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陳翾天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再來離間我和陳茜的感情。對陳茜來說,這固然是件好事,但對我而言,卻是少了一個紅顏知己。

有詩云:佳人嘗何在,始知相思苦,花落無歸期,君別亦無還,奈何薄紅顏,可憐似猶帛,一身風流骨,遺情在人間——字字句句之間,總像是在指說陳翾天。

‘韓敬翾’……我若得子,必起此名,以後便無法再將你忘懷,翾天啊……你在天之靈,可要保佑陳朝天下風調雨順,江山穩泰,莫要化做了厲鬼。若下了黃泉以後,嫉妒之氣仍舊不散而食言,化做厲鬼回來,復仇請找我韓子高一人,一切,皆由我一人來承擔!

我面朝靈堂上的棺材,在心裡暗暗下了咒言,不日,義無反顧地跟隨着送葬隊伍冒着涼風前往公主墓將她安葬。

陳翾天下葬不足一個月,十一月乙卯,王琳率兵陡然進犯大雷,趁着新帝皇位未穩,再一次造反。陳茜收到消息以後,立刻下了詔書,命令侯瑱、侯安都與徐度速速帶兵前去抵禦,他在我面前還信誓旦旦地說,‘不擒了王琳誓不罷休’。

而今身爲皇帝,他只能在宮裡等待軍情,下詔遣得力大將帶兵出征,要是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朝中爲將,一定耐不住性子早早親自領兵去會一會那王琳了。

“王琳是老虎,折騰了先帝一回,又回來折騰您,這回得擅用良將,把他制服住,以後的日子才能清靜。”替他捶肩的時候,我如是說。

陳茜聽了,不苟同,把臉側過來,一臉嚴肅:“王琳是老虎,那朕是什麼!”

我平靜地回他:“你是龍啊!”

陳茜皺起眉:“可他這隻老虎厲害得很!先帝在時都沒有制服住他,朕怕力不足先帝。”

“老虎在地上跑,龍在天上飛,老虎不急,龍怎麼能先急呢?咱們一定能制服這頭老虎的!”

我本想鼓動他拿出點信心,孰料他卻是取笑了,對我道:“你想哄朕,可惜嘴巴不夠甜,不是哄人的料。”

“呃……”我微微一愣:“我不明白,這個比喻難道有問題?”

“只是太老套了,人聽了也很難振作。”他好心地爲我解開疑惑。

我心裡頗受打擊,心裡納悶着,不說話了。

他似乎猜到我心裡想什麼,忙哄我道:“其實,你在朕的身邊,那樣處風不驚,已經讓朕很振作了,阿蠻……”

見我仍是不應,他連喚了我兩聲,喚着喚着就頓顯寂寞,嘆道:“現在全天下,恐怕只剩朕一人這麼喚你了,你再不應,朕真不知自己在叫誰了。”

“誰讓你當初把我的名字給改了?人人都只記得韓子高,不記得韓蠻子了。”我張了張口,吐出藏在心裡許多年的苦水。

“服侍朕的人自當不能叫如此平凡之名,子高這個名字多體面,就像子華那樣,只要一呼出來,就知道不是平凡人家的人。”陳茜頭頭是道。

“可你,還不是‘阿蠻阿蠻’地喚了好幾年了?”我微皺起眉,很是納悶。

他抓住我的手,一腔溫柔:“子高是說給別人聽,讓別人說的,爲的是體面,朕喚你阿蠻,是爲了親切,難道你不覺得朕這麼喚你很親切麼?”

“恕臣斗膽,我覺得你這是私心。”我不苟同,口直心快道。

“朕要是有私心,早就發話給你的家人親戚,命他們只能喚你爲子高,違令者重罰處之了,朕是明君,不能強人所難的道理是明白的,強人所難的一國之君必遭民怨必遭人禍啊!”

“你這般有悟性,是天下之福。”

“有福的,應該是你!”

宮女把茶端了進來,我走過去,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覺得不燙口並且茶味適中纔敢遞給陳茜,趁他飲用之時,隨口對他說:“聽說齊國天子高洋駕崩了。”

陳茜飲了幾口,將杯子放在桌案上,平靜答道:“嗯,朕已有耳聞。”

“聽說他活着的時候曾經爲自己測過字,說是隻能當十年的天子,沒想到真就那樣準了。”

陳茜發出一聲輕呵,說道:“有人說,他又請了和尚算一算,和尚說是三十,也被他拆成了十年十月十日,真是妙哉。”

“這測字真的很準?”我半信半疑道,實在覺得此學術甚是奇妙。

“誰知道呢?”陳茜這樣說着,提起一支筆,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們,也來玩一玩?”

“咱們又不是高洋,哪能那麼容易準呢?”

“玩一玩嘛!”

我猶豫了片刻,覺得既然不準,玩一玩也沒什麼,就答應了,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強’字,讓他猜猜意思。

“跟打仗有干係的。”

他盯着紙上那個字,皺眉冥思苦想許久,含笑着答道:“千軍萬馬大舉進攻王琳!朕猜得對不對?”

我微驚,脫口而出:“你是怎麼拆的,怎知是這個意思?”

他的食指指尖輕點了一下紙上的字,緩緩陳述:“你看這個‘弓’,定是進攻的意思,再看這個‘口’和‘蟲’,這兩個加起來,指的是老虎,老虎又被稱做是大蟲!加上剛剛你把王琳喻做老虎,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我心服口服,不得不誇讚他:“你一定比高洋厲害。”

“稍動一下腦筋,誰都能猜得出來,如果是測命運,朕可就測不出來了,所以啊,你也太擡舉朕了。”陳茜非常謙虛。

“看來用測字算命運的本事真要看天賦了。”我嘆道。

陳茜點了一下頭,應道:“這本事不是人人都會的,朕就不會。”

他在紙上大方地寫出自己的名諱——陳茜,瞧了瞧,百思無果,嘴裡說着:“這都能看出什麼來?”

爾時,劉公公入殿稟報,恭敬道:“啓稟皇上,寶樂公主請皇上到碧霞宮一趟,寶樂公主要奴才提醒皇上一句,今日是她的壽辰。”

陳茜一想,記了起來,脫口:“對!對!朕都把這事給忘記了!”倏地立起,趕緊前往碧霞宮。

我還在望着紙上那兩個字,笑了笑,心裡嘲笑他忘了自己的‘字’——子華,隨即拿起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把這兩個字拆出來,拆成了‘東,小,了,七’。

看着這四個字,看了片刻,突然我腦海裡掠過高洋只當了十年天子這件事,心裡不由渾然一震——七年的天子……只能當七年的天子!

茜……

怔怔地望着他的後背,我立直不動,亦不敢脫口告訴他測字的結果,怕自己測對了或者說出來會變假成真,頓時失了措。

“阿蠻?”忽然,陳茜回過頭,微微皺眉責備:“你怎麼慢吞吞地?”

“啊?”我一愣一愣,呆傻了起來。

“如今你也閒着,當然是要隨朕一同到碧霞宮慶賀慶賀。”陳茜答道,直直看了看我,臉上略有不悅:“怎麼,你不樂意去?”

“沒……沒有!”我急忙回答,急忙跟了上去,真怕他又發起怒火來。

隨後,在碧霞宮裡,我連續接了好幾杯酒,但畢竟不勝酒力,到最後,還是醉倒了,被陳茜橫抱着帶回了天子寢宮。

“朕的皇后,朕的皇后?才喝了滿一壺就醉成這樣,真該閒時練一練酒量!以後朕通通賜你女兒紅!”

他在我耳邊叨絮,讓我心生煩意,一時忘了他的身份,肆無忌憚道:“我要喝屠蘇酒,下次絕對不喝女兒紅!絕對不喝了……”

“也對,屠蘇酒能防疾。”他贊同道,又安撫我一番:“你可不要鬧,朕馬上命人給你煮碗醒酒湯。”說罷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回來時帶回了一碗湯,扶着我,緩緩餵我。

“這是什麼?這不是屠蘇酒!”我皺起眉頭,抱怨道。

“這當然不是酒了,這是醒酒湯。”陳茜提醒我,沒有因爲我的不敬而產生半分不悅。

我點了點頭:“不是酒就好,我不要喝酒了,喝湯好……”

隱約聽到劉公公說了話,看似很焦急:“皇上,韓大人怎麼醉成這般樣子了?連君臣之禮都給忘了。”

陳茜卻是不以爲然,笑道:“當初朕在軍營裡還灌醉過他,比這次嚴重得很,可別說,他醉的樣子還真是有趣。”

我正扶着昏沉的前額,聽到一個‘醉’字,立即拍了拍桌案,脫口不滿:“我沒醉!誰說我醉了?”

“皇上,還是趕快扶他到榻上歇息吧?”

陳茜採納了這一提議,趕緊扶我到牀榻,扶我躺下去。

躺在一塊柔軟舒適的地方,我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在混沌裡一翻滾,再睜開眼時,已是滿地光明,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起身穿衣,出到殿外,碰巧陳茜迎面而來。

“臣,去值事了。”我立刻向他恭敬道。

他一步步過來,迴應道:“你不用去東閣了,今早就閒着吧?”

我有些擔憂:“可要是有急務……”

他拉着我往殿內走,很是泰然:“朕發話,讓你的好義弟暫代你管一管就是了。”跟在他身後的,除了劉公公,還有一位端着水果的宮女。

小小的圓盤裡裝的是擺成蓮花形狀的柚子肉片,陳茜擡起手抓起其中的一片,剝開了緊緊包裹住它的皮囊,露出晶瑩飽滿且彼此很緊密的顆粒,他又掰成了花開的樣子,遞給我,說道:“這是剛進貢的柚,你嘗一嘗?”

剛起身,腹裡空空,見到它的剎那間,我便覺得又餓又渴,但擔心陳茜還未嘗過,沒有立即接,先問道:“你嘗過了?”

陳茜爽快道:“還沒有,不過妙容嘗過了,她還讚不絕口呢!”

即便是這樣,我也照樣不敢吃,說道:“那你先嚐嘗。你沒有嘗過,我下不了那個口啊!”

他的臉上盪漾起了笑容:“朕再剝一個,咱們一起嘗。”又抓了一片,剝好的頭一片先塞給我,自顧剝了那一片,剝好之後咬下一口。

我吃完了一片,問道:“柚皮可還在麼?”

他點了點頭,回答:“在的,朕讓人帶去御膳房了。”

我心裡騰昇起一陣疑惑:“帶去御膳房做什麼用?”

“削去外黃衣,再切成一塊一塊的,加以味料炒煮,能成一道好素菜!”陳茜回答,想了想,又說:“先帝在世時很是節儉,豐盛的菜餚平日也不食用,朕要向他學習,既然能做成菜,當然不能浪費了,再說這道菜吃起來也挺爽口。”

“你何不讓史官記下來?”我想了想,提議道:“那樣一來,後人可就知道你是繼先帝之後的第二位生活節儉的天子了。”

陳茜也覺得這個主意甚好,他擡起手一揮,示意宮女退下,對我笑道:“等朕宣了史官,一定要讓他記下!朕還要讓他記下阿蠻的豐功偉績,後人看了就會讚歎咱們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對壁人!”

“後人會知道咱們之間的事?您可不要讓史官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咱們的情意還是不要讓後人清楚爲好。”我規勸他。

“爲何?”陳茜不解,臉上寫滿了疑惑。

“你仔細想想,朝廷文武百官都不肯聽你的意思讓你立臣爲皇后,後人也難免如此,肯定會唏噓的。”我細說道。

陳茜深深皺起眉,陷入了憂慮的漩渦中。

“臣還是那句話,咱們自己幸福就好了,不必讓天下人甚至後人承認,他們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這段感情早已是定下來了,他們無法摧毀!天下人怎麼看,後人怎麼看,都隨他們,幸福,是自己的,史官即使不記下,也無礙。”

我說出自己內心裡頭的看法,本意只是讓他不要再爲此事憂愁,讓他放開一些,好好地度過每一日的幸福。

他立起身,輕輕擁抱我,意味深長道:“阿蠻,你前世究竟是何方聖賢呢?朕想立你爲後,你卻不接受,朕的臣子反對,你也站在他們那一邊勸朕收回成命,世人怎能做到這一點……”

也許是吧?世人總是攀求權貴,多少都是爲了權勢而丟掉性命,我卻從來不在乎它,甚至不願意用一生去追求它,只要在亂世間好好活着,只要家裡人過得衣食無憂,便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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