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依稀是那一句句的啼哭,“媽媽,媽媽……”
眉宇間,深沉似海的目光裡,慢慢的,都是歉意,都是愧疚……
方母無法忘記,那一次,那一次在飛機下,她看着方時佑用含恨的眼神盯着自己,大吼着“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日,方母記得太清晰,那是方時佑十六歲的生日。等不到自己的方時佑衝到了機場,在機場,他親手撕了自己買給他的白襯衫,狠狠的擲在地上後跑開,她有心想追,卻礙於公務在身,飛機即將起飛,再無機會。
兒子有多愛自己,那他就會有多恨自己。方母不知道方時佑小小年紀是如何衝入機場的,那次是她明明有意的瞞着方時佑的,可他竟還是知道的……
兒子對她的感情那麼多,可她卻沒有一次不讓她傷心過,她這個母親,做的確實不太稱職。方母知道,自己虧欠了兒子多少,那十幾年是虧欠,而這後面的十幾年,亦是越欠越多。她知道自己丈夫和兒子的矛盾,她拼命的阻攔,費盡力氣的遮擋,兩個人卻還是如油火相見,燃燒起來就滅不掉了。
後悔,又有什麼用呢,她不是一個好母親,自責,也無法將心已經離家而去的兒子挽回了。
這麼多年了,方時佑是個什麼脾氣方母還是清楚的,當年被他爸都快逼上絕路了,他還能硬撐着不說一句軟話,不肯有一絲回頭的意思。
鬧僵,就那麼鬧僵了,好好的一個家,有卻還不如沒有。雖然她家老頭子三天兩頭的說要這兒子就當是死了,這輩子也不要再見,可她又怎麼能不明白他的心思,畢竟是在一起快一輩子的夫妻了。每當她給兒子打電話時,身旁就總有人走來走去的,似乎想聽,似乎又是厭惡。
每每這時,方母總要嘆上一聲,這都是何苦。
人就是那樣一種複雜的動物,明明想的要命,卻喜歡口是心非,說着這樣那樣的不好。每每過年,她總要去聯絡聯絡父子感情的。那麼多年了,莫說過年,大大小小的節日也算不少,她電話請兒子回來兒子沒有一次應允,最多不過答應與自己見面,亦是連家門都不入,更別提與他的父親碰面了。
“兒子,媽,很想你……”終是忍不住,方母開了口,聲音裡有些發顫,她擡手拉住了方時佑的胳膊,“別走了,好不好,哪怕,哪怕只是留下來,吃個飯……”
人前再風光,人後,她也只是個女人,還是個母親,雖然她是個失職的母親。
少有,端莊大方,聰慧大方的方夫人失了態,拉着自己兒子的胳膊,在自家的大門外,眼圈都快憋紅了。
“少爺……”
腳步聲伴着呼喚,門內再次有人出現,是方家的保姆“蔣姨”。
“哎呀,太太!”
聽人說少爺回家了,卻遲遲不見人影,受人一路指點纔到了大門口卻看到了方母的心疼難耐和方時佑的眉頭緊鎖。
蔣姨急忙上前把方母攙扶住,擡頭對方時佑說道,“少爺,咱們進屋說吧,你看這麼冷的天,太太穿的又這麼少。太太的年紀也不小,不比年輕的時候,萬事可都要小心了呀。”
一句提醒,觸動了方時佑的心絃,他曾記得某人的大道理,“什麼樹欲靜而風不止之類的……”
伸出手,方時佑攬過將母親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半扶半抱的將母親拉近了門,回到溫暖如春的室內。
方時佑去倒了一杯水,遞給斜倚在沙發上的母親手裡,母親滿眼欣慰,方時佑卻說不出話來,沉默着坐在沙發的另一邊。
“蔣嫂,少爺晚上在這裡吃,你看着弄點兒少爺喜歡的菜。也去通知楊秘書一聲,今天什麼活動都要推掉,不管是誰的……”
方母吩咐,蔣姨連連稱是,“好在我還不老,少爺的口味我還記得。”蔣姨笑道,笑容裡已是不多見的真誠與樸實。
蔣姨是方父下放在大西北時老村長的女兒,二十多歲就守了寡,到方家來做保姆,一直盡心盡責,恨不得把方時佑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疼。
“蔣姨,不用,不用太麻煩了。”方時佑禮貌而客氣,進而有些生分。蔣姨人實在的很,聽不出丁點兒的不同,只道,“哪裡麻煩了,今天不是過年嘛。”
方母望着蔣姨又看看方時佑,窩心一笑。哪裡有那麼多複雜的人和事呢,簡單去想,簡單去對待,一切也就沒有那麼難。
方時佑坐在沙發上,陪着母親聊天,小時候很嚮往這樣的場景,長大之後發現很難,而現在,真正發生了,這平淡如水的感覺竟讓人如此心安。
時間不大,方父也出來了,坐在一旁的小沙發座上,靜靜聽着母子倆的對話,很認真,卻一句話也沒插。
再後來,蔣姨拿了些乾果出來,三杯清茶,亦擺到了桌面上。方時佑剝榛子和松子,除了散碎的到了自己的嘴裡,其他的都給了方母。方母的嘴早就樂的開了花,
方母倒也是有心人,看見方父那有盯着報紙卻不時飄來,帶着悽悽艾艾滋味的滋味,脣角一抿,道,“喲,這麼多,吃多了怕胖,我分你爸點兒。”
方母極爲平常的將手心裡的乾果遞了過去,放在了桌子上。開始,方父還從報紙的一邊用眼神表現出了幾分嫌棄,可沒幾分鐘就敗下陣來,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接到寧夏的電話時,方時佑正在給方母削水果,電視裡已經開始了春晚直播的前期節目,有熱鬧的臺前幕後,也有大年夜的街頭採訪,一切的一切,平常如尋常百姓家……
那晚,方時佑真的是在家住的,令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麼多年都沒回過家,家裡卻有他的一套睡衣和足夠他數量的換洗衣物,都是全新的,不知道是誰大手筆的購置,還是有心人一件件的添加,總之,令他意想不到。
其實,就算在家裡吃飯,方時佑與方父之間也是幾乎沒有溝通的。各吃各飯,倒是方母在裡面像是個調和劑,這邊粘了那邊粘,給方時佑夾菜,給方父添酒,倒是絲毫沒有冷場。當然,就算是這樣的相處環境,在這個家裡的三個人都已經覺得滿足。
關門,洗澡,一切妥當方時佑就躺在牀上就又撥通了寧夏的電話,電話接通人沒應答卻嘻嘻哈哈的大聲嬉鬧直接打破了等待的寂靜。
“喂”一聲,電話那邊人亦是笑的動靜。
“怎麼了,今天晚上是不是紅包拿到手軟了,才笑成了這樣?”方時佑打趣,一隻手臂枕在了腦後。
“哪兒有什麼紅包呀,都這個歲數的人了,不給別人紅包就是好的了。”寧夏回敬,起身去了陽臺,坐着小凳,倚着牆。“還不是一羣年過半百的老男人老女人在打撲克牌,吵吵鬧鬧的,比我這二十多的有精力多了。”寧夏自嘲,輕聲的哼笑着。正如她所言,外面的嬉鬧正是家裡的老一輩兒在玩牌,你算我猜的,還帶貼紙條,幾把下來輸的慘的已經被貼的快看不到牌了。
“呵,不錯嘛,你怎麼不參與?”有些人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賣乖,哪裡不知道某人要是去打牌了,哪裡還有工夫接他的電話。
“我?笨唄,人家玩的這種我不會,要是自不量力的去,估計早就貼成了‘白無常’。”寧夏笑,方時佑卻無奈道,“你們家人都挺利索的,怎麼偏偏生了個你,又傻又蠢,到現在還多了個笨……”
兩人紛紛笑倒,一個靠着牀,一個倚着牆。
夜已深了,卻還有人在放煙火,一簇一簇,高高的直入夜空,一時絢爛無邊。
“噢,對了,有個事情你得給我解釋明白!”玩笑過後,方時佑的聲音卻突然嚴肅起來,弄得寧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反問,“幹嘛?”
幹嘛,還敢問幹嘛,方時佑低哼,“你剛纔,說誰是老男人呢?”方時佑突然想起了剛纔打電話時寧夏跟自己妹妹的對話,什麼‘找個老男人跟老男人湊湊熱鬧’。這是什麼話,誰是老男人,又是什麼湊熱鬧?方時佑越琢磨越覺得話裡有話,明擺着變着法的罵他……
有些人的小心眼真不是說着玩的,說來就來,比翻書還快。
寧夏聽這話就是一怔,而後才反應過來方時佑說的是什麼事情,原來是方時佑把自己和夏雨茜的對話都聽去了。寧夏哈哈笑道,“你呀,你不是老男人嗎?”
“小東西,想死了是不是!”方時佑恨道,“敢說我是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