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轉眼又是四月,沐浴紛紛的季節,一日午後,我照舊與明音和尚在新安寺清蓮亭裡談聊,忽然有人冒着牛毛細雨來到了新安寺,直衝着清蓮亭而來。

明音和尚最先發現了他,出聲道:“嗯?這位施主似乎是對貧僧與韓施主的聊話很是有興致?”

我擡起頭,直直望着來人。

那人進到亭子裡來,一邊脫下斗笠一邊答:“巧的是,我正是來找這位韓施主的。”

真容一現的剎那,我徹底地呆愣住了,分不清眼前是真還是夢。

那人喚我一聲:“好久不見了,大哥……”

我一想起陳茜已經不在世,便覺得難以面對他,忙垂眸,不語。

明音卻是回答了他:“看來施主與韓施主是相識的。”

雲光辛向他懇求道:“大師,我千里迢迢從北方度江過來找他,麻煩大師暫且不要打擾。”

明音和尚答道:“阿彌陀佛,貧僧明白……”隨即,我聽到了一陣慢慢遠去的腳步聲,心知是那明音和尚走了。

雲光辛再度喚我一聲:“大哥……”

我始終不敢擡頭與他目光相對,垂眸出語:“你爲何會來到這裡?爲何會來找我?”

雲光辛回答:“我聽說朝廷遣使司馬幼之來江南聘問,而且此前又聽說江南易主了,所以……”

我握緊了拳頭,扭頭望向別處,不答話。

雲光辛懇求我道:“大哥,你跟我去齊國吧!現在你在江南已經是大勢已去了!過去你在朝廷所受到的尊重都是陳茜給你的,新主給不了你,人人都很清楚你是陳茜的人啊!”

“我……我不能走。”我拒絕了他的好意:“我爹,弟弟,還有孩子都在建康,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而且,我有重任,現在的皇上也有求於我。”

雲光辛勸道:“大哥!官職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別人瞧不起你的出身,隨時隨地都會上奏參你一本的!就算你很老實,別人也根本不會放在眼裡!朝廷就是如此。”

我扭頭,正視他,轉開他的話:“三弟……咱們出去喝一杯如何?你我許久不見面了,我想知道你在齊國過得如何。”

雲光辛愣了一愣,訥訥道:“好……好啊……”

飲酒,侃侃而談之後,雲光辛暫時留下來陪我一陣子。

我跟他走在大街上,聽着他津津有味地說起蘭陵王高肅率兵殺入敵陣且贏得勝戰的事情,正聽到令人高興的情景時,有一夥人忽然迎上來,把我們攔住。

那夥人之中,有人出語:“韓大人,我家主人請你去會一會。”

我愣了愣,疑惑萬分:“你家主人是誰?報上名來。”

那人說:“這個……實在不好在此地透露,韓大人去了便可知曉,請。”

我便要帶雲光辛一起去,剛邁步,又被他們攔住,那人補充一句:“主人只想與韓大人會一會,其他人可就抱歉了。”

我回頭對雲光辛道:“三弟,你先回新安寺等我。”

話罷,一個人跟着那一夥人走了。

我跟着那一夥人進了一片林子,來到一個破茅屋,進到屋裡,他們就把門給掩上了。

屋裡亂糟糟一片,有一個穿着素袍的人背對着我立在那裡。我上前一步,問道:“你是誰,找我來有何貴幹。”

那人轉身回頭,答道:“乾爹,是我。”

我定睛一看,大驚:“伯茂……?你要見我,派人傳喚我到宮裡不就成了麼,何須派這些像混混一樣的人叫我到這裡相會?”

伯茂認真地解釋:“這是爲了掩人耳目,光明正大地派官兵請你只會打草驚蛇。”

我仍舊是不解,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要這麼神神秘秘?”

四下沒有別人,伯茂直接開門見山:“哥哥跟我商量好了,想要打壓叔父,就得先從滅掉他的部分勢力開始,現在京師裡,唯有乾爹的人馬最強盛,所以,希望乾爹能跟我們共策謀略。”

我猶豫了一會兒,答:“就我和你兩個,成不了什麼氣候的。”

伯茂似乎成竹在胸,微微一笑,回道:“我已經喚了到仲舉,他也願意這麼做,因爲如果成功了的話,是他唯一能官復原職的辦法。”

我低下頭,仍舊是猶豫,覺得這麼做會有極大的危險,沉思了半晌,說:“這件事,你們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再決定罷,劉師知已經是個教訓了。”

“乾爹,我們畢竟與劉師知不同,興許到了我們,註定是成功的呢?”伯茂極力勸說,見我還是那般猶豫,只好道:“乾爹如果此刻下不了決心,我不勉強你,不過,我會讓到仲舉去找你的。”

我不答話,只向他微微一躬,就轉身離開了茅屋,一個人出了林子,返回到新安寺。

雲光辛在新安寺的庭院裡等着我,見我回來了,趕緊迎了上來,關心道:“那夥人到底想要幹什麼?沒把大哥你怎麼樣吧?”

我嘆了一嘆,回答:“沒什麼,只是聊一聊而已……”隱瞞着實情,不敢與他透露出半分。

雲光辛放心不下,再度問:“真的沒有什麼?”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以示確定。

雲光辛長舒了一口氣,道:我真以爲他們要爲難大哥你呢……”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只說道:“三弟,我的部下弟兄們都在這裡住着,你要是不介意,就跟我住一塊兒吧?”

雲光辛爽快地回答:“讓我睡一間房?那好啊!”

我呆了呆片刻,不好意思道:“呃……你只能跟我擠一間房……”

雲光辛沉默了好一會兒,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這樣……也……也行,哈哈!”

我對他慚愧道:“對不起三弟,我真不知道你會來,所以就沒有多備一間空房。”

雲光辛一臉毫不介意,瀟灑道:“大哥,沒事的,我真不介意。”

我帶他進到了新安寺裡一處院落,那晚,他睡在左邊,我睡在右邊,他睡得很香,在我身旁打着呼嚕,而我卻一直沒有睡着,一直把雙手枕在後腦勺,仰着面,惦念着陳茜,回憶着過去那些與那男子有關的開心事和傷心事。

過了好幾天,我跟雲光辛一起在街巷裡散心,經過一輛馬車,突然,從車裡伸出一隻手來,抓着香帕向我招呼:“公子,到這裡來嘛,妾身等了你很久了。”

我疑惑着回頭,對車中人說:“小姐,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那聲音回道:“公子,奴家連公子都認得,斷然是不會認錯的,公子請上車來敘敘舊罷,奴家可是日日夜夜都惦記着公子呢。”

雲光辛扯着我的衣袍,低聲疑問道:“大哥,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女人來找你?”

我亦也是滿腹疑惑,回他:“我也不知道,先上她的車探探虛實罷。”然後朝那車中人喊:“小姐,我帶我的兄弟上車行麼?”

車裡人迴應:“這……不太好吧?公子請上車來罷,讓他跟着車走就是了……”

我便上了馬車,坐在那人的身旁,說道:“小姐,你真的沒有記錯人麼?”

那人把遮着面龐的香帕放下來,聲音陡然變成了男聲:“韓大人……”

我一見那粗眉、小眼、大嘴巴上塗滿紅胭脂的面容,登時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要爬出車外。

那人伸手一把將我拉扯住,低聲脫口:“韓大人!我是到鬱!”

“到鬱?到仲舉的兒子到鬱?”我愣了一愣,回頭又痛苦不堪地瞧了他的面龐一眼,退回去,一手捂住臉,低聲說道:“到公子何故打扮成這副模樣?”

到鬱答:“我是奉家父之命,喬裝前來與韓大人共策謀略的,還請韓大人莫要再推辭。”

我明白自己是逃不過了,便無可奈何地問道:“你們有什麼計策?說罷……”

到鬱立即湊到我耳邊,道出了最初的計謀。

馬車駛到了大街的岔口,我下了車,向車裡的到鬱拱手:“小姐,咱們後會有期。”隨之跟雲光辛一起走了。

路上,雲光辛疑惑不解地問我:“大哥是真的認識那個女人?”

我僅僅是笑了一笑,不說一句話。

此後,我一直與伯茂、到仲舉等人秘密往來,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做,只是自從陳茜不在世以後,一直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後來,他們定好了對付安成王勢力的時間,約在第七日,而我還是那麼渾渾噩噩地,當自己是在做夢,低下頭,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就在大家準備要蓄勢待發的時候,這件極爲秘密的事情,不知怎的,卻被識破了。

——那天晚上,宮裡派人來傳達我去尚書省議事,說是安成王命我回去共商立太子的事情。我覺得這是大事,沒有多想,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可當我到了尚書省,迎接我的卻不是列位大臣,而是握着尖銳兵器的侍衛。

我掃了他們一眼,質問走出來的安成王:“爲何要騙我來這裡,還要抓我?”

安成王滿面猙獰,啓脣:“韓子高,你還不知罪?你的部下和前上虞縣令陸昉已經狀告你謀反了!”隨後向侍衛一聲令下:“把韓子高抓了,押到大牢去!”

我一見形勢危急,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這時突然傳來新帝的叫喊聲。

“叔父,住手!不要治乾爹的罪!一切都是眹的主意!”

新帝欲要衝出來,安成王立即下令,命手下侍衛將他攔截住。

新帝脫口嚷道:“乾爹!跟乾爹沒有關係!是眹誘使乾爹謀反的!”

我瞧了瞧他,生怕安成王會利用這一點來對他不利,甚至會威脅到他的帝位,便放棄反抗,自行卸下了佩劍,捧着劍說道:“皇上只是爲了袒護我,纔出此言,我韓子高……確實犯了謀反之罪。”

安成王走上前來,奪走了我手中的佩劍,下令道:“把逆臣韓子高押到大牢去,護送皇上回寢宮歇息!”

我平靜道:“不用了,我自己走……”話落,就大方地邁步出尚書省,即使聽見了新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乾爹’,仍舊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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