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禁閉的時間比安瑟斯想象的要長,因爲亞伯特出手太重的緣故,那天參與私鬥的幾個貴族子弟受傷不輕,爲首的那個叫做莫卡·拉爾文的紅髮少年甚至被踹斷了腿而不得不在病牀上渡過接下來好幾個月的無聊時光,他在參謀處擔任次官的父親馬蒂·拉爾文男爵與其他少年的家長們很快便向校方提出了懲罰兇手的交涉,不得不驚動了軍校的風紀委員會騰出精力處理此事。
好在事情的原委並不複雜,風紀委員會的調查也進行的及有效率,起先的那名低年級生被傳去協助調查,很快便坐實了以莫卡·拉爾文爲首的幾名四年生倚仗權勢欺負後輩,蓄意挑起爭鬥的事實,而安瑟斯與亞伯特兩人,不過是路見不平,幫助小學弟解圍而已。雖然兩人出手太重,遠遠超出了自衛的範疇,但主要責任還在於受傷的肇事者本人。當然兩人在這一過程中,無視軍校禁止私鬥的禁令,並且出手導致校友重傷,校方也會根據情節的輕重,給予適當的處分。
氣勢洶洶殺到軍校大有討回公道之勢的貴族家長們雖然並不能滿意這樣的處理結果,但鑑於事實也實在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在軍校的副校長,也是兩名少年共同的班導師海因茲·伊庫斯少將的出面斡旋下,此事終於得到了妥善解決。
參與私鬥的幾名軍校生均受到了相應處分,而亞伯特·法透納和安格爾·康斯坦,這兩名三年級生,終於免於因爲蓄意毆打他人至重傷的罪名而被處以諸如勸退之類的重大處罰,而僅僅因爲私鬥違紀而遭受記過的處分,在七天之後,被解除禁閉,迎來了明亮的陽光。
“我就說亞伯特你下手太重了,把他們一個個傷成那樣,害的我們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呆了那麼多天。”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連累到無辜的安格爾少爺了。”金銀妖瞳的金髮少年僅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身邊的藍髮少年,嘴角挑起一個冷冷弧度。
“拜你所賜,今年的全優獎可是就這麼泡湯了呀。”安瑟斯·亞格蘭無視他的嘲諷的目光,陡然間促狹之心大起,擡手拍拍他的肩頭,“不過……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
亞伯特反應過來,卻見他心安理得地將雙手枕在腦後,擦着他的肩頭走過去,俯身靠在走廊的欄杆上,任久違的陽光斜刺裡瀉下乾淨的臉頰,不由得咬了下嘴角,狀似不屑的輕哼了一聲,走上幾步,將挺拔的背脊靠在冰涼的欄杆上,讓幾天不見天日而幾乎發黴的身體沐浴在春天明媚的陽光下。
安瑟斯略略側頭,對面的走廊牆壁上,按照慣例掛着軍校歷代傑出校友的肖像畫,從軍事名將,到政界要員,燦若星辰,只是他們面前的這一副,淡金色的發,湖色的眼睛,儒雅溫文。
身邊的少年金髮奢華,側面的輪廓明晰,明媚的陽光灑下淡金色的光芒,相映之下,竟然像是鏡子中的兩端。
安瑟斯訝異於自己突然萌生的詭異想法,嘴角不由得微微一僵。
“怎麼了?”
“卡諾·西澤爾大公。”年幼的皇子側過頭來,輕描淡寫地道,“跟你很像。”
亞伯特仔細打量一下面前的肖像,“不覺得。”
頭髮的顏色要比他略淺一些,眼睛更是純粹的湖藍,不是他那樣的金銀妖瞳。
“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說,“以平民的出身,軍校畢業兩年就被授予少校軍銜,二十一歲晉升中將,二十三歲便成爲上將,一手指揮數十場大規模的戰役,確實很了不起。只是最後一場戰役,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另一種結局。”
此時的少年,諳熟古今各種經典的戰例,並自信滿滿有着勢要超越前人的倨傲和狷狂,想要告別過去,想要擁有力量,他略略仰起頭來,滿頭的金髮被風輕輕的揚起來,燦若朝陽。
在亞伯特·法透納轉到亞格蘭軍校之前,學年的首席一直由叫做安格爾·康斯坦的少年穩穩佔據着,而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學年的第一和第二便在這兩個少年之間輪流轉換着,儘管每一次公佈成績的時候,無論同期的學子們多麼的不甘和豔羨,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人的確擁有着出類拔萃的才華的事實。
使用安格爾·康斯坦這個化名,真實身份也只有校長和班導師知道,身爲皇子的安瑟斯·亞格蘭自入學起秉持着一貫低調的作風。宮廷裡再不受重視的皇子也是皇子,不管自己取得了怎樣的成就,也會被人認爲那是因爲與生俱來的地位和特權的緣故吧?更何況,如果稍有不慎犯下過錯,也會被人認爲是傲慢地仗勢欺人吧?安瑟斯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於是不得不謹慎自己的言行,刻意嚴苛要求着自己,努力地用實績去存在自己的價值,在大部分教官和學員的眼中,他有很高的天分和堅定的意志,平日裡待人謙和友善,是個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備的優秀人才。
而亞伯特·法透納則是另一種讓人頭疼的典型,以全國聯考第一名進來的轉學生,戰術、戰略、搏擊、器械、諜報……無一不是出類拔萃,但性情之惡劣也與其本身才華成正比發展:倨傲,冷漠,事不關己,目中無人,甚少與人深交,但一旦被激怒揍起人來毫不手軟,時不時還有溜出去喝酒夜不歸宿的記錄,加上進入軍校不久便發生的那次私鬥事件,對於傳統意義上的全優生來說,算得上的劣跡斑斑。
學員中不乏不屑他的出身,嫉恨他的才華,惱怒他的倨傲而惡意製造中傷的謠言的人,教官們則對這個有一頭奢華金髮的少年愛恨交加,亞格蘭軍校歷年不乏才華橫溢的優等生和德行敗壞的害羣之馬,但這樣集絢爛的才華和一樣絢爛的缺點於一身的矛盾體,實在不是什麼時候都會出現的。
他的班導師海因茲·伊庫斯中將一想到這點,便會用很多年前他自己的某個前輩來安慰自己,現役槍騎兵的統領藍德爾·斯加奧上將——當年可是令所有教官都頭疼的“惡魔學生”。
當然,亞伯特·法透納本人甚少去理會這些外界的評價,他自有記憶起,便承受同齡孩子的鄙夷和敵視,對於長大之後所面對的各種各種的目光,早已不屑理會。
他出身平民,尚未成年已經孑然一身,並且一貧如洗,只能靠着軍校津貼和獎學金維持生活,比不上一般家境的平民家庭,更無法殷實的貴族家門相比,想要擺脫過去,贏得衆人的敬畏,掌控自己的命運,便只有不斷往上攀爬,掌握自己的力量。而從軍,無疑是一條快捷的道路。雖然西大陸戰爭結束之後大陸之上已經少有戰事發生,文官的力量在近十幾年間逐漸擡頭,但軍隊永遠是不可缺少的國家機器,就目前而言,冰海灣沿岸海盜出沒頻繁,新領土一帶也還有不安定的因素蠢蠢欲動,比起一般的行政部門,軍隊依然是一個能夠迅速展現實力,提供更快的晉升之道的地方。
當然,這樣的心思並不適合宣之於口,年少的亞伯特,只是將全身心專注於課業和訓練之上,緊扣着能夠把握的當下,忽略掉記憶裡不堪回憶的混亂片段……
除了畢業前夕的軍事實習,軍校也會從四年級開始爲學員安排非正式的暑期實習,這一年四年級結束的暑假,與安瑟斯他們同期的準五年級生們也按照慣例迎來他們人生之中第一次軍事實習。
“每天都是在基地外面打雜,還以爲進了神鷹軍會有很刺激的任務呢。”
“神鷹軍可不是其他軍隊,我們這些軍校生要參與軍中的任務恐怕還真的不夠格。”
“唉,真是沒勁,本來還以爲可以近距離看到柯依達公主,沒想到公主殿下跟隨皇帝陛下巡視邊境去了!”
白天被太陽炙烤而積蓄的暑氣終於隨着夜晚的到來而漸次消散,配着軍刀在營房裡巡哨,安瑟斯聽着路過的同期們這樣竊竊私語的抱怨,不由得暗暗吐了吐舌頭,無奈得聳了一下肩。
實習地點的分配按照慣例是抽籤的結果,但安瑟斯在得知抽籤結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惡質的揣摩了一下這是否是哪位軍校的高層揣摩上意的結果,不過此後很快便得知柯依達姑姑啓程巡視邊境的消息,方纔略有愧疚地打消了自己略微陰暗的想法。
暑期非正式的實習在強度上往往不如正式的畢業實習,更多隻是讓學員加深對正規軍隊的理解,實地觀摩軍隊的演習,以便在日後儘快地適應艱苦的軍旅生活,實習的部隊和地點往往是就近安排,等到學員正式畢業拿到少尉軍銜的時候纔會被派往全國各大軍區。
神鷹軍作爲王國最神秘的部隊之一,其軍總部和駐地極少向外人開放,即便接納部分的軍校實習生,也只是安排他們在外圍出勤,嚴禁進入更爲私密的領域。初出茅廬的軍校生們難以滿足對這支精銳部隊好奇心而產生的不滿和失望,也不難理解。
“真是雞肋。”亞伯特·法透納這樣評價。
“嗯?”
“只是巡哨,站崗,訓練,這跟在軍校有什麼區別。”金髮的少年停下步子,百無聊賴地擡頭看看遠處潑墨般的天空,“實習不能達到實際的效果,又何必要組織,直接拉去維恩山集訓不就行了。”
“沒辦法,剛剛讀完四年級的我們,嚴格意義上連個半吊子軍人都算不上,軍校總不能這樣不負責任地把我們這些菜鳥送到最前線去,雖然最近幾年邊境太平,可據說冰海沿岸的海盜和西南軍區的山匪還很是猖獗。”
“我的話,要去便去最前線,呆在後方身體都會發黴生鏽。”亞伯特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低頭踢飛了腳邊一顆石子。
“是說越危險的地方,機會就越多嗎?”
“難道不是麼?”
亞伯特渴望力量,儘管從不宣諸於口,但安瑟斯可以明顯的感受到他埋藏在心底茁長的野心。
“這樣的話也好,我就只剩下一個人,沒什麼可以牽掛,只需要埋頭前進就可以了。”
他記得三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嘴上說着不在意,但金髮的少年還是回了一趟自己久別的故鄉,祭拜了養母的墳冢,回來的時候一貫的少有表情,只是輕描淡寫地這樣說道。
一腔的孤勇。
還有竭力掩飾的寂寥。
是因爲孤獨而渴望力量,還是因爲渴望力量而不得不放棄了喧囂?
但不論如何——
“對於旁人來說未必,不過如果亞伯特的話,一定會積累很多讓人嫉妒的武勳吧。”
少年皇子聳聳肩,拍了拍友人的肩頭。
金髮少年微楞了一下,一兩絲脣線輕輕扯動了一下:“巡完這一圈便可以交班,不如出去走走?”
“你又要溜出去喝酒?”安瑟斯眉毛一跳,“神鷹軍可不是軍校,你居然還要……”
任性妄爲。
安瑟斯的眼裡,眼前這個叫做亞伯特的金髮少年完全當得起這四個字。
16歲的亞伯特,人前冷靜自持,倨傲而冷漠,做事隨性,比如在戰術理論課上當衆揪出教官的錯誤,比如在夏日祭當衆拒絕伯爵千金的示愛,又比如,眼下偷偷從軍營裡溜出來到基地附近的酒吧享受酒精的犒勞。
亞伯特喜歡光顧這樣的小酒吧,並非是因爲耽溺於酒精美好而屢屢去觸犯約定俗成的規矩,真正的原因或許連他自己弄不明白,或許只是喜歡這樣一種感覺,坐在燈光昏暗的吧檯上,小酌,靜靜的思考一些事情,雖然屢屢冒着觸犯禁忌的風險,卻有一種叛逆的刺激,任由他肆意揮霍。
“雖然不好意思把你變成共犯,但是安格爾,你也用不着用那種怨念的目光看着我呀。”
“我只是很內疚,沒有辦法把未成年少年從醺酒的歧途上拉回來。”
“和我一樣坐在這裡的人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至少我成年了!”現年18歲的安瑟斯得意挑眉,拍了拍某人的肩頭。
而後者俊朗的臉龐微微抽搐了一下,冷笑一聲,“不過是大了我兩歲而已,不用裝得這樣老氣橫秋吧?”
安瑟斯無辜的攤手。
“哐啷——”
酒瓶碎裂的聲音猝然響起,彷彿一道利刃割裂時空,繼而是女子刺耳的尖叫,夾雜着驚恐和哭喊。
兩人愣了一下,和所有的人一起將目光投向酒吧大堂的深處。
驀地包廂的門被撞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披頭散髮地跑出來,沒有幾步遠便踉蹌地跌在了地上。
三四個穿着軍服的少年追上來,爲首的紅髮少年一把揪起她的頭髮,把這少女從地上狠狠拎了起來,“怎麼,還想逃?”
“少爺,求求你,饒了我吧!”
“現在知道求饒了,剛纔的那股狠勁去哪了?”紅髮少年狠狠將她往地上一扔,“竟然敢咬本大爺,啊?給我狠狠地打!”
少女倒在地上,承受着如雨點般落下的拳腳,發出悽慘的悲鳴。
這座小酒吧裡的顧客並不是很多,稀稀落落,一個個驚駭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忘記了說話,有人看不過去出聲喝止,對方卻是飛起一腳將他踢到在地。
“多管閒事!”復起一拳剛要落下,卻被人狠狠的接住了。
有着一頭蒼藍色的頭髮的少年眼裡噴着怒火,絞住對方的手腕,狠狠發力將他甩了出去:
——“又是你!莫卡·拉爾文!”
落在少女身上的拳腳戛然而止。
紅髮少年倨傲的擡起頭來,略略有些吃驚:“唔?你們在這裡?哦,也對,你們好像也分在神鷹軍吧,真是冤家路窄。”
“把你身上這身軍服脫下來!”
少年皇子暗暗握緊着拳頭,發自內心深處的怒氣衝擊着每一處血管,不僅僅是因爲所謂的正義感,更是因爲在他的眼裡,這幫身穿軍服所作所爲卻禽獸不如的人玷污了帝國軍人的榮譽。
由於他的最爲敬重的女子以及他的父輩們用鮮血澆築起來的榮光。
“什麼?”
“你侮辱了帝國軍人的榮譽!”安瑟斯一字一句,話音未落,已經一個騰空,一拳落在對方的左頰上。
莫卡·拉爾文猝不及防,嘴角淌出一絲血色,頓時招呼同伴惱羞成怒的撲了過來,安瑟斯略一閃身,未來得及出手,一旁冷眼旁觀的金髮少年已經一個箭步衝上來,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向對方。
戰團進一步擴大,整個大堂頓時徹底淪爲這幾個軍校實習生的肉搏演習場。
“你們,這些混蛋!”莫卡·拉爾文狠狠地咒罵着。
先前他曾被亞伯特出手打到骨折在牀上躺了好幾個月才能下地,心中堆積仇恨尚且沒有消散,這一次更是將所有怨恨向着眼前這兩個少年迸發了出來。
但儘管如此,時隔一年他的身手依然沒有太大的進步,很快便被冷冽的金髮少年踢翻在地,冷硬的軍靴踩着他的背脊,疼痛陣陣襲來。
不可一世的紅髮少年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目光卻便的陰狠,微微曲了曲膝蓋,將手靠近軍靴,驀地便從軍靴裡抽出把匕首,閃着寒光便向亞伯特擲去。
“小心,亞伯特!”安瑟斯的餘光觸及這一幕,話音未落金髮少年已經一個騰空躲開了利刃的偷襲。
落了口的匕首在空中自由落體,扎進大堂中央的方桌上。
莫卡·拉爾文一擊未中臉上浮現出惱恨的神色,忙不迭爬起來像是泄憤似的一腳踢翻了方桌,下一秒便箭步向着安然無恙的金髮少年撲過來。
亞伯特因着他的狠毒目光而變得惱怒起來。
異色的雙瞳迸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接住對方的拳風,沒有幾個回合,便一記重拳落在對方胸口,眼前的紅髮少年被這一拳猛烈的衝擊力逼得不住倒退,腳下一軟倒在適才翻倒的方桌上。
“呃——”少年痛苦的□□了一聲,瞳孔驀地散大,轉瞬間失去了焦距,鮮紅色的液體汩汩地從他的口中洶涌而出。
“莫卡!”
他的同伴驚駭地跑過來,翻過他的身體,剛纔扎入桌底的匕首正不偏不倚扎進他的背部,黑色的軍裝被鮮血濡溼了大片。
“殺人啦——”
幾個少年怔了片刻,終於遏制不住恐懼,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安瑟斯駭然變色,他扭過頭去看那邊佇立的金髮少年,一貫的淡漠表情,倨傲的仰着頭,昏暗的燈光流轉在異色雙瞳間,看不清真實的情緒。
“快……快找治安廳……”
有人慌慌張張要跑出去,門外卻是一陣急促有致的馬蹄,像是訓練有素的軍兵封鎖着四周的出口,酒吧的正門敞開,一隊人馬破門而入,黑色軍裝,肩頭十字肩章銀光閃耀。
是神鷹軍。
安瑟斯的眼裡掠過一絲訝異,掉頭看去,但見將兵們分成兩列,隊列盡頭處勒馬而立的壯年軍官,砂色的瞳眸深邃沉鬱,臉部的線條犀利如刀,軍裝筆挺,銀藍色綬帶領花在夜空裡散着清冷陰鬱的光芒,身後藍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那是他幼時再熟悉不過的人之一,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中將。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太難寫了……淚奔……
可是不寫,後文很難銜接……杯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