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那幾日,我閒時,一大早就趕往留芳榭照顧病中的陳翾天,有時是上完了早朝以後纔過去,早出晚歸,無暇顧及陳茜的起居與吃喝,惹得陳茜異常不滿,可他起先已答應過我,只好把怨言隱忍着,沒有向我吐露半句。
每回去到留芳榭,翾天的心情總是不錯,雖然,一直也沒有見到她的病情有好轉的跡象。
飯吃得很好,藥也喝過了,可她就是那樣不停地咳着,一次比一次嚴重,似乎要把五臟六腑咳出來方能止住般。
我憂愁着,親自到御醫殿舍下求問御醫,那御醫皺着眉說,那病起初像極了風寒,便開了治風寒的藥,結果卻是無用,再診了一回,又像是脾虛元氣不足,又開了滋血養元的補方,仍是無用,診來診去,開的方子也不少,仍是摸不透疾根。
想起雲光辛說的那一句嚇人的鬼話——‘被無形的鬼怪吞噬魂魄’,我心裡發慌着,抽空出了宮,前往妙風齋一趟,可剛到那裡,妙風齋卻極不尋常地提早關門打烊,繞到小後門才能如願進到宅子裡。
宅裡上下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東西,讓我頓生奇怪,我靜靜地立在院中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了雲光辛閒下來過來招待。
他擦了擦額上的密汗,一臉抱歉道:“讓你看到這樣的場面,真是不好意思。”
“這是……要換鋪子了麼?”我猜測着,問他道。
雲光辛搖了搖頭,直接坦白:“我要走了。”
我大驚,問道:“去那裡?”
他無奈答道:“回齊國去,昨日有人帶話來,說高洋快要死了,”又補充,言指高肅:“他堅持要回去。”
齊國天子高洋要死了?
聽聞這個消息,我愣了一愣。
“天保,‘一人只十’……他的測字果然準確,果然只能當十年的齊國皇帝,他死了,興許陳朝有一段日子不用再擔心會與齊國交戰。”他說着,卻是在慶幸,慶幸心裡頭一直認爲是惡魔的人終於要離開人世。
“既然如此,在這裡過得好好的爲何執意要走?”我追問,又自行猜測:“是因爲,他是高肅的親人?”
雲光辛頷首:“消息傳來以後,我本來勸他不要回去,但是他說,‘可他畢竟是我的二叔’,我沒有辦法,只好跟着回去了。”
“可惜,今日只有我一個人來,二弟他還在宮裡頭值事。”我遺憾道。
雲光辛擠出一絲笑容,大度道:“沒關係,大哥你來了就好,”隨即掏出一塊用於配刀劍繫繩的玉飾,交給我:“這個,就請大哥替我交給二哥,就說是我贈他的懷念物。”
我看了看躺在掌心的玉飾,點頭應允,立刻將它收起,隨後又告知他:“對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翾天生病了,那病讓御醫診了許多回也治不好,會不會真的就那樣邪門,是有‘東西’作怪?”
雲光辛起初是微驚,後來無奈嘆了嘆:“我總以爲是幾年後,沒想到,竟然會如此之快,大哥,你若捨不得她,就多望望她幾眼吧!”
“真的沒辦法救她了?”我不由緊張,試圖求他找出解決的辦法。
“除非她肯放下執念,不再死死抓着根本不屬於她的姻緣,她也許還能苟且活下去,但倘若到了極限她才肯回頭的話,亦沒有用。”雲光辛緩緩答道。
“極限,是什麼時候?”
“當她出紅之時。”
出紅,必定與血有關。我牢牢地把他這番話記在心裡,擡眼的一剎那,突然見他莫名地用右手捂住前額,不由起惑:“怎麼了?”
他放下右手,樣子很正常,笑道:“沒什麼,剛纔只是覺得有些累,現在已經沒事了。”
我盯着他的前額,無意中發現他眉心上方有一條若隱若現的青藍豎線,此時有人叫他,未等我再看清楚,他已把臉轉過去,朝那人應了一聲,並奔了過去。
等他再回來時,我沒再看到那條奇特的線痕,懷疑又是自己眼花,眼裡出現了幻象,猜測着是近日值事太忙活所致,暗忖回宮以後一定要好好歇息,或者,喝上幾杯安神茶。
送他們至建康城門,揮手道別後,我又像往日那樣,獨自返回宮城,前往東閣,攔住了正好要出東閣的塗則夷,且將雲光辛所憎之物交至他手中。
他握着那塊玉飾,很是吃驚:“啊?三弟就這麼就不告而別了?”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安慰他道:“只是回去辦一件大事,以後說不定還會回來的。”
塗則夷可惜道:“就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來才……”
“不要太擔心了,只要人活着,一定會有重逢的那一日。”
我鼓勵他振作起來,他聽從我的話,立刻打起了精神,輕輕笑了笑。
我轉身要走,他又叫住我:“大哥!忘了跟你說,剛纔一位公公來過了,說是皇上龍體不適,要急召你過去呢!”
聽罷,我震愕了,急忙奔跑起來,趕回天子寢宮,進殿的一剎那,見到劉公公從裡室裡退出,趕忙上前詢問:“聽說皇上龍體不適,現在如何了?”
劉公公面上平靜,簡單地回了話:“只是脘腹不適,沒有大礙,歇息一會就好。”
我撩起珠簾,入到裡殿,靠近寢榻,低頭望了望躺在上邊的陳茜,他閉着眼睛,面上的神色很恬靜,看樣子是不久前剛睡着的,我的心由此定了下來,走出裡室,又前往留芳榭。
陳翾天的咳聲很響,幾次嚇到了放養在庭中的孔雀,我到了她那裡,除了陪她談聊、督她吃飯吃藥喝水,什麼大忙也幫不上。
本是想招呼康麗長公主陳順和寶樂公主陳緹燕一道過來探望她,但她固執得很,只要我一個人陪她,不願把生病的事宣揚出去,更不願讓她們過來探望病情。
十日以後,我依然大清早就前往留芳榭,此日她的容色已不如昨日,兩片脣慘白得厲害,且臥在榻上無法自行下地。我甚覺得奇怪,問了宮女才知道,昨夜她咳着咳着就出了紅,把帕巾的一邊都給染紅了。
極限,就是她出紅的時候……
我難以置信,衝到榻前,瘋了似的抓住她的肩臂,瘋了似的懇求:“你快忘了對我的情意……你快忘了對我的情意啊!”
她疑惑地盯着我,奇怪道:“本宮爲何要這麼做?”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奉勸她:“你再這樣下去會死的!……翾天,你很美,你是陳朝天下最美的女子,只要一揮香袖,多少好男兒都會慕名前來,不值得爲了這段無果的愛而丟棄性命。”
陳翾天明白了大意,卻沒有懼怕,還在我的面前放肆大笑起來,執迷不悟着,反問道:“你求本宮放棄對你的情意?爲何你不自己放棄對皇上的情意,歸順於本宮?如此,這段姻緣不就‘正’了麼?”
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太爲難我了,明明知道我根本辦不到……”
她笑道:“你辦不到,何苦來求本宮?本宮不是神不是仙,豈能說放手就能放得了手的?就算本宮是要死了,但也死得無怨無悔!本宮喜歡的人就在眼前,別離人世還有什麼好怕的?而且,那樣一來,你就能永遠把本宮記在心裡了。”
我微微一愣,悲從中來:“你這是何苦。”
“這不是苦,是幸福。”她糾正我的言語,忽然間,急忙捂住胸口,抓起絲帕放在口邊,大咳起來,活生生咳出一口鮮血。
我大驚之餘,奪過那塊帕一瞧,血已經染紅了大半帕巾,不由肝膽俱顫。
可她卻不驚不慌,脣邊依然含笑,臉朝花窗,對我緩緩說道:“本宮,想去瞧一瞧外邊的荼蘼花。”
這個時候,怎麼還有心情去看花?!
我心裡責怪着,卻因爲憐憫她,沒有拒絕,如她所願的,把她橫着抱起,走了出去,來到廊子裡,將她輕輕地放在臺階口,讓她坐着,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
眼前,滿目皆是荼蘼,陳翾天靜心欣賞着,突然側身伏在我的雙膝上,顯得那樣的虛軟無力,我愈加覺得不對勁,提議道:“喚御醫來瞧一瞧吧?”
她微微搖頭,只說道:“真像你說的,本宮要是死了,你可不能忘記本宮,否則,本宮就會化成厲鬼,讓你下半輩子不能安生!”
聽此一言,如聞詛咒,我沉思了片刻,安慰她道:“有朝一日,我若得子,不管是收養的還是親生的,都起名爲敬翾,因爲你是爲我而死的,讓我不得不敬佩,如此,這一生一世也都記住你了,好麼?”
她淺笑着,沒有回話,陡然間,從東面刮來一陣大風,捲起了庭中所有的荼蘼花,這個庭院裡立刻下起了前所未有的花瓣雨,美得令人歎爲觀止。
風中夾着的那些碎花瓣,紛紛揚揚地,有少許落到她的身上發上,她只是閉上雙目,只是嘴角含笑,卻是不動。
我心忖她大概是睡着了,抱起她,將她送回閨房,替她蓋上了被子就離開了留芳榭,照舊迴天子寢宮侍候陳茜,心知他不願我在他面前提及她,便沒有將她咳血的事告知他。
第二日,我剛替他梳好頭,有一位公公匆忙入殿,跪於地上向他稟報:“皇上,玉華長公主在留芳榭過世了。”
我聽了以後,腦子裡登時一片空白,沒等陳茜回話就衝出寢宮,奔往留芳榭。
“阿蠻——!”陳茜的喊聲從身後傳來,我沒有理會,執意往目的地奔去。
至留芳榭,未入殿已先聞一片哭聲,入了掛滿白絹的大堂,滿地皆是大大小小的宮女和太監,他們跪在棺材前,滿面哀傷。
我盯着堂中那隻棺材,難以置信起來,移步上去,跪在它旁邊,用力推棺蓋,想望翾天最後一眼,可奈何怎樣使勁,那棺蓋依舊是紋絲不動。
“韓大人,別推了,已經釘上了!”有一位葉姓公公好心提醒一句。
我愣了愣,忙用手拍打棺材:“翾天,既已知要走,爲何不讓我先見上一面?你出來啊!出來讓我見上最後一面啊!”
兩個太監連忙上來阻攔,將我拉離棺材,其中一人出語勸慰:“韓大人,切莫驚擾了亡魂!”
我望着那棺材,眼眶不覺溼潤了,淚順着面頰滑下。
宮女向我遞上帕巾,我推辭了,只用手拭了拭眼角,詢問道:“公主是什麼時候走的?”
那宮女答道:“大概是昨日黃昏。”
我隨即質問,嚷道:“昨日黃昏走的,爲何現在才發喪?”
那宮女怕被怪罪下來,連忙解釋:“昨日黃昏之時,留芳榭裡的人都換了班,到了入夜,小玉端藥過去以後才發現公主早已斷了氣,大家都手忙腳亂的,後來葉公公說先布了靈堂,等把公主的屍身裝進棺裡再說。”
“是啊!”葉公公插上嘴:“這屍身可不能任由着放在榻上。”
話音剛落,一聲稟報響起,我立即回頭,見姍姍來遲的皇太后與陳茜步入殿內,其後跟着妙容母女二人。
“哀家的女兒啊!”皇太后撫着棺蓋頂,哀傷不已:“哀家這是生的什麼命,先送走了白髮人,如今又來送黑髮人……”用袖口掩着面,嗚咽起來。
葉公公忙攙扶住她,生怕她傷心過度傷及五臟,出言相勸:“太后節哀啊,太后節哀啊!”
我站在一旁,見此情景,又忍不住落下了淚。
陳茜移步到我身旁,悄悄地牽住我的手,對我低聲道:“別太傷心了,她走了,以後便沒有人再敢跟朕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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