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他的手搭在女子的肩頭,只覺得手心的觸感迥異往常,一時之間倒有些訥訥。駿馬飛馳,兩人之間隔的這樣近,他忽然開口說道:“我沒有坐過馬……你,小心一些。”蘇瓔在一旁聽得發笑,景國崇尚宗教,只有王公貴族與僧侶才享有種種特權,他出身尋常農戶之家,自然是沒有騎過馬的。

伽羅眸光一閃,眼中忽的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待過了片刻,這才忍不住說道:“你當真是一點防人真心都沒有,隨便伸手一扯,你就老老實實跟着人走不成?”

隱隱有風在手指間縈繞不散,他微微低下眸去,不置可否的說道:“我只是覺得,你總不會害我的。就算你要害我,那也是我的劫數。”

後頭那句話真是玄妙異常,他說即便伽羅要害他,那也是劫數,所謂劫數,只怕便是在劫難逃的意思。一個人若明知是劫難還要迎頭趕上,就只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蘇瓔也不免嘆氣,此去易拉前路茫茫,如果有可能,她很想拉下這匹狂奔的駿馬,因爲……這注定是一場隕落的星途。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模樣不像是被人追殺着在逃命,倒有幾分倦怠的神色:“我們現在是要去哪兒?”

她頭也不回,用急促的語調說出了此行的終點:“布達拉宮。”

他的目光從樸碧的月光轉向對方弧度柔美的側臉,脣角的笑意一分分收攏,過了半晌,他才沉聲說道:“卓瑪,能不能不要再往前走了。如果此刻回去會爲父母帶來危機,那麼,就離開景國吧。卓瑪,帶我離開這裡。”

這段話說的實在是太過突兀,而且註定了這是不可能被實現的請求。蘇瓔暗歎了一聲,且不說伽羅從佛前領到的法旨就是安全的將佛子帶到布達拉宮,她萬萬沒有自作主張的資格。更何況,被選爲轉世靈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爲什麼要推辭呢?

一直策馬揚鞭的伽羅手勢一緩,挺直的脊背稍稍顯得有些僵硬,她回過頭來,有些訝異的看着身後神色正經的男子,遠方依稀還能聽見有追兵喧鬧之聲,她皺了皺眉,輕輕咳了一聲:“你方纔……在說什麼?”他漆黑的瞳孔內閃過一縷微弱的笑意。

他靠的更近了一些,說話時帶起的微弱氣流吹拂過伽羅的耳畔:“你其實,明明就聽見了對不對?”他微微偏過頭,眼中的情緒一點點沉澱下去,若無其事的說了一句:“沒什麼,我方纔,是開玩笑的。”

或許是一時間分了心,馭馬奔馳的速度明顯緩了下來,她眼睫低垂,自然是看不清表情,只是說話的語聲卻明顯溫軟了許多:“我不能將你帶到別的地方去,此行的目的……只能是拉易王城中的布達拉宮!”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伽羅冰冷的眼睛裡映出滿天星輝的倒影:“這一路上,我們只怕還會遇見更兇險的圍殺。”她皺起眉:“你放心,我一定會將你平安帶回去。”她的臉色很白,白的就像白紙一樣:“半月之後,我們一定要趕到拉易之內,到時無論如何,第巴也要爲你舉行坐牀大典。”

她說話的語態斬釘截鐵,不帶絲毫的猶豫,少年猛然之間擡起頭來,似是有些好笑的看着伽羅:“你怎麼知道,第巴一定會來迎我呢?他想要獨掌大權,大可扶持自己的親信。”過了片刻,他緩緩的問道:“卓瑪,你究竟是什麼人?”她面色一怔,過了半晌,才若無其事的說道:“因爲你是佛子,他沒有膽子違背佛陀的訓示。至於我……我不過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罷了。”

他顯然沒有相信對方明顯敷衍的解釋,可是遲疑了半晌,最終又還是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他的面孔像是浸透在月光之下,那一點黯然就像是月下起舞的螢火,一點點的填滿了整個瞳孔:“可是,我並不想成爲活佛。”他比劃了一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女子白皙的耳廓,“在發生某一件事情之前,原本是無所謂的。可是卓瑪,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卻不願意去往拉易。”

她沉默了一會兒,望着無邊的風雪幾乎要掩埋整座王國,半晌:“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擔的使命與責任,你看見易拉的布達拉宮了麼,成爲那座宮殿的主人,就是你的責任。”

他輕輕笑了一聲,神色有些悵惘:“布達拉宮的主人,不是第巴大人麼?卓瑪,你知不知道,和碩汗王與第巴積怨已久,我此時上位,不過是做一個傀儡罷了。”

她微微皺眉,仰起頭即將破曉的天空,片刻,伽羅將藏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取了下來:“你將這個帶在身上,不要害怕,你是真正的佛子,無論如何,布達拉宮都會派人來將你迎回去。我曾學過一些武藝,一定會努力護你周全。”

他眉間閃過一點盈盈的笑意,神色也不似方纔那樣悲涼:“卓瑪,你會送我去布達拉宮麼?”脣角勾起一點微笑,越發顯得俊逸:“卓瑪,如果你願意與我一起,那麼這一路上,我就不會這樣害怕了。”

她的脣緊緊抿住,低聲說道:“我曾在佛前起誓,一定會將你平安的帶回布達拉宮,不至讓景國國民失去信仰所在。”

隱隱有風徐來,齊腰高的野草在風中擺盪成一場大雪,年輕的少年忽然苦笑了一聲:“如果我不是什麼轉世靈童,那麼……卓瑪,我真希望能夠娶你爲妻。”良久,他原本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擡了起來,輕輕將她被風吹散的長髮攏在耳後。她的身體剎那一僵,一雙眼睛不易察覺的睜大了一些,深色的瞳孔中盛滿了月光。

作爲一個旁觀者,蘇瓔忽然想到,或許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如此開誠佈公的說起彼此的心事。那一日的星光這樣好,恐怕這也是伽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倉央嘉措的面前顯露出自己真實的容貌。這注定是一個讓人不能忘懷的夜晚,因爲但凡情深悲劇,映襯着從前的歲月無瑕,才越發叫人落淚。

之所以蘇瓔會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純粹是因爲她記得倉央嘉措二十七歲的時候,因爲被違反清規戒律的的罪名放黜邊疆,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畔。她一力送他去的地方,最後成了讓他死於非命的煉獄。宿命一說,有時實在讓人生出無能爲力之感。

再然後,便是我們初初見到的那一幕了。駿馬負傷,伽羅只能帶着他騎在犛牛背上趕路。即便是用盡了最後的神力使得那些南弓射出的箭矢掉轉了方向,卻不料男子會毅然進伽羅抱在自己懷裡,替她擋住了飛來的那一箭。從那件事之後,登上了六世之位的倉央嘉措再來尋找伽羅的時候,她都會溫好一杯酒,靜靜的等着對方。

直到和碩汗王與第巴桑結嘉措的矛盾日趨激烈,原本應該調停兩者的六世活佛並沒有出現在布達拉宮之中,也不曾修書給其餘的漢王或者班禪額爾德尼。在他推門而入的剎那,不止是蘇瓔,連伽羅眼中都露出了詫異之色。

那一晚,或許他不過是想和往常一樣來喝一杯酒。他知道伽羅待他,不遠不近,永遠都只是那一杯酒的情分。

這一夜比往常似乎要長了一些,長夜寂寂無聲如水。伽羅身上的青松石綴在衣袖上,如同一雙雙睜開的碧綠眼睛。他自然沒有穿平日裡那一身華貴複雜的衣飾,只是換了尋常裝扮,甚至不知道從何處尋了一頭假髮。不過看上去一點也不突兀和可笑,就像是在十四歲之前,他還沒有剃髮出家的時候,明明是這樣好看的少年郎。伽羅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的感情,依舊是淡淡的神色,但是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蘇瓔總覺得,今日的氣氛迥異往常的姿態。

兩人相處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蘇瓔忽然想起有關六世仁波切的一樁逸事,雖然後世將這件事傳的十分風流,但是此刻親眼所見,才知道那委實不是件什麼風流的事情。六世仁波切曾經在雪夜之中拜訪自己的情人,只不過沉迷情人私會,竟然忘記在半夜返回布達拉宮,所以天明回去的時候,沿路已經留下了這位風流六世的腳印。

蘇瓔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爲就在自己出身的剎那,伽羅已經披散了滿頭長髮,綴滿了青松石與瓔珞的髮飾在空中旋出動人心魄的弧度。這或許也是蘇瓔看見過最美的一隻舞蹈了,無論是瑤池會上獻舞的七仙女或者是伽藍會上在梵唱中起舞的飛天仙女,都遠遠比不上這一刻在易拉酒館中這一支動人心魄的阿修羅之舞。蘇瓔終於明白過來今日究竟是哪裡不對,素來神色冷淡的伽羅今日是有備而來,她往昔絕不會穿這樣華麗的服飾,更不會無緣無故的說要跳一支舞。

外頭的月色那樣明亮,這便是在景國的好處了。在其餘六國之中,蘇瓔從未見過像是景國一般美妙的月色。就像是銀河傾瀉,層層薄紗恰似天女手中抖落的一匹錦緞。蘇瓔站在一側,不做聲息的看着難得一見的傾城之舞。在看着男子高聲吟誦着自己所寫的詩篇做和之後,一向不動聲色的蘇瓔也不覺黯然。

那是景國特有的赤膽花,花色如血,卻是景國隨處可見的花朵,豔麗動人,且可入藥。他小心翼翼的將手指中的赤膽花插進女子的髮絲,脣角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她擡起頭,終於也看出了對方的異常:“你今日怎麼了?”

他袖手而立,凝視着女子動人的容顏,外頭風雪漸急,卻聽見屋內燃着的一塊煤炭發出噼啪的聲響,“卓瑪,第巴終於與和碩汗王鬧翻,兩人正在集結兵力,不日恐怕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伽羅擡頭看着他,微微垂下了眼睫,她所受的佛旨之中,並沒有提及這件事情,人間自然有人間的法則,她沒有插手的餘地。

他脣角的笑意越濃,隨即一帶就偏過了話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還會跳舞,卓瑪,布達拉宮上所繪的天女散花圖,也遠不及你多也。”

她笑了笑:“只不過是隨便跳一跳罷了。”

他裝作自言自語的樣子:“如果不是與你相識已久,我必然會以爲是遇見了緊那羅與乾達婆降臨凡塵。”

她一笑,在月影模糊之中,終於露出了幾分自得的神色:“就算是他們二人,只怕也未必比得上我。”

他笑着站起身來,卻沒有絲毫要離去的意思,反而直直的看着她的面孔:“卓瑪,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一句話。”

“如果我不是六世仁波切,我想要娶你爲妻。現在,我不想在做六世了,你……可願意嫁給我麼?”

這句話真是說的大膽,然而卻又分外的順理成章。原來他今夜冒着風雪前來,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回去。布達拉宮之主,那樣尊崇榮耀的身份,比起十四歲之前的農奴之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從此以後,他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人人敬仰。可是這些東西,在他心裡都比不上一個丹朱卓瑪。

“好。”伽羅沉凝着看了她半晌,緩緩的頷首。蘇瓔看見倉央嘉措眼底歡悅的笑容,卻被這歡悅襯的心底越發悲涼,她分明記得,這位活佛最後病死在了青海湖邊。

茫茫的高山雪夜之中,狂風就像是發怒的神靈一般讓人望而生畏。鵝毛般紛飛的雪花奪去了身側男子的體溫,然而即便是在這個時候,他也始終緊緊握住身側的女子,絲毫沒有放開的打算。

“算了,算了吧……”身側的女子用一種驚呼絕望的眼神望着他,“現在回去,立刻回去。趁着今夜的風雪還不曾將你凍死之前,回到布達拉宮去。”

她似乎能看見在布達拉宮的桑結嘉措震怒的面孔,也能看見幽冥血河之中老祖得意而欣慰的笑容,漫天風雪如狂,她卻始終能聞到身側之人傳來的幽幽檀香,那一點在布達拉宮中薰陶已久得到的氣息,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始終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男子緊緊抿着脣,眼中滿是堅毅。冷風倒卷着從衣領間倒卷而入,茫茫無際的荒野之中,陰霾的天際之下,只有他們兩個人並肩在雪地之中蹣跚的前行。雙手合什併攏的指尖隱隱凍得發紅,女子忽然覺得鼻尖一陣陣的發酸。

他們本來不該遇見,一個是幽冥血河底下不世出的阿修羅,一個是受過坐牀大殿的六世仁波切,人生的際遇就像是南轅北轍的兩條線,各自往自己的前路狂奔而去。可是既然遇見了,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們的宿命,究竟又該往何處去呢?

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擁抱他,然而擡起的手再一次顫抖的收了回來。

讓他回去,讓他回去……即便會受到老祖的懲罰,即便自此一別,他們永遠都不會有再見的那一天。她是修羅惡鬼,即便受封成爲佛教的欲色天護法,終究也不過是一個虛名。而他,他是藏傳佛教千萬教民的信仰,是佛主在人世的輪迴轉世之身。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可能,只不過是自己……太過執着。

那一刻的遲疑與停頓,就像是過去了一輩子那麼久。一路往前的男子腳步一頓,有些疑惑的回過頭,“怎麼了,卓瑪?”

她將彼此緊握在一起的手默默的舉起來,那一刻,阿修羅的血液似乎全數退去,只剩下一個凡人女子的恐懼和悲哀侵佔了全部的身心,“看見了麼,這雙手,你還要握着它一直走下去麼?”

她不敢看對方的眼神,甚至不敢再看自己露出了本來面目的真容,女子纖細的右手彷彿是滴落了濃墨,死灰的黑一層層暈染開來,細密的鱗片一片片的覆蓋了柔嫩的肌膚,阿修羅嗜殺好戰,男子生來醜陋不堪,女子卻國色天成,佛國天女、上清女仙、阿修羅女……她們原本便號稱是豔冠三界的絕色。

然而再怎樣殊麗動人,在露出如此可怖的真身之後,男子的手還是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看見了麼,活佛?我能從納拉山下一路跟着你來到布達拉宮,並不是因爲真的有多麼愛慕着你。而是……遵循冥河之中幽冥老祖的教旨,引誘繼任的活佛罷了。我不過,只是個邪魔外道罷了。”

女子有些顫抖的將左手覆住自己的咽喉,不明白自己的聲音爲什麼會出現如此奇怪的哽咽,那些想要說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冒,她的心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一點點給掏空了一般可怖,已經被鱗片所覆蓋的右手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對方手中的溫度,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已經鬆開了自己的手。

然而,對方原本錯愕的眉眼卻在這一刻盈盈舒開:“天龍八部衆的阿修羅族人,爲什麼要說自己邪魔?”

女子詫異的擡起頭,喃喃道:“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