來。”待蘇瓔站定,兼淵再不遲疑的趨勢着仙劍一路往天空飛去。大片的浮雲在兩人身側飛過,蘇瓔的手指下意識的握住對方的衣袖,一時間竟然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頤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蜷縮在蘇瓔腳下,把事情的景國再說了一遍:“你們二人去了普覺寺大概三四日之後,我便看見那些赤膽花抖動得非常劇烈。那些花本來就有靈性,子言走的時候告訴過我,如果看見赤膽花無風自動,就說明有很強的靈力正往這邊趕來。景國多有大德高僧,還是少惹爲妙。所以我就想先出去避一避,等那些和尚走了再說。誰知道才一出門就看見了宋公子,他說有一羣牛鼻子要來對付你,我們在那宅子附近設了障眼法,然後就趕着過來送信了。”

蘇瓔伸手將頤言抱在了懷中,不過是六七日的光景,頤言倒似乎真的瘦了一些,她繼續補充道:“宋公子這次可是幫了大忙,現在那羣道士還在我們門口布陣呢。要不是宋公子啊……”

“多嘴。”蘇瓔伸出右手彈了一下頤言的腦袋,低斥道。頤言立時偷笑起來,然而前面的男子身形卻變得有些僵硬。

似乎也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不見了,真是奇怪,他們曾經有過兩次的道別,都是這樣鄭重,而幾乎每一次蘇瓔都以爲這會是他們的訣別。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在最恰當的時候,來到自己身邊。兼淵不動聲色的在前頭御使着飛劍,一言不發。他寬大的袍袖在空中飛舞,時不時有風從前頭吹來,兼淵都側過身子擋在了蘇瓔的前面。

女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多日不見,你的法術似乎比從前又厲害了不少……兼淵,我曾經不是和你說過麼,既然送了你一壺梨花落,世間的塵緣,就應該都要了卻了。這一次,你又要我欠你一份人情?”

男子的手勢一頓,頤言也微微擡起頭來,一雙深碧的眼眸裡滿是詫異,蘇瓔鮮少說出這樣疾言厲色的話語,幾乎就沒說出要兼淵按下飛劍然後就此別過了,她有些擔憂的看着前面男子的背影,然而對方卻只是低低的笑了笑:“你每一次都自作主張的和我告別,怕你連累我,於是你在青勉連夜離去。而在魏國王都,你又說你我殊途,不是一路人,所以送我一壺梨花落便就此離去。可是……”他原本虛張的手指輕輕握攏,像是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可是你從來不曾問過我心底在想什麼,阿瓔,你明不明白,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你爲我做出的決定或許是最好的,可是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頤言臥在蘇瓔懷中,忽然接話道:“小姐,你有時候,的確太過好強了一些。”

蘇瓔愣了愣,微微垂下了眼睫,聲音卻平淡如水:“我並不是一味的在逞強,當日你來救我,我心底不是不感激的。但是我卻更明白,與其貪戀這一刻的溫暖不肯放手,不如趁着火焰將一切都燃燒殆盡的時候先鬆開手。”

她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才一直讓自己狠下心來和你道別。我總想七國之大,歲月綿延,我們總有一日會忘記彼此的。就算是忘記了,那結果……想必也是好的。”

兼淵的肩頭一震,過了片刻,他忽然回過頭來笑了起來,“我方纔聽你說話的意思,像是聽明白了一些。蘇瓔,你心底,其實並不討厭我對不對?”

女子的面色有些尷尬,然而她還是默默的,點了一下頭。一剎那,對方漆黑的眸子裡像是有一道閃電從中亮起,那張原本黯淡的面孔猶如被人點亮了光芒,他脣角的笑意愈深:“這樣多好,只要你不討厭我,就已經很好了。”

天上的風這樣的冷,然而這一刻,蘇瓔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暖充斥在心中。或許蘇瓔應該感激伽羅,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會陡然明白,世上許多事情,與其等到一無所有之後再說後悔,不如在這一刻緊握所有。

雖然事先得到了消息,但是眼前究竟要去往哪裡,兩人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蘇瓔也一直記掛着還在曼陀羅陣中的子言,雖然知道伽羅一定不會傷害他,可是那個大陣裡究竟有什麼,是否會有危險?

兼淵決定先去殷國暫避,七國之中,殷國的女子地位最爲尊崇。女子經商從政反而比男子人數更多,歷代君王也多有女子登基。況且殷國的國主並不太歡迎修道之人,或許能暫避一時。

他們借宿在一戶普通的農家屋子裡,也是藉口說是一對歸家省親的夫妻,路上遇見了劫匪,便和家丁走散了。那農戶人家也心善,見他們氣度高華應該不是壞人,便收留了他們借住一宿。

蘇瓔緩緩闔上了眼睫,只覺得說不出的睏倦。然而閉上眼睛,眼中卻閃現着無數的畫面,根本難以入眠。她嘆了一口氣,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漸漸有了幾分睡意。在無窮的黑暗之中,風塵僕僕的男子坐在燈光之下看着一卷佛經,神色卻十分安詳。這是一座破敗的帳篷,然而裡頭倒還算暖和。蘇瓔微微皺起了眉,陡然間想起了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她還好麼?”男子放下手中的書卷,看着蘇瓔站立的地方笑了起來。女子吃了一驚,有些疑惑的說道:“你……看的見我?”

“我一直都看得見你們。”他脣角的笑意愈深,就像是一個頑皮的孩童般天真:“我還知道卓瑪最開始的時候回來布達拉宮看我,只是她從來不會顯出身形,永遠是默默的看一會兒,然後便走了。”

蘇瓔怔了怔,一直以來,她在夢中的視覺都來自於伽羅。所以蘇瓔明白她的掙扎,她的矛盾,甚至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可是那個男子,他的臉卻始終模糊難辨。他心底在想什麼,沒有人任何人明白。

“你覺得後悔麼?”蘇瓔實在無法壓抑心中的疑惑,還是問了這一句話。

“這些事情,都由不得我們做主。”男子低低嘆了一聲,然而眉目之間始終沉穩,“遇見她如果是劫數,那麼……我心甘情願在這場劫數裡沉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的手指輕輕釦在矮桌上,曼聲吟道。

大日如來是他心底的信仰,伽羅……也是他的信仰。蘇瓔微微笑了起來,然而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面容俊秀的男子已經不動聲色的飲下了眼前的青稞酒。蘇瓔回過頭來,頓時出手想打掉他的酒杯,然而卻已經太遲了。

那樣烈的毒酒,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他已經闔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靠在矮桌上。那樣平靜的面容,就像是他十幾歲的時候,他還沒有成爲活佛,也不曾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也是這樣沉靜溫柔的樣子。

這份愛情,最後徹底埋葬了漫天風雪之中。蘇瓔走出帳篷,卻被鵝毛般絮絮的雪花吹得面頰冰冷。漆黑的夜空中,依稀能看見一顆明亮的星辰倏然隕落,在頭頂拖出一條美麗的痕跡。伽羅,無盡一生,你最後自請封印記憶,在曼陀羅陣中耗去每一日的日出星墜,又是怎樣的寂寥?

我們寧可在最好的時間裡彼此錯過與折磨,然後再用剩下的時間來折磨自己,也不肯在那個時候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是否真是要等到失去之後纔會懂得珍惜?這個問題,只怕再過一千年,也無人能夠回答吧。

“蘇瓔,蘇瓔!快些起來。”依稀有人在耳畔低聲喚她的名字,將蘇瓔從夢中生生拉了出來,頤言已經化成了人形,一隻手探在她的額頭上。

蘇瓔緩緩舒了一口氣,緩緩坐起身子來,這才發現額頭上已經有涔涔汗水。

“怎麼了?”

“無妨,或許是睡得太死了一些。”蘇瓔揉一揉額角,心底越發悶的慌。她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因爲自己與曼陀羅大陣高度契合之後的精神遊絲持續後帶來的幻境,又或者僅僅是自己日有所思產生的一個夢境。

但是蘇瓔明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們在第二天就決定上路,片刻不能停留。蘇瓔現在依然有傷在身,而如果叫兼淵與他的師門直接交手,未免也實在是太殘忍了一些。

然而在半路上兩人就已經看到道門所特有的紙鶴,只有一兩隻的樣子,撲騰着翅膀四處打量着。頤言眼尖,一下子便想出手毀掉那隻紙鶴,卻不料蘇瓔出手制住了她,隨手一揮,一大片的迷霧一下子困住了那隻紙鶴,只瞧得見那鶴被法力趨勢着東南西北一通亂飛,而兼淵此刻已經擡手爲一羣人施下了結界,化作白色的雲團悠悠的飄了過去。那隻紙鶴似乎在雲霧裡繞的有些暈,到底是被法力趨勢的死物,並不能識別出剛纔的境況,轉了一會兒,便又往南邊去了。

起初頤言還覺得不解,蘇瓔淡淡笑着問了一句:“假如在這裡毀掉那隻尋人的紙鶴,豈不是就是告訴那羣人我們正要往殷國去麼?”頤言想了想,果然薑是老的辣。

“你又在心底說我壞話?”蘇瓔挑眉。

“沒有。”對方連忙否認。

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麼敲在頭頂發出的聲響。女子若無其事的收回手,不顧後頭已經化成白貓的頤言在後頭跳腳。

蘇瓔脣角的笑意在看見兼淵的時候倏然頓了一頓。兼淵畢竟是出身道門,雖然並沒有正式出家,但是血脈親情,那麼多年的養育之恩,到底不是這樣輕易便能放下的。兼淵不顧一切來到自己身邊,她卻不敢想他心底此刻有多麼兩難。

可是天底下的事,終究是難以兩全其美。無論如何顧慮思量,依舊沒有什麼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真是,有些事要到自己身上來了,才知道原來真是有身不由己這回事。蘇瓔想,如今的情形,也不過是走的一步算一步。他們會不會有未來,而所謂的未來是什麼樣子,都不得而知。

一路上千帆過盡,聽到的消息卻並不讓人樂觀,蘇瓔始終沒有收到子言的消息,而且她自己的身體也一日日露出腐朽的趨勢,即便是努力裝做沒有大礙,但是一日日蒼白起來的臉色到底是騙不了人。

結合司命和伽羅有意無意說出的一些話,蘇瓔大概也能推測出一個大概來,她的本體原本就已經趨向於崩潰,因爲將夜的關係,她賴以爲生吸取別人的愛恨情仇轉化爲自己的能量,卻在這一刻真正成了一把雙刃劍。她所吸收的愛情,不可能只有純粹的力量,那些怨毒與刻薄,詛咒與痛恨,是愛與恨不能磨滅的延伸。

將夜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就是因爲看準了這一點,知道自己的心底究竟藏着怎樣洶涌的惡意吧。在一路上聽見的另一個消息,恐怕就是武華山與龍虎山還有降魔宋家竟然一起聯手,同時號召天下同道共同誅殺蘇瓔。他們對外都說蘇瓔道行高深,在王都之中虐殺無辜凡人,同時又妄想闖進景國的普角色盜取佛骨舍利,真是罪該萬死。

這些消息到底是從誰那裡傳出來的,蘇瓔倒也能猜出幾分來。她和龍虎山結怨已深,他們想必是狠毒了自己蠱惑了兼淵,可是他們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去景國是要盜取佛骨舍利?

龍虎山從前便派人圍住了蘇瓔的紅塵閣,此刻又號召天下同道圍剿,實在是讓人覺得白道的人正是大把空閒的時間。蘇瓔覺得很困惑,與其耗盡心力去抓自己,爲什麼就不能把這點時間省下來好好去修煉呢。只是這個問題當然不能說出來,畢竟兼淵此刻還站在自己身前呢。

女子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神色疲倦不堪,然而眼神卻帶着某種奇異的淡漠和透徹。

合攏的門扉看不見絲毫的光亮,在女子披散着長髮的背部,一團團扭曲的黑霧像是困住了無數的妖魔鬼怪,最終,那些扭曲的面孔變成了一張英俊而年輕的男子,瞳孔中像是有燃燒的火焰一般駭人。

“真是愚蠢,龍虎山這樣不遺餘力的對付你,難道真的只是爲了要降妖除魔不成?”將夜頗有不屑的笑了起來,一字一句的說道,“龍虎山不知道從哪裡探來的消息,知道你的本體是一顆清淨琉璃珠。只要將你煉出原形修煉的時候隨身佩戴,便可破除心魔,到時候道行一日千里,白日飛昇更是指日可待。所以人家才下了血本從楚國一直追到魏國,如今更是號召天下來討伐你,還不就是爲了將你的本體給煉出來。”

蘇瓔原本不解的神色終於褪去,可是臉上卻浮現出了一絲苦笑:“真是荒謬,心魔除了自己斬殺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能夠幫人的?我的本體唯一用處便是照見八荒六合,說到底不過是警醒世人,雖可有助悟道,但絕不會有這樣神奇的功效。”

將夜挑了挑眉:“你同我說有什麼用,我自己便是人的心魔,還能將自己給斬殺了不成。”他幸災樂禍的嘆了一口氣,頗有些看好戲的樣子:“你如今可是聲名遠播了,龍虎山與武華山還有宋家聯手,他們偏偏又抗出除魔衛道的大旗,只怕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與你爲難了。”

“你覺得我會害怕?”蘇瓔不鹹不淡的說道。

“真是奇怪啊,爲什麼到頭來,我竟然覺得……你反而是比任何人都要更瞭解我的存在呢?”蘇瓔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複雜起來,喃喃說道:“你究竟想要什麼呢,將夜?”

“與其問我要什麼,不如問問你們自己吧。”將夜的神色也罕見的肅穆起來,因爲是私慾和貪婪所化成的妖魔,只要這世上的人心中還有黑暗於罪惡的慾望,他就永遠都不會消失。然而,一旦提到存在的意義……越是這樣歲月悠長的妖魔,反而越加糊塗吧。

“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兩面的。”在不可窺探的黑暗中,一直以來都帶着面具般防備的妖魔,在這一刻竟然吐出了猶如夢囈般的話語:“我寄居在你的軀體之中,長此以往,你的力量與神智一定會被擊潰。可是,如果在黑暗的花朵結出果實之前將它連根拔起,你的修爲,恐怕就不再僅僅是一個上清天女那麼簡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