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隨後我與新帝共飲幾杯酒,又送新帝回到寢宮,在我離開之前,新帝拉着我的袖子,異常關心地問:“乾爹,你不走了是麼?你不再想調任到廣州去了是麼……”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微笑回道:“好好歇息,有事再到新安寺傳喚臣。”一轉身,走出宮殿。

出了後宮,我漫無目的的沿着長街走,經過有覺殿時,擡頭看了一看那紅牆琉璃瓦,心底驀然哀傷起來,昔日裡那些跟陳茜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的情景一瞬間都浮現了出來,但我卻只能麻木地扭頭向前方,如行屍走肉般,繼續往前走。

出了後宮,我順道前往集書省,邁着緩慢地步子進入老父和弟弟住的屋子,那個時候,弟弟正在與韓念華開心地玩耍,我一見,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跟陳茜在一起說說笑笑地情景,愣在原地不動。

韓念華第一個回頭發現我,他高興地叫了我一聲‘爹’,把我喚回了神。

我走上去,抱起他,問他道:“跟叔父和爺爺住在一起,有沒有調皮不聽話?”

小傢伙搖了搖頭:“沒有!我很乖的,叔父天天跟我玩。”

弟弟也說道:“他真的很聽話,沒有再集書省裡亂鬧,就是貪玩一點,一不跟他玩他就生氣不吃飯不搭理人。”

我聽罷,用食指輕輕颳了一下他的小鼻子,道:“不可以太貪玩,太貪玩了將來沒出息!爹還要你學騎射,繼承父業呢!”

小傢伙往我懷裡蹭了蹭,答:“爹,我知道了。”

我擡起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知道就好。”

一旁的弟弟忽然出聲,問道:“對了,哥,你怎麼會來集書省呢?”

我把韓念華放下來,坦白:“皇上昨日晚些時候派人傳喚我的。”

弟弟微微點頭,只示明白,不追究詳情。

小傢伙插了話:“我好久都不跟爹一起吃飯了,爹要留下來跟我一起吃飯。”

弟弟故意傷他的心,說道:“你爹沒空,可不能留下來陪你吃。”

韓念華信以爲真,立刻擺出生氣的樣兒,脫口一腔氣話:“那我就不吃飯了!不吃飯了!哼……”

我拿他沒有辦法,平靜地安慰道:“你叔父騙你的,爹在這裡怎麼可能不陪你吃飯呢?乖,別發脾氣了,爹陪你吃飯再回軍營裡去。”

韓念華一聽,馬上高興起來,抱住我:“謝謝爹,爹最好了!”

這一番話讓他真正的父親很是不爽,他道:“你爹最好,難道我不好?”

韓念華忙搖搖頭,討好他:“不不不,叔父也最好了!”

弟弟只一聽就識破了他的花言巧語,輕輕一拍他的後腦勺:“臭小子,什麼也沒學,就學了別人拍馬屁了。”

韓念華不搭理他,只一心對我說:“爹,我昨晚夢見亞父回來了!還帶了好多好吃的,還有好玩的給我。”

他說的時候那樣高興,我看着他的面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那小傢伙接着又有些扭捏地說:“爹……我想尿尿了。”

弟弟破口喊出了一聲:“不可以在這裡撒尿!快去茅廁尿桶邊!”

韓念華不回話,趕緊朝茅廁的方向跑去。

弟弟看了一眼他的小背影,脫口嘟囔:“亂撒尿的小頑童……”

我趁這個機會,對弟弟道:“韓多,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什麼事?”弟弟望着我,滿目好奇。

我轉過身,直接坦白,“先帝不在世的事,你跟爹要盡力隱瞞,等他長大一些了再告訴他也不遲。”

弟弟答:“我知道,他還太小,承受不起那樣的悲傷。”

我又告知一事:“還有,那次我帶他去先帝的陵墓,騙他說那裡是山神,等他長大一些了,你要記得明明白白告訴他,那裡是先帝的陵墓,叫他記得每年都要去祭拜。”

弟弟沉默了片刻,才應允:“好吧……”

午時,三大人一小孩坐在桌邊一起吃飯,老父的神色很嚴肅,端着飯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弟弟含着筷子頭左右顧盼,盯着毫無氣色的我,只有韓念華只顧及滿桌的好菜,開心地夾他自己喜歡吃的菜,還把桌子弄髒了。

我對弟弟擔憂的目光視若無睹,只出聲勸身邊的韓念華:“好啦,夾到什麼就是什麼,夾到不想吃的,給爹吃就是了,好好的一盤菜都被你弄得亂糟糟的。”

韓念華朝我吐了吐舌頭,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瞧見了,又道:“不聽爹的話,爹一下子就打你屁股。”

家法一出,韓念華立刻收斂了些,夾菜時,看準了纔敢下筷子去夾。

吃完了飯,韓念華就枕着我雙膝要午睡,我一面輕輕拍他的後背一面講故事給他聽,當他睡着了以後,我把他輕輕地移到榻上,悄聲出屋,一走到庭院就看見老父坐在那裡,一副像是悠閒又像是沉思的樣子。

“爹……”我走上前,喚他一聲。

他沒有動,只是開口跟我提起別的事:“你不在宮裡的那段日子,安成王曾經派人叫我到尚書省去。”

我很是吃驚,問:“安成王叫您到尚書省去做什麼!?”

老父緩緩詳說:“威脅你爹,叫你爹我勸你早日帶兵領將投靠他的勢力。”

我愣了一愣,微微張口:“爹,你……”

老父輕輕一嘆,答道:“你想怎樣,爹不攔你,爹老啦!管不了你了,這事……你自己拿主意罷。”

我垂眸,跟他坦白了:“我……我……我只爲先帝一個人效忠,先帝沒有下遺詔命我效忠於他,我就一輩子只效忠先帝,只按先帝的遺詔對現在的皇上盡忠!”

老父聽罷,重重一嘆,回道:“蠻子啊,興許你以後會留名青史,爲後人讚頌,但是……你因爲這樣,恐怕性命會保不住啊!”

我慚愧道:“爹……我對不住您。”

老父擺了擺左手,語氣很平靜,但面色卻顯得很是痛苦:“以前,聽你說老大死了的事,爹就當沒有過這個兒子,將來,你要是也死了,爹也一樣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爹!”我雙膝着地,跪下,向他磕頭。

老父不答,依然安定地坐着,嘴裡莫名念着一句鄉謠:“山陰好,茶兒香,田裡蛙呱呱叫,山陰人,美不美,村西頭出西施,山陰水,出龍王,天大熱,不怕旱……”

出了集書省,我沒有急着回去,而是又直接前往尚書省。

那兒的人一上來,見是我,就止步脫口:“真是稀客!堂堂右衛將軍居然會到尚書省裡來!”

我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地問他道:“安成王在不在?”

那大臣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奇道:“怎麼,連右衛將軍也把持不住,想要來投靠安成王了?劉師知的下場看來是真的‘殺雞儆猴’了。”

我白了他一眼,冷然道:“我只是來找安成王,你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話罷,直接往前走。

那人像尾巴一樣跟了上來,對我道:“我這說的可是實情,現在就屬安成王的勢力最大,你去尚書省看看啊!那裡至少有三百人全是他的親信!這就等於整個尚書省全是他的了,我們不聽他的,可就沒好下場了,誰都不想當第二個劉師知啊!”

我戛然止步,扭頭,淡然問他道:“你不忙麼,一個勁地跟着我?”

那人尷尬起來,連連退步,說着‘忙,當然忙’轉身就跑走了。

我不再理會他,一直慢步往前走,進到了屋子裡,朝屋裡看了一看。

有大臣迎了上來,我直接問他道:“安成王在哪裡?”

那人不多言,伸出手,指了指對面的一間屋。

我轉身,徑直走到那裡,敲了敲掩着的門,不稍片刻,從裡面傳來了安成王的聲音:“進來吧……”

我推開門,邁步走進去,走到安成王的面前。

他一擡頭,見是我,滿面吃驚:“怎麼是你?”隨即質問:“韓子高,你來幹什麼?”

我開門見山:“想請王爺不要再爲難我爹,我爹年老,經不起你安成王的威脅。”

安成王瞥了瞥我,拒不認賬:“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管他認不認賬,只道:“我爹以前是貧窮百姓,到老了纔好不容易得一官半職,一直忠守自己的本分,朝廷吩咐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從未抗旨,從未逾越過半分,請王爺不要爲難他。”

安成王冷笑一陣,出言:“韓子高啊,你這是在求本王麼?”

我依然面不改色,奉勸他一句:“王爺,你應該體恤下臣。”

安成王起身,負手,更加得意三分:“你有資格對本王說‘應該’這兩個字麼!韓子高,不要忘了我哥哥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庇護你!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帶着你的將帥投靠本王,或者,像劉師知那樣。”

我哼笑了一聲,道:“若我不答應,你能奈何我?王爺不過只是王爺而已,可不能隨便想把朝廷命官愛怎樣就怎樣。”

安成王的囂張氣焰登時降下了些許,脫口:“沒有人能庇護你,你還敢這麼硬骨頭,本王很欣賞你。”一擡起右手,指着我:“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再給我一百次機會,我還是那句話——我只爲先帝效忠,先帝駕崩之前囑咐我爲誰效忠,我就爲誰效忠,王爺你死心罷。”我瞪了瞪他,當着他的面吧話說得明白。

他忍無可忍,大怒,吼了一聲:“你簡直是……你簡直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本王告訴你,韓子高!再偉大的情愛,它如今已經煙消雲散了,你再怎麼愛我哥哥,他也已經葬身在黃土裡了,不久就會化爲白骨!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權勢!那纔是你的**!”

我對他的這番話不屑一顧,只淡然道:“多謝王爺提醒,不過,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勞駕別人來教,王爺費言了。韓子高今日前來,只是請王爺不要再爲難我爹韓延慶,他對朝廷很忠心。告退了……”

一把話說完,我便轉身出屋去。

“你應該學學你爹!還有,盡忠不是要看人和遺詔的,是要看權勢!”安成王在我身後破口大喊。

我沒有回頭搭理,只是一意孤行地往前走,一直走出尚書省。

一面走着路,方纔安成王所說的一句話就一面在我的腦海裡迴盪着不去——‘……再偉大的情愛,它如今已經煙消雲散了,你再怎麼愛我哥哥,他也已經葬身在黃土裡了,不久便會化爲白骨!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權勢……’

哼!權勢算什麼……權勢再大,也比不上親人、摯友以及所愛的人重要。權勢再大,失去了親人、摯友和所愛的人,活着也會沒有意思。我不會放棄茜在生前對我的囑咐,就算是愚忠,我也要一直這樣下去,永遠都不要背叛他。

我在一路上思忖,執着於自己的意志,打算繼續尋覓可以脫身危難的辦法,一定……一定要找出那樣一個既保住性命又保住兵權的極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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