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帝都已經漸次步入盛夏,白天的燥熱尚未散去,郊外的夜空寂靜無聲,單調的蟬鳴斷斷續續地響着,在靜默的空氣裡益發顯得刺耳。
狄蒂絲絲佛札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望着眼前的兩名不速之客,皺着眉頭許久未語,終於將詢問的目光投降身邊的男人。
感受她的目光,柯爾特米達斯在記憶深處搜索很久,終於放棄似地嘆了口氣:“很久以前跟隨弗雷安元帥巡視海軍的時候,低階軍官裡似乎是有那麼幾個出色的。不過我身在龍騎軍團,對於塞壬海軍的人員,除了幾位高級軍官,對其他人並不是特別熟悉。”
託斯特蘭姆上校,這個當時二十出頭,並且階級也不高的海軍軍官,確實還不足以讓人記住他的名字,加上年代久遠,以往的檔案早已蕩然無存,更是無從追究考證。
“託斯特大人自從戰敗流亡海上,沒有一日不想匡復古格大業,請陛下不要懷疑他的一片赤誠之心!”
在深夜造訪莊園的兩名不速之客,身着便於夜間行動的黑色緊身衣,單膝點地,從五官來看正值壯年,面部的輪廓硬冷,眼神犀利如刀。
狄蒂絲看着他們,沉吟了許久,方纔嘆息了一聲:“兩位,我已經不是什麼陛下了。”
“只要抓住時機,放手一搏,陛下便可以重登寶座。”
“當年弗雷安元帥擁有百萬雄師,佔據天時地利,尚且無法阻擋亞格蘭大軍的前進,現在帝國統領新領土已經二十多年,託斯特上校又憑什麼以爲,他可以憑藉這些微薄的力量改變歷史的判決呢?”
“託斯特大人雖然流亡海上,可是這些年來無時不在籌劃復國大計,不斷在暗中招攬人馬,更何況昔日古格的百姓仍然懷念着自己的祖國,我們在短時間便得到三個行省的響應,便是最好的證明。”
“是得到了諾曼人的助力吧?”柯爾特沉思了許久,驀地冷言,“雖然這只是我的揣測。但以當年塞壬軍的殘兵遊勇,怎麼可能在茫茫無際大海上生存下來並且壯大聲勢?我不知道你們手中握有多少籌碼,前方的形勢也並不清楚,可亞格蘭軍方若動用全國兵力平叛,你們又能堅持多久?”
對方微微一怔,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狄蒂絲站了起來,踱到窗前,精緻的容顏略顯蒼涼與無奈。
“這二十年來,當年的古格地界幾十個行省,沒有出現過太大的動亂,可見這些年亞格蘭的施政並無不妥之處,現在帝國的根基漸穩,要捲土重來又談何容易呢?爲絲佛札一姓的榮耀,而使廣大的民衆再受戰亂之苦,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陛下!”
“安瑟斯皇子殿下曉諭全境的那封公開信我也看過,現在懸崖勒馬爲時不晚,既然他以帝國名義作出了那樣的承諾,便不會太過爲難你們。”
“歷經二十年,我等都沒有放棄,難道陛下自己先已經放棄了嗎?”
“我感謝諸君對古格皇室的忠誠,可時勢已不可逆轉,我只不希望更多的故人因此無辜犧牲。”
狄蒂絲轉身過來,並不避諱對方如炬的眼神,略略擡高的聲線似乎在壓抑着某種情感。
而對面的兩個男人似乎是因爲她的話而呈現出沉痛之色:“既然陛下已經做了決定,那麼我等也只能告辭了。”
他們站起身來,向昔日的主君行禮,低頭的一瞬間,腰間的佩劍卻在瞬間出鞘,驀地暴長出雪亮的光芒——
殺氣逼面而來。
狄蒂絲女伯爵在居所遇刺!
赫爾嘉深夜叩開柯依達的房門,向她稟報這一消息的時候,這位帝國公主也似乎剛剛從淺眠中醒來,短短的驚愕過後,很快便冷靜下來。
“女伯爵怎麼樣了?”
“受了點傷,但性命無憂,只是柯爾特米達斯爲了保護她受了重傷。”赫爾嘉如實稟報,“刺客總共兩名,出手很快,如果不是我們的神鷹軍衛隊及時衝進去,恐怕就被他們得手了。”
“人呢,現在在哪裡?”
“被神鷹軍擒住之後便咬舌自盡了,林格大人已經下令諜報營徹底追查。”
“林格親自趕過去了嗎?”
“是,另外,部分人馬已經出動,着重保護莊園,以免再給人以可乘之機。”
柯依達似是鬆了一口氣。
“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古格的前女皇死在帝國的眼皮底下,恐怕新領土那邊更難以收拾了吧?”她這樣想着,隱約猜到了什麼,冷冷哼了一聲。
“通知林格,我現在啓程去莊園。”
她沉吟了片刻,站起來,取過軍裝的襯衣和外套,室內昏暗的壁燈下,神情冷峻如刀。
話雖如此說,但柯依達倒也並沒有急於一時快馬加鞭地向城外,而是吩咐安排了一輛馬車帶着隨身的小隊護衛,在濃重暮色的掩護下不急不緩地駛出宮門。
柯依達將頭靠在車廂壁上,緩緩合上眼睛。
抵達城郊莊園,大約要在黎明時分,路上這段的時間她需要用來思考一些事情。
自從叛亂髮生之後,狄蒂絲女伯爵的莊園便在神鷹軍的暗諜監視之下,刺客能夠輕而易舉的潛入宅邸,有一部分也是她本人授意的緣故。
既然迦蘭的叛軍以狄蒂絲女伯爵的名義豎起大旗,那麼勢必不會忽略這位隱居多年的前古格女皇,極大的可能,便是想盡辦法令女伯爵前往迦蘭前線,成爲叛亂軍的精神象徵。
然而刺殺,倒是微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但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前古格女皇,在這個節骨眼上死在了亞格蘭帝國中央政府的眼皮底下,這個罪名便極有可能落在帝國執政者上,對於新領土懷念古格皇族的民衆來說,似乎更能夠激起他們的義憤。
她這樣想時,心下一動,冷冷勾了下嘴角。
馬車似乎已經駛出城門,卻是驀地停了下,周遭傳來一陣騷動。
她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公主,是亞伯特法透納上校。”赫爾嘉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奉安瑟斯殿下之命連夜從前線趕回,說是有要事稟報。”
柯依達睜開眼來,掀起厚重的車幔,但見一身戎裝的金髮青年已經翻身下馬,風塵僕僕立在青色的夜幕裡,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立定敬了個軍禮。
看這個樣子是剛剛趕着進城,恰好碰上了她的車隊。
柯依達看着他,沉吟了片刻:“上來說話吧。”
馬車駛出高大的城門,東方的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黯淡的天光滲入厚重的車帷,隱約有着幾絲清冷的味道。
柯依達看着對面正襟危坐地年輕人,藉着黯淡的光線可以依稀辨別出他臉部的輪廓,停頓了一陣方纔開口:“說吧,安瑟斯叫你回來做什麼?”
“殿下請求,將狄蒂絲女伯爵交下官帶往北疆軍大營。”
亞伯特從軍裝的口袋的裡取出信件遞上去,柯依達聽到這個請求,略略擡了擡眼瞼。
“你差點晚了一步,少將。”她匆匆覽畢,將信紙收起,“我剛剛接到消息,狄蒂絲女伯爵在莊園遇刺了,所幸她本人無事。”
金銀妖瞳裡閃過一絲訝異,但金髮的年輕人很快恢復了平靜:“那麼,刺客是否已經落網?”
“據說已經嚼舌自盡了,具體的身份和動機還有待徹查。”柯依達淡淡地道,想了一想,擡起眼瞼看着他,“安瑟斯現在是什麼打算?那封公開信我已經看過了,策略不錯,但要想這樣就感化叛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所以,殿下才想讓女伯爵出面。”亞伯特道,“託斯特蘭姆是古格遺族,打的也是古格皇族的旗號,有古格的前女皇在手中,至少談判起來我們也會有籌碼。當然,這次叛亂恐怕不僅是古格遺族所爲。”
“哦?”
“託斯特蘭姆常年流亡海上,能夠返回大陸很有可能是得到了諾曼人的幫助,但是要在新領土周密佈局,煽動大量的民衆追隨他,沒有內應是不可能辦到的。”亞伯特深深吸了口氣,“並且,安瑟斯殿下在途中險些遇刺,下官認爲,恐怕也與帝國內部的某些人逃不了干係……”
“少將!”聽到這裡,柯依達擡高了聲音,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她看他的眼神銳利,如利劍一般直刺眼底,亞伯特在她的注視之下竟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年輕人。”終於她開口,“以你目前的身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妄加議論的。做好你該做的事情,不該管的不要管,不該說的不要說。”
這算是善意的教訓?
亞伯特默不作聲,異色的雙瞳隱沒在陰影裡,看不出眼底的神情。
他只是略微有些奇怪,一旦在這女子的注視之下,平日裡的那些桀驁與狷狂,便彷彿被那剃刀色的目光所壓制,一句也反駁不得。
他略略低了低頭,表示恭謹。
柯依達看着他貌似恭順的樣子,看不到隱沒於陰影之下的年輕人的表情,望着那一頭奢華的金髮,到底在心底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她掀起車廂的窗簾,將視線投向遠方,郊外的山巒起伏,東方的天空泛白,蒼涼而悠遠。
抵達的狄蒂絲所在的莊園時已是拂曉,這一天沒有太陽,陰霾朦朧的天光下,平日寧靜的莊園已被神鷹軍團團圍住,戒備森嚴,有種不可抵擋的壓抑感,提早得到消息的林格很早便等候在了門口,看見跟隨在柯依達身後的亞伯特之後,有片刻的訝異,但仍然維持着平靜嚴肅的神情,引着柯依達一行走進莊園。
客廳的現場尚未清理,狄蒂絲女伯爵在偏廳裡等候她,一襲白衣,左臂纏着紗布,似乎因爲受了很大驚嚇的緣故,臉色顯得益發蒼白,但舉止仍然得體從容。
柯依達看着她,似乎是想起了當年那個隻身前來談判的年幼女孩,眼底禁不住流過一兩絲滄桑之感。
自從狄蒂絲退位,隱居於這座莊園開始,柯依達便沒有再踏足過此地,雖然她當年對這位古格年幼的前女皇在兵臨城下時表現出來決斷和氣度身爲讚賞,也花費了一番心思安頓她此後的生活,但畢竟以兩者的身份,來往顯然不宜過分親密。對於這位身份敏感的女伯爵來說,讓她徹底被人們遺忘,恐怕是對她對其他都好的選擇。
然而天不遂人願,眼前這個遺世而獨立的雍容女子,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捲入歷史的漩渦。
柯依達這樣想着,嘆息了一聲,方纔開口:“傷勢怎麼樣?”
“已經處理過了,並無大礙,只是柯爾特閣下爲了保護我傷得比較重。”狄蒂絲微微頷首,嘴角有淡淡地禮節性的微笑,只是提到跟隨自己身邊多年的侍從,眼底略有黯然。
“對方是什麼來頭,你心裡有底嗎?”柯依達看着她,“按常理而論,柯爾特閣下也不至於這麼沒有警惕性便讓刺客近了身。”
“起初是以遺族的身份請我出面主持復國之事的……可是沒有料到……”
“在遭到拒絕之後動了殺機?”
女伯爵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柯依達沉吟了一陣,將目光投向身邊的林格:“林格副軍長,你那裡的進展如何?”
“兩個人的伸手矯健,落網之後迅速嚼舌而死,乾脆利落,應該是訓練有素的死士。”林格已經忙碌了大半夜,砂色的眼底隱約可見淺淺的血絲,但已然很有精神,“搜索過隨身衣物並沒有發現可以證明其身份的東西,對方看來也是有備而來,即便失手也不留下一絲痕跡。”
他頓了一頓,將目光投在女伯爵的身上:“不過,有件事情,下官很是在意,狄蒂絲閣下,你有確認過他們的身份確實是古格的遺族嗎?”
“他們帶來了古格軍中的傳令牌,柯爾特閣下確認過了。”狄蒂絲沉吟了許久,“不過,以這兩個人的年紀,不可能在當年就擔任重要職務,充其量也只是後來加入的。或許他們是託斯特蘭姆上校派來的人,但是也不一定……”
“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嗎?”柯依達輕笑了一下,“他們一方面喊出口號要重新擁立你,另一方面卻派出了殺手?”
狄蒂絲的神色灰敗,柯依達收斂了笑意,擡起眼瞼,喚了一聲身後金髮青年的名字:“亞伯特少將?”
“是,公主?”
“你應該見過託斯特蘭姆,有什麼看法嗎?”
亞伯特自踏進莊園起,便留意着周遭的環境,至此,差不多已經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略一思索,擡起眼眸來:“託斯特蘭姆上校本人,下官只有一面之緣,不過從直覺上看,是個忠誠的軍人,我可以不懷疑他復興古格的初衷。但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抱有同樣的目標,這就不得而知了。現在的叛亂軍成分,一部分是古格的遺族,另一部分是被煽動起來的民衆,而還有一部分……”
他頓了一頓,打量一下柯依達的神情,方纔繼續:“恐怕也少不了諾曼人或者是帝國內部個別人的暗中支持。至於這些人的目標,下官以爲恐怕不是爲了古格所謂的復國大計,而是在於帝國內部的損耗,局勢越亂越於他們有利。刺客此行的目的,大概有兩種,第一,將女伯爵轉移到加藍前線,成爲凝聚人心的力量,第二,如果女伯爵拒絕,那麼乘其不備將她刺殺,再將罪名推到帝國的頭上……”
亞伯特沒有再說下去,對面白衣的女子攥緊裙裾的手骨節突出,隱約可見裡面的骨頭。“往往悲痛與憤慨,更能激起人的鬥志。”柯依達緩緩地道。
狄蒂絲的臉色一變再變,隔了許久終於深深地吸了口氣:“柯依達公主殿下,您深夜前來,需要我怎麼做呢?”
“天亮以後這件事很快會就傳到皇帝陛下那裡,到時候行政部與監察廳都免不了插手,水落石出只是時間問題,但是在此之前安瑟斯要求我將你送到前線大本營,你的意思呢?”
狄蒂絲微微愣了一愣,鬆開攥緊的手,飄忽笑了一下:“公主,不怕我站到兩軍陣前起到反效果嗎,我畢竟曾經是古格的女皇啊?”
“很多年前你就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孩子,這也是我當年讚賞你的一點。如果你足夠聰明便也該知道,帝國之所以仍然按兵不動不是沒有這個實力,而是不忍。我至今遵守當年與你的約定——‘不再有古格,不再有古格百姓,西大陸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們,都是亞格蘭的子民’,帝國軍隊的刀劍是爲了保護民衆而存在的。但是如果,有人執迷不悟抱着舊時代的身份不放,或者別有所圖利用歷史問題與帝國作對,那麼爲了整個帝國的安寧,作出點犧牲恐怕也在所難免。”
柯依達看着她青金色的眸子,言語寡淡,卻有無形的力量。
狄蒂絲沉默下來,垂着眼瞼,很久沒有說話。
一時間室內沉寂良久,黎明的天光透過窗戶射進地板,塵埃在蒼涼的光束中舞蹈。
柯依達倒是神態閒適地坐在沙發裡,兀自品着泡好的紅茶,驀地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似是感慨一般地開了口。
“說起來,當年我曾向皇帝陛下建議冊立狄蒂絲女皇爲帝國皇妃,這樣的話亞格蘭與古格順理成章地合併,恐怕也就沒有今天這麼多事了。”她像似抱怨似的低低道,“算起來這件事還是要怪我們的皇帝陛下啊……”
“柯依達公主殿下?”狄蒂絲顯然是吃驚於她的調侃,擡起眼瞼來,臉上有不知所措的表情。
柯依達卻是笑了笑:“不過現在的話大概也不算晚,狄蒂絲,你覺得呢?”
對面的女子愣了一愣,過了一陣才品出其中的深意來,她挫敗似的嘆了口氣:“公主殿下,您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柯依達略略擡了嘴角,不再多留,站起身來:“準備一下吧,我馬上安排人護送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