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張楚楚先去書院近處那片深草裡的墳墓前,和老師賀颺說了些很沒趣味的話,在墳前倒了一甕新酒,又從懷裡取出一條脂香猶存的褻衣,遮着風雪點燃燒了。
張楚楚不安說道:“水珠兒姑娘會生氣吧?”
“你不告訴她她怎麼會知道?”
風雪越來越大,張楚楚撐開大黑傘,吃力地用兩隻手緊緊握着,遮在他的身後,秦傑蹲下,從懷中取出一張油紙燒掉。油紙上寫着很多個名字,那些名字後面的人都已經死了,就如同這張油紙一般,化爲青煙,瞬間被風雪吹散。
張楚楚低聲說道:“田海那裡怎麼辦?”
秦傑看着雪地上滾動的焦黑紙灰,說道:“當年他只是動嘴,現在當不成堂主也算是付出了些代價,再看他兩年吧!”
“傑哥哥你不是經常說要誅首惡?”
“首惡是你師父,可他已經死了,先前在老師墓旁看着他的墓地,我也曾想過要不要挖開來,不過還是算了吧!”
……
瀋州市籠罩在風雪中時,神話集團的深山裡依舊溫暖如春,這與東面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關係,因爲這裡本來就是上天眷顧之地。
深山裡那間簡樸的道觀外站着一名年輕男,那男容顏俊美無比,雖然頰間有幾處醒目的傷痕,反而添幾分魅力。
石階上的中年道人看着年輕男說道:“雲正銘,你真堅持要進觀苦修?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原來那名年輕男便是雲正銘,只見他手掌間隱有繭痕及水鏽之色,大概過往這些日,都是在海上度過。
他恭謹說道:“既然是師父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違逆,只要能夠看到天書,受再多的苦與折磨都無所謂。”
“既然是大董事的意思,自然沒有誰會阻攔你,只是我必須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書,隨時可能死去。”
雲正銘平靜說道:“師叔,我現在本來就是個死人。”
中年道士看着雲正銘胸口間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秦傑一槍穿透此人胸膛的傳言,明白了他這句話裡所謂死人的意思,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走上石階,便進入了道門的不可知之地董事會,雲正銘雖然已經拜董事會大董事爲師,此時的心情卻依然有些緊張。
道觀深處湖畔,錯落有致出現了七間金碧輝煌的草房,草房鋪的是草,廉價寒酸,本不應該有任何**華貴之氣,但此間草房上鋪着的茅草,卻是色如金玉,無視經年塵埃風雨,顯得華美至極。
這種茅草天然具有極濃郁的天地元氣,可御風雨陰寒氣息,可以助人清心靜意,在自然界裡早已滅絕,可以說極爲珍貴。
世間只有兩處地方奢侈到用這種茅草蓋屋,一處是湖畔負責存放七卷天書的草房,另一處則是書院夫子居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茅舍。
雲正銘走進了第一間草房,看着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無法保持冷靜,露在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這本典籍便是天書第一卷:日字卷。
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夠掀開的一卷天書。
雲正銘緩緩掀開黑色的封皮,映入眼簾的第一頁是雪白的一張紙,然後他翻開第二頁,這張紙上寫着李山、馮思秋、周雄……這些世間修行至強者的姓名,因爲他心中早有預料,所以並不吃驚,只是默默想着,如果將來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高峰,那麼這些閃亮的名字都必須成爲自己腳下的墊石。
雲正銘繼續翻看日字卷。
在這張紙的上方,他看到了王雨珊的名字,然後他在這張紙的上端,看到了秦傑和李彤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幾乎完全平行,各有筆畫破紙而出,似乎要刺進前面那頁中。
看着這三個名字,雲正銘的眼神變得極爲怨毒,便是呼吸也變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後,所有的情緒莫名消失,他的眼眸歸於極端的平靜,變得越來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澤的夜明珠,無比光明。
冬去春天,時日漸逝。
世間沒有任何人知道,都以爲已經死了的雲正銘,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董事會裡潛心修行學習,他每日清晨醒來,便開始打掃前觀,然後烹煮食物,預備生活用具送入後觀,待忙碌完畢之後,能去那七間草屋閱讀天書。
第一天看過日字卷後,雲正銘便再也沒有翻開這卷天書,而是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盡數投放在閱讀第二卷天書上。
某日春意大盛,董事會內外野桃盛開。
臉色蒼白的雲正銘從第二間草屋裡出來,手裡緊緊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準備去湖畔冥想休養片刻,忽然間心有所感,停下了腳步。
他走進第一間草屋,神情凝重地翻開了日字卷。
那頁紙上,秦傑二字的墨色越來越濃,越來越稠,彷彿血一般將要滲進紙裡,王雨珊的名字則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來到了紙張的上方,似乎隨時會把這張紙給撐破。
雲正銘臉色愈發蒼白,眼瞳驟縮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無比震驚和憤怒的並不是眼見看到的畫面,而是沒有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看到李彤的名字。
李彤的名字,已經去了別處。
……
深春裡的桃山,雖然植的桃花遠不如傳聞中那般豔奪天色,但樹木繁茂,上方的神話集團籠罩在森森綠意之中,顯得無比肅穆。
青樹相夾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緩緩走來,她梳着簡單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並不如何奪目,然而當道衣隨着山風緩緩飄動時,神道旁的千年石樹上的幽綠便盡皆失去了顏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長的神道,平靜地向上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廣闊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遠處黑色的道殿,微笑了起來。
神話集團前方崖坪上,響起無數的驚呼。
“李彤回來了!”
“這個女人怎麼還敢回來!”
“李彤!去通知董事長!”
“好久不見!”
緩步走來的道門少女,容顏美麗至極,氣息則是樸素簡單至極,而在衆人的眼中,這卻是他們所見過可怕的畫面。
神話集團周圍的執事們,驚呼着四處散去,紛紛走避,那些無法及時退開的人們,驚恐萬分地躬身讓道,顫聲問安不止。
去年春天,李彤李彤離開了神話集團,然後她在瀋州市裡住了一段時間,接着又消失無蹤,然後在這個春天,她回來了。
……
前神話集團統領邢世國,被一道紙劍割瞎了雙眼,然後被副董事長枯指輕敲便碎了口舌,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廢人,但他畢竟是羅克敵統領的親信,所以在極爲現實的董事長這裡依然能夠活的很幸福。
如果說在石階上天天哂太陽,也算是一種幸福的話。
李彤走到道殿石階之下,看着衣着華貴,卻像乞丐般躺在陽光裡的邢世國,平靜說道:“你想過我還能回來嗎?”
遠處有很多執事都在朝着這邊看,卻沒有任何人膽敢對李彤動手,不是因爲李彤積威猶存,而是因爲去年副董事長回到桃山後,因爲李彤離山一事大動雷霆,甚至還與董事長有過一番無人知曉的較量。
邢世國先前便聽到了人們的驚呼,這時候聽到李彤的聲音,終於確認自己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臉上滿是恐懼。
他想要求饒,又想要警告李彤這裡是神話集團之前,想用董事長以及羅克敵大統領的威名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現在說不出話來。
就算他能說話,李彤也不準備聽,她只是要進入道殿,必然需要登上石階,而這個人則剛好在石階上曬太陽,所以她順口說了一句。
說完這句話後,她從邢世國身旁走過。
有春風徐來,拂亂神話集團四周的古樹林梢,吹皺了李彤的道袖,青袖上出現一道極細微的皺褶,其形如劍。
無形道劍出。
邢世國咽喉盡斷,當場死亡。
李彤沒有回頭,繼續拾階而上。
逾百名執事走到石階之下,擡起頭向上望去,看着那抹青衫在石階上緩緩而上,臉上的神情異常震驚。
黑色肅殺的道殿,極爲高大**,與之相比,站在殿前的李彤顯得那般渺小,然而她沒有任何停頓,就這樣平靜自然地走了進去。
如同回家一般。
當她走進道殿後。
她不再渺小。
……
某處宅院裡,響起嬰兒啼哭的聲音。
院內傭人們來回忙碌着,臉上滿是喜色。
宅院的主人是位性情溫厚的人,與夫人感情深厚,待下人寬厚,那便是好的主人了,今日主人有喜,她們也自高興。
躺在牀上的婦人臉色微白,額頭上盡是汗珠,顯得疲憊至極,然而看着丈夫懷抱裡的嬰兒,依然難掩激動,喃喃說道:“可惜是個女兒,下回我給老爺生個兒。”
坐在牀旁的中年男抱着嬰兒,看着妻安慰道:“女兒好不過,將來讓她進雁蕩山學書法清心雅性,若生個調皮搗蛋的小,那可不好安排,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學會翻牆逾院,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