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日,安瑟斯皇子年滿十三週歲,正是處於男孩和少年邊界的相交處的年紀,依然帶着男孩的青澀和稚氣,卻依稀已經有了意氣奮發的少年銳氣。
按照皇族的慣例,在生日這一天,他被授予公爵稱號。
然而與其他同齡人相比,所謂的生日對於安瑟斯來說,似乎並沒有太多值得高興的地方,對於他而言,這個日子,亦是他的母難日。
也是因爲這樣的緣故,自他記事開始,便沒有人專門替他慶祝生辰,唯一的不同是姑姑柯依達公主會在這一天特意推掉繁忙的軍務陪伴在他的身邊,而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忙於政務,有時甚至連面都不會露。
每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有些例外。
授勳儀式結束之後,年少的公爵被姑姑牽着手來帝都的城郊,芙妮婭大公妃的遺體正葬在山腳的福地之下。
時值深秋,寒風蕭瑟,落木蕭蕭,年少的皇子望着眼前一抹海藍色的身影,微微張了張嘴,一時忘記了說話。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望着眼前身量還不到自己胸前的男孩,也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皺着眉打量了他一陣,方纔將蒼冰色的目光投在男孩身側一襲黑色軍裝的女子身上:“怎麼帶他到這裡來了?”
“我認爲有這個必要。”柯依達只淡淡道,並不理會皇帝言語裡的責備之意。
皇帝沉默了很久,擡手招呼自己的長子:“過來吧。”
父子倆之間爲數不多的單獨談話,安瑟斯時隔多年依然記得很清楚,彼時的皇帝已經年逾四旬,歲月如流水般匆匆淌過,卻並沒有在少年時英挺的五官上刻下多少蒼老的痕跡,只是比起十多年前更添了王者的威嚴與滄桑。
“你母親剛到朕身邊的時候,只有十一歲,並不是非常漂亮,眉眼和神氣卻讓人看着很舒服,她那時還有些怕生,做事卻很利落,脾氣也很好。那時朕跟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也還是個孩子,先帝格里高利二世亂政篡位,家門盡毀,二十多年來過着寄人籬下戰戰兢兢的日子,沒有人願意理我這個落魄的皇孫,她卻是二十多年如一日一步一步陪我走了過來……”
“你出生的時候,朕還在西陲的戰場上,等朕回來只來得及看到她的靈柩和你姑姑抱過來的嬰兒……或許你會認爲,這些年朕對你問過太少,不過朕自認爲,除了對烏蒂娜有些偏愛之外,朕對娜塔莎,你,還有米亥魯,並沒有太大的偏向。把你交給你姑姑,那是因爲,這是對你最好的庇護……”
暮色漸濃,安瑟斯扭過頭去,望着遠處女子隔山遠眺的單薄身影,略微怔忡了一下。
柯依達從不避諱他的生母早逝的事實——你要記得,是你母親孕育你了的血肉和生命,甚至不惜以生命作爲代價,她的存在,沒有人可以替代。
他這樣想着,不由的喃喃地道來:“以前不懂事的時候,總是以爲姑姑就是我母親了……”
皇帝微楞了一下,嘴角扯起一絲弧度,掌心帶着溫度揉了揉他藍色的短髮,似乎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是嚥了回去。
這番欲言又止的深意,年少的安瑟斯並不很是明瞭,直到很多年後才逐漸悟了出來,而此時卻只是似懂非懂,沒有看錯的話,姑姑遠眺的方向,正是帝都西面的慰靈地。
帝國無數陣亡將兵英靈長眠之地,安瑟斯很小的時候便去瞻仰過,亦曾在上一輩宿將們的口中聽說過諸如菲利特·加德、柯揚·阿奎利亞斯、卡諾·西澤爾等等已經成爲歷史的名字,也曾在姑姑隨身的吊墜裡見到過那個金髮年輕人的肖像,那時候他想,或許在姑姑過去的生命裡,也有過那樣一段轟轟烈烈的過往吧?
當然今晚,他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去探究這些。
因爲正是在回程的路上,一場猝然降臨的血腥殺戮幾乎是在瞬間奪去了他所有的思考。
當皇帝一行的馬蹄越過城門,在僻靜的街道上有序的踏過時,數十名黑衣死士從半空裡一躍而下,羽箭疾如風,直逼皇帝的咽喉。
“保護陛下!”費蘭·皮瑟斯男爵大驚之色,手裡的佩劍出鞘擋開迎面而來的箭矢,已經有不下百名的暗殺者在夜色中悄無聲息的逼近了。
這便是波倫薩大帝在位時所遇到的第七次最爲兇險的暗殺。
儘管禁衛軍的侍衛在短時間內便組織起了有效的防禦,神鷹軍的暗衛也在柯依達的召喚下於第一時間內抵達,但猝然降臨的血光依然讓年僅13歲的皇子緊張地近乎窒息。
由於從小跟在柯依達身邊緣故,安瑟斯對於軍事書籍和騎射搏擊都抱有相當的興趣,在姑姑的親自傳授之下,成績也相當不錯,但理論和訓練,與真刀真槍的實戰相比,依然有着相當大的距離。
再怎樣,他也不過是個剛滿13歲的少年而已。
沒有上過戰場,沒有見過真正的血腥與殺戮。
滿腔熱血蓬勃而出的時候,少年蒼冰色的眼瞳幾乎無法遏制內心深處的恐懼。
而坐下的戰馬卻被利刃擊中,年少的皇子被負痛坐騎狠狠摔下背來,一聲驚呼尚未來得及衝口而出,敵人的刀劍已經忙不迭的如雨落下,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在這一刻充溢他的胸口,只來得及憑藉本能和往日的訓練在地上連滾及滾,避開凌亂的兵刃。
剛剛想要掙扎着起身,卻有黑衣人凌空而下,刀光劈面而來,安瑟斯死死咬住了嘴脣,目光落在倒下的坐騎邊上,蒼冰色的眼睛亮了亮,利落地滾過去,伸手探向馬腹邊上掛着的弓箭與箭矢,五六枚羽箭一起搭在弓上,瞄準了對面撲過來的人影。
他將弓弦繃緊,手卻依稀在顫抖,終於彷彿赴發泄似的嘶喊了一聲,羽箭如流星般的疾馳而去。
這是少年生平,第一次親手結束他人的生命,血光在夜幕裡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他的全身彷彿虛脫,掙扎着想要起來,腳下卻是一軟跌進一個清冷的懷抱之中。
“姑……姑姑……”
柯依達單手執劍,一手扶在他的腰際,幫助他維持着站立的姿勢,軍裝上染着血跡,眸色清冷,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很好,安瑟斯。”
彼時,對方的死士死傷已有大半,終於放棄了似的向着夜幕的深處撤退,神鷹軍的暗衛循着蹤跡追上去,一段殺戮終於告一段落。
這便是帝國曆10年著名的“十二月清洗”的開端,導火索是因爲國政改革以來,部分被褫奪封號、特權以及土地的舊貴族們心懷不軌,秘密策劃並在十一月中旬實施對皇帝陛下的暗殺行動,雖然這場暗殺最終失敗,但行政部、國防部與監察廳對此事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年關將近之際,對殘餘的逆黨進行徹底的搜查和清洗,處死的涉案人員近乎上千,□□、流放的更是不計其數。
正是新年將至的時候,帝都大雪紛飛,將所有的罪惡掩埋起來。
“姑姑,那些人都該死嗎?”
“你認爲呢?”
“就算是謀逆,可是真正應該受到懲罰的是主使者,很多人,那些婦女、兒童又有什麼過錯呢?”
“你怎麼知道他們都是無辜的?”
“姑姑……”
“安瑟斯,你知道《三月法令》嗎?”
“帝國曆2年,父皇頒佈《三月法令》,取消全國貴族的特權和土地,僅僅保留封號,原屬貴族的領地直接收歸國家,按照人口平均分給民衆,土地上產生的稅收直接上交國庫財政。”
“很好。但是安瑟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
“貴族們的特權被削奪,失去了原先的莊園和土地,也失去了原先借助特權所得的財富和權勢。”
“所以呢?”
“所以……所以他們會不滿,會策劃種種陰謀,阻撓法令的實施。”
“那麼你認爲,你父皇頒佈這道法令,是對還是錯?”
安瑟斯一時不知該如何回來,他自從那一夜起便時常失眠,方纔從噩夢裡醒來便穿着睡衣跑到柯依達的書房,看她對赫爾嘉下令,殺伐決斷,冷酷異常,熟悉之中竟又有幾分的惶惑。
“帝國以往的百年間,依靠祖上的恩蔭坐享其成的大貴族們擁有諸多特權和廣袤的土地,壟斷了大量的財富和權勢,民衆要承受嚴苛的賦稅,有才能的人因爲身份的緣故不能施展才華,而對國家而言,大量的財富流進貴族私人的腰包而不是國庫,國家便無法集中財力,貴族們各自稱霸一方,中央便缺乏強勁的號召力,對內,無法順利施政,對外,則難以抵禦強敵。”
見他低頭不言,柯依達站起來,低垂着眼瞼看他,略略提高了聲線。
“削奪貴族們的特權和財富,將土地分給平民,使百姓有安身立命之所,所產生的賦稅直接上繳國庫,國庫充盈才能夠推行善政,民衆不再依附貴族而生存,國家與民衆之間的聯繫纔會更加緊密,戰亂爆發的時候民衆纔會心甘情願地拿起保護自己的國土。這只是帝國新政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自帝國曆5年起,你的父皇任用前塔倫自治領總督法薩克·弗格子爵和前任藍河省督迪特里希·羅納特爲行政部次官,協助修格·埃利斯公爵在帝國全境推行新政,削奪舊貴族的特權,鼓勵平民參與國家機器的運作,打破舊的制度枷鎖,因爲只有這樣,歷史纔會向前發展,文明纔會得以延續。但是,新政的實施觸及了舊貴族們的利益,直到現在爲止,不甘心失去權力和財富的舊貴族們一直在蠢蠢欲動,阻撓新政的順利進行。如果不對這些心懷不軌的人加以徹底剷除,不對徘徊彷徨中的人加以警戒,那麼新政的實施將難以持續,帝國的統治也很難穩固和持久!”
她這樣說的時候,眸色清冷,神色淡然,吐字卻是清晰有力,安瑟斯聽了很久,方纔了悟般的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姑姑。”
“在帝國初建的時期無法避免大刀闊斧的變革,在這過程之中甚至會充滿血腥和痛苦,但是,當這場陣痛過去,之前建立起來的制度將會發揮作用,整個社會便會逐步走上正軌。就像修造一座建築,最初的時候需要大手筆的拆遷建設,等到落成之後只需要定期的維護和小規模的修補就可以了。”柯依達低頭看他,似乎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不知眼前這個少年是否能夠全部明白,緩了緩口氣:“心懷仁慈是一件好事,至少有一天你手握生殺大權的時候會慎重地對待生命,但是安瑟斯,你是皇子,你以後的人生絕不會一帆風順,身處羣狼環伺的險境之中必須保持足夠的狠心,因爲對於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下一次放箭的時候,記得睜開眼睛!”
少年駭然地擡起眼睛,微微怔了一下,想起那一天晚上的失態,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柯依達微微嘆了口氣。
眼前的少年只有十三歲,繼承了父親血液裡睿智果敢的成分,卻也承襲了母親的善良和溫柔,她說不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心底卻是驀地動了動,低嘆了一聲:
“安瑟斯,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呢?”
她的聲音極輕,安瑟斯卻是聽見了:“姑姑……”
他擡起頭來,柯依達卻是釋然般地笑了笑,擡手按了按他的肩頭:“不早了,回去睡吧,等到開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帝國曆11年三月,安瑟斯公爵第一踏入亞格蘭軍校的大門。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結束一個短暫的寒假返回校園的軍校生們穿着整齊的制服在操場上出操,站在樓梯的欄杆上一眼望去,一片整齊劃一的深藍色,乾淨利落。
“這些在軍校裡接受了六年嚴格軍事訓練的年輕人,來到實習的崗位上第一次揮刀結束敵人的生命的時候,依然會感到恐懼而不住地顫抖。”耳邊響起女子清冷的聲線,安瑟斯有些微微詫異的擡頭,柯依達牽着他的手,目光落在遠處,側顏的線條明晰,“十多年前我在北疆第一次追擊入侵的冰族騎兵,砍掉第一個敵人的腦袋之後,握着軍刀的手依然控制不住地顫抖。”
“姑姑?”
“第一次是恐懼,第二次是發抖。”安瑟斯仰起臉來,卻見她略略側過頭來,逆着光,精緻的容顏清冷,有着早春料峭的寒意,“第三次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洞穿敵人的咽喉了。”
“姑姑……”
“那時我的搭檔曾經嘲笑我,可是他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竭力地掩飾着不讓我看見。他本來就不是冷酷嗜殺的人,心中懷着仁義,待人溫和,可是後來,我們從北疆轉戰到西陲,手刃敵軍無數,屍橫遍野,流血千里,卻從未後退半步,因爲在戰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握緊手中的刀劍,才能保護自己和自己所珍愛的東西……”
可惜那個人,還是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最後一句,她沒有說出來,只微微側着頭,望着十多年前熟悉的軍校校園,神色蕭條。
“那個人,是卡諾·西澤爾大公嗎?”
隔了很久不見她再開口,安瑟斯打量着她的神情,方纔試探性的出聲。
柯依達卻是彷彿是在回憶中驀然驚覺一般,回頭看了他許久,方纔自嘲似地彎了彎嘴角,沒有說話。
卡諾·西澤爾這個名字,安瑟斯既不熟悉也不陌生,因爲姑姑平日很少提及,只是在旁人偶爾提到的時候神色顯得感懷而寂寥。
於是他在想,那個年輕時候有着淡金色頭髮和溫文如玉的笑容的男人,在姑姑的心裡會是個特殊的存在吧?
突然之間陷入的沉默讓少年感到不安起來:“姑姑……”
“二十多年前,我剛剛進入軍校的時候也只有十幾歲,和他們一樣,每天出操、訓練、學習軍事理論,遇到同期的卡諾,還有後來一起並肩作戰的戰友們……現在想來,那段日子雖然枯燥艱苦,但卻是人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我們在這裡接受精英化的軍事教育,擁有自己的生死之交……”柯依達卻是緩緩的到來,目光投落在遠方士氣高昂的訓練方隊上,“安瑟斯,想要來試一試嗎?”
“姑姑?”
“亞格蘭軍校是一座熔爐,它培育了數以千計的優秀軍官,從這裡走出去的每一個人並不一定會選擇從軍這條路,但是他們在這裡學會了忠誠,學會了生存,學會了團結和堅強,也許還會碰到一生中難得的摯友,擁有一段熱血沸騰的青春。”她這樣說着,蹲下身來,目光與少年的身高齊平,“在這裡,你會擁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思想。等到你有了足夠的思考,再來告訴我,你想要成爲什麼樣的人,想要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姑姑……”
可是那樣的話,我就必須要離開姑姑了。
少年不無悽然地這樣想到,擡頭看看女子蒼色的眼睛,側過頭去望着腳下塵土飛揚的操場,心底卻有了前所未有的雀躍,在姑姑殷切的目光裡,他沒有說話,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帝國曆11年9月,亞格蘭軍校第211級新生入學,一名叫做安格爾·康斯坦的藍髮少年成爲其中不可忽視的存在。
“自此,我終於告別了姑姑的庇護和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踏入亞格蘭軍校大門的那一刻,彷彿看到了命運女神爲我開啓的迥異於其他亞格蘭皇室子弟的人生大門。”
——《安瑟斯大公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