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斯·亞格蘭再一次見到亞伯特·法透納的時候,已經是帝國曆17年的初冬,正值他剛剛結束一場小規模的海上殲擊戰歸來,帝國年輕的皇子站在冰海守備區的碼頭上看着他披着一身血污歸來,步伐矯健,五官的線條銳利冷峻,迎着冰海沿岸刀割一般酷烈的海風,一頭過肩的金髮獵獵的揚起來,在西北冰原黯淡的天空下甚是耀眼。
——題記
亞伯特·法透納接到養母死訊的時候,距離他離開迪卡指揮學院進入亞格蘭軍校深造還不到兩個月,遠在薩特行省的故鄉已經沒有了親朋故交,當地的民政部門把死亡通知發到原來的母校迪卡指揮學院然後再輾轉送到帝都,當中也已經拖了一個多月,而算起來,他自從十二歲離開家考入迪卡指揮學院,也已經有4年沒有回去了。
少年仰面朝天躺在軍校操場邊上的小樹林裡,頭頂靠着參天的大樹,繁密的枝葉錯落交織在他的身上投下鴿子灰的斑駁倒影。
原來……這麼快就……去世了啊……
他這樣想着,嘆息了一聲,然後睜開眼睛來。
這是少有的異色雙瞳,左藍右黑,往日不乏硬冷而桀驁的氣息,此刻卻偏偏有了幾分蕭索。
爲了選拔優秀的後備軍官,打破地區與層級之間的壁壘,每年舉行全國軍校聯考,使各級軍校能夠根據學員的成績二次選拔人才,並給予優秀學員第二次選擇軍校的機會,已經成爲帝國十幾年來的慣例。作爲帝國最高軍事學府的亞格蘭軍校,每年都會乘此機會在全國選拔一批優秀的軍校學員進入學校繼續就讀。而與原來的地區軍校相比,這些被選中的學員們在今後的學習深造和畢業後的仕途上都會面臨更大的機遇和挑戰,也因此,每年都有大批的地區軍校生在聯考的志願表中填上亞格蘭軍校的名字,但在原本名額便不多的情況下,真正要脫穎而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今年亞格蘭軍校總共在全國聯考中招收40名插班生,而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插班進入亞格蘭軍校最熱門的戰略研究系深造的資格的,卻只有這個有着一頭齊肩的奢華金髮的俊朗少年,僅此一點,便足以成爲話題的資本。
法透納這個姓氏,在整個大陸中名不見經傳,亞伯特本人未曾謀面的養父充其量是個身價清白的平民,但除去這一點,少年本人至今散發出來的不可遏制的光芒是足以成爲他驕傲的資本,然而此刻的亞伯特,想到所謂的故鄉那幾間破舊的矮房和房子裡終日醺酒的女人,卻是不知所謂的嘆了口氣。
少年很早就知道,那個滿身酒氣難得有清醒時候的女人不是自己的生身母親。
如果當初沒有收養你就好了!
一定是你這雙眼睛帶來了災害!
早知道當初逃荒的時候應該把你丟掉!
諸如此類惡毒的言辭不止一次在女人酒醉之後向他噴射而出,只是他很不明白,既然這樣憎惡自己,爲什麼又要違心收養自己一邊打罵一邊又把自己養大呢?
他記得他十二歲被迪卡指揮學院錄取,準備離開家鄉求學的時候,女人倒是難得地清醒,進了軍校,以後就是獨立的軍人了,你有職業有津貼,我養你這麼多年,也算了了樁心事,你這一去以就不要再回來了,我也好,你也好,都不要再見了。
這女人平靜的說出訣別的話語,不帶着任何眷戀,那是少年的心中不是不難過的,他那時想也許離開這個價,對她也好對自己也好都是一個解脫吧?
此後,即便是學校的假期,他也沒有再回去過一次。
然而沒有想到,只是將近三四年沒有回去,那個人就已經去世了,也是,每天喝那麼多烈性的酒啊……
少年這樣想着,眼底卻有些許乾澀的感覺,他皺了皺眉站起身來,結束這段漫長的冥想,將那張薄薄的死亡通知塞進制服的口袋裡,整了整略微凌亂的領口,向着樹林的後面走去。
正是日落時分,天邊只剩下最後一抹紅霞,距離就寢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如去找個地方打發睡覺之前的無聊時光,小樹林後面的偏門,正靠着城郊的小鎮,是軍校生們閒暇時經常光顧的地方,鎮上的酒吧亦極有特色。
走到樹林的深處,卻聽到一系列的騷動,亞伯特·法透納皺了皺眉,但污穢的聲音還是不受控制的鑽進他的耳朵。
高年級的軍校生欺負低年級的後輩,這在軍校之中是常見的事情。
再加上雖然波倫薩皇帝推行新政以來,大大打破了貴族與平民之間的桎梏,但是數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尊卑和等級觀念依然根深蒂固,軍校之中亦不乏自視甚高的貴族子弟欺凌平民的事實。
有着一頭燦爛金髮的少年停下腳步,雙手插在制服的口袋裡,望着眼前那個已經被揍得奄奄一息的一年級新生微微皺了下眉,擡起頭來便看到動手打人的那幾個高年級生,正用一種敵意和蔑視的眼光看自己。
“看什麼看,金髮的小子!”爲首的少年看上去還要比他高上幾屆,一頭耀眼的火紅色頭髮下面,狹長的眼睛漫不經心的眯起來,嘴角揚起的弧度充滿挑釁。
亞伯特沒有說話,只是用一雙異色的眼睛淡淡的瞥了對方一眼,不動聲色的擦着他的肩頭走過去。
只是路過而已,亞伯特從不自詡是正義的使者,此刻也沒有行俠仗義的心情,但對於仗勢欺人的雜魚們,他從來就沒有很好的耐性。
“喂,別走啊。”對方卻不肯放過他,幾個人趕上幾步來攔住他,“看樣子,你就是那個全國聯考第一的插班生麼,聽說你很厲害,不如一起比劃一下,啊?”
“抱歉,沒有心情。”
“怎麼,怕了?”
“軍校,禁止私鬥。”
“切,少來這一套。”紅髮少年一把扳過他的肩來,一記拳頭便挾着風聲劈面而來。
亞伯特敏捷地躲閃,一張摺疊信紙卻從衣袋裡滑了出來。
他愣了愣,想要彎腰去撿,對方的幫手已經從後面襲來,一個躲閃不及胸口便狠狠捱了一記。
紅髮少年見佔了上風,甚是得意的笑了聲:“唔,這樣就倒了,真是沒用,還以爲這次進來的平民有多大能耐……啊——”
話音未落,倒在地上的金髮少年卻是一個魚躍撲上來,飛起一腳把他揣翻在地,凌厲的拳腳如雨般地落下來。
場面一下子變得混亂,原先那個一年級的新生早就趁亂跑了開去,紅髮少年的追隨者們忙不迭衝上來圍住這個初來乍到的金髮小子,一場單方面的挑釁終於演變成以多欺少的羣毆。
亞伯特·法透納在他十五年的短暫生命中,待人並不熱情,甚至有些冷淡,他很少與人爭執,並不是因爲脾氣好,而是覺得不屑,但如果一旦被激怒,動起手來絕不手軟。只是他似乎沒有像今天這樣失去理智過,彷彿是積壓已久的陰霾心緒如潮水一般地爆發,藉着劇烈的拳腳搏擊通通發泄了出來。
半個小時後,方圓幾米已經是一派狼藉,幾個貴族子弟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爲首的紅髮少年被他踩在腳下,彷彿是沒有料到目前的狼狽景況,怒視着居高臨下踩着他的胸口的金髮少年,如同受了莫大侮辱般的憤懣和不甘。
“你……你這個平民小子……居然……”
話沒有說完,少年的腳上用力,他的手下敗將幾乎要吐出血來。
彼時暮色已經四合,少年的制服因爲劇烈運動而顯得凌亂,一頭齊肩的金髮卻是奢華而耀眼,一藍一黑的金銀妖瞳居高臨下地看下來,夾雜着幾分不屑和冷漠。
“所謂貴族就是這份德性麼?”這少年擡起眼瞼來,臉部的線條顯得倨傲,“總有一天,你們這些人都要跪下來接受我的調遣!”
他冷冷哼了一記,彷彿是宣泄完了心底的濁氣,終於擡起的腳,轉身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對方卻沒有打算結束這場爭鬥。
“切,目中無人的小子!”紅髮少年終於喘出一口氣,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握拳向着對方的腦後襲來。
“小心!”
亞伯特·法透納回頭的時候,已經慢了半秒。
怔怔地看着半路里殺出來截下對方偷襲的藍髮少年,一時忘記了說話。
但取而代之,便立即對眼前這個暗地裡偷襲旁人的紅頭產生了極大的憤恨和憎惡,金髮少年只停頓了一秒便衝上去飛起一腳將紅頭踹翻在地,順帶拎起他制服的領子來,照着面門便是狠狠一拳,喚來對方一聲慘叫和噴薄而出的鮮血。
暮色漸濃的樹林裡,一片狼藉。
等到紅頭終於倒在地上,半刻也不能動彈的時候,他纔有機會停下來仔細打量眼前藍髮的少年,蒼藍色齊肩的頭髮,眼睛比湖藍更深,比暖藍更淺,暗淡的天光流淌在英挺的五官上,線條流暢明晰,深藍色的軍校制服很是合身,投在地上的倒影頎長而挺拔。
後世傳記中被渲染的不厭其煩的安瑟斯皇子與亞伯特伯爵之間的所謂具有宿命意味的相遇,其實際的情況,不過是兩個軍校的優等生站在一片狼藉的樹林裡,被聞訊趕來的風紀教官不偏不倚的抓了典型,然後因爲私鬥違紀雙雙被送進了禁閉室。
雖然最先挑起事端的並不是他們兩個,但例行的盤問必不可少,加上其他的肇事者受傷不輕,兩名被當場抓了現行的私鬥分子不得不面面相覷地在狹小地禁閉室裡渡過這個不尋常的夜晚。
“呃……看上去事情有點麻煩,你下手太重了。”
安瑟斯·亞格蘭透過高高的窗戶看着外面一輪白色的月亮,又望了望對面漫不經心的金髮少年。
而後者只是冷哼了一記:“那是他們活該。”
“拉爾文男爵家的公子啊,恐怕馬蒂·拉爾文參謀次官閣下可不會善罷甘休了。”安瑟斯頭疼地皺了皺眉,他倒是不在意對方的身份,只是很傷腦筋再想,要怎麼樣拜託阿爾特班導師不讓這次不光彩的私鬥傳到姑姑的耳朵裡。
遺憾的是對面金髮的少年顯然無法領會他此刻的煩惱,只冷冷挑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真是不好意思,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搞搞清楚情況就動手幫人的打架的嗎?”
這一次安瑟斯倒是微微愣了一下,彷彿很是認真的思考了片刻:“嗯,恰好……我看那個紅頭不順眼也有很久了……”
他半天悠悠地吐出這一句,對面的少年愣了愣,不自禁的略略勾了勾脣角。
安瑟斯靠在牆角靜靜地看他一頭奢華的金髮,若有所思,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揚了揚脣角:“我以前好像沒見過你?”
“亞伯特·法透納,戰略研究系三年一班,兩個月前剛剛來這裡報道。”
“哦,你就是那個全國聯考第一進來的插班生?”
對於安瑟斯的意外,對方只報以肯定的沉默。
“安格爾·康斯坦,戰略研究系三年一班。”
安瑟斯報上自己在軍校中使用的化名,聽到最後重複的字眼時,對面的異色雙瞳裡微微折射出些許的訝異,而俊朗的藍髮少年只是愉悅地揚了揚嘴角:“哦,因爲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不在軍校,所以沒有見過。”
“你不是在校生麼?”
“沒辦法,姑姑突然病得很重,不回去看一看實在是不放心,前兩天才剛剛回來的。”
“你跟你姑姑的感情很好?”
“我的母親早逝,是姑姑把我帶大的。”
似乎只是很短的時間,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開始變得熟稔起來,並排躺在狹窄的行軍板牀上面,望着天窗裡單薄的月光,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唔,這個,是不是你掉下的。”
安瑟斯從袖管裡掏出一張已經被皺攏的薄紙給他,亞伯特微楞了一下接過去,怔怔地出神了許久,然後攤開來疊好,塞進制服的內袋裡。
“是死亡通知,我的養母一個月前去世了。”少年迎着微薄的天光擡頭,一藍一黑的眼睛,如夜空般的澄淨深迥。
安瑟斯微微楞了一下,下意識的側了側眸,打量一下身邊少年的側顏,沉默了片刻。
“呃……抱歉。”
“沒什麼。”少年的氣息卻是異常平緩,將雙手交握枕在後腦下面,微微合起雙眸,叫人看不清楚那對異色的瞳眸裡真實的情緒,“反正……也沒有感到太大的悲傷……”
這一夜的月亮升的很高,淡白色的月光從高高的天窗裡射進來,牛乳一般瀉在少年們的睡顏上,明暗交織,細細勾勒出彼此五官明晰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