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至第三日,新帝下令厚葬文皇帝,陳茜的棺材便被擡出宗祠,出葬路上,一路哭哭啼啼,冥紙漫天拋灑,像雨一樣落到荒野裡,悽悽又慼慼。

身爲陳茜的嫡長子,新帝也披麻戴孝,隨同隊伍護送出葬,聽宮裡人說,他是在沈妙容的面前跪地哭求了許久才求得沈妙容同意的。

我亦求他,求他讓我捧着陳茜的靈位上路,他什麼話也不答,只對別人下了命令,成全了我這個要求。

永寧陵建在棲霞山以南的野地裡,當初選地修建之時,文武百官知曉陳茜生前曾經撰寫許多懺文又常常燒香拜佛,便想定在京師郊外一個能讓他的屍骨亡靈面向佛寺的地方。

我記得曾經與他幾次去過棲霞山,也去過棲霞寺,便上奏建議將陵墓定在棲霞山南邊,不想,這一番建議竟使滿朝文武及新帝讚許。

陵墓前坐着一對威風凜凜的麒麟雄獸,一守左一守右,永遠呆在靈道兩邊。出葬的隊伍從它們中央的靈道緩緩進入,下到九層地宮,將陳茜的棺材安放在墓室中。

墓室的沉重石門準備要合閉上,我還呆呆地跪在陳茜的棺材前不肯走,許多人在我身後催喚了一邊又一遍,我的雙膝就像是與地面合爲一體一般,一直不動。

他們無可奈何,新帝也很無奈,他下了命令,命兩個有力氣的男子上前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強行將我架起來,將我拖了出去。

我一面掙扎一面呼喊:“放開我!放開我!”

架着我、把我拖出墓室的男子嚴聲勸道:“韓大人!冷靜一點!石門總是要關上的,關上之後,那裡便是另外一個世界了,活人是不能在那裡呆下去的!活人呆在那裡便會死路一條!”

我不聽,一直掙扎着呼喊:“把我放開!快把我放開!我要見先帝!讓我見先帝最後一面!讓我見先帝……最後一面……”

墓室的石門,最終是在我的面前無情地閉合了,再也沒有人能夠把它打開。

把我架出來的男子鬆開了雙手,我注視着已經死死地關上並且毫無縫隙的石門,無力地跪了下來,失聲痛哭。

一隻手悄然搭在我的肩頭,聲音自我頭頂降下:“乾爹……回去了罷,乖。我父皇會在這裡好好地度過一千年,甚至是一萬年的。”

我一直低頭哭着,哭着,等到淚水乾了,再也哭不出一滴來,纔不甘願地站起來,被新帝強行拉扯出了地宮。

地宮外,按照舊典,辦了簡單的儀式之後,所有人都開始撤離永寧陵,每個人都直視着前方落落大方地往前走,如釋負重一般,只有我……一邊走着,還一邊時不時地回頭望一眼陵墓,直到……眼界裡被一片高高的野草給遮蔽。

安葬的事情辦妥以後,新帝安了心,於七月秋季,下詔立自己的髮妻王少姬爲皇后,讓她遷居皇后寢宮。

此後這些天裡,新帝時常遣人傳喚我搬回宮城去,我每回想起宮城裡已經沒有了陳茜這個人,覺得宮裡已經沒有課讓我留戀的,日子一定會過得無比寂寞和傷心,因而屢次拒絕了新帝的好意,依舊住在自己的大營裡。

只是時而會去熟絡的朝臣的府邸,與他們共度小宴時,酒喝得正高興,他們總是會問我何日會成親,對於這件事情,我心裡一直沒有答案,一直都想着就這麼無妻無妾地過一輩子,且就這麼一直陪伴着一個死人,一個亡靈。

新帝基於昔日我對陳茜的忠心,亦也很器重我,每回我所上奏的摺子,新帝總會仔細去瞧,總會好好考慮我的建議。

陳茜下葬了以後,我一有空,也常常攜韓念華,帶上祭品,騎馬到那永寧陵祭拜陳茜。韓念華年紀還小,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左看右望,對陵墓裡的一切都感興趣。我把他放在地宮門前,在那裡擺上飯菜和酒,他坐得很不老實,一站起來就亂走。

“別跑遠了,跑遠了爹就找不到你了,到時候野狼一來就把你吃掉哦!”我一面點燃幾炷香,一面出言叮囑他。

那小傢伙在我身邊亂走着,還要問我:“爹,這裡是什麼地方?屋子好奇怪,沒有人,也好嚇人。”

我分出三炷香,遞給韓念華,把他叫了回來:“來,好好拿着它。”

韓念華擡起小手緊緊地拿住了,好奇道:“今天要拜什麼人?還是要拜山神?”

我擔心明着跟他解釋會令他傷心,只好道:“是,今天是拜山神,祈求山神保佑你的亞父早點回來。”

小傢伙二話不說,就跪在地上,捧着三炷香向地宮連拜了三下,嘴裡還唸唸有詞:“山神爺爺,我可想念亞父了,你一定要保佑他早點回來啊!”然後將三炷香遞給我,由我替他插在了地上的泥裡。

我舉着剩下的香火,向地宮拜了一拜,心忖:……茜,你在九泉之下,可不要生氣,我是不想讓他整日哭哭啼啼的纔要瞞住他,這些日子裡,你就暫時委屈一下,當他的山神罷,等他長大了,自然會知道是你的……

同樣的,我也把香火插在地上的泥土裡,半蹲下來,開始燒冥物,等呆了一會兒,收拾好了祭品,我就抱起韓念華,慢慢地騎着馬,把他帶了回去。

陳茜過世以後的第二年,正月癸已,新帝下詔大赦了天下,宣佈改元,將天康二年改爲光大元年。

二月辛亥,南豫州刺史餘孝傾再度謀反,被誅。朝廷肅清以後,沒過幾日,東宮裡接着又發生了大件事。

——自從安成王風風火火地帶着親信三百人進駐尚書省,使得一向與他不和的劉師知大爲不滿,聽人說,這劉師知是嫉妒了安成王的勢力極盛,且朝臣大多數都開始投靠安成王,他便私下與到仲舉、王暹及殷不佞密謀,謊稱新帝旨意,命令安成王返回東府。

陳頊因爲聽了毛喜的勸阻,沒有上當,並稟告於沈妙容以及新帝,真想被揭發以後,劉師知、王暹被處死,殷不佞被革職,到仲舉亦也因此被降職。

此事發生以後,我心裡面對陳頊的那份謹慎又更深一層,他看我時的目光無比寒涼,就彷彿是在說:韓子高,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自陳茜過世之後,他成了新帝的重要輔臣,昔日那些曾經巴結過我的朝臣不論官大官小,皆轉而投靠於他,對我漠然起來,我從此在朝廷裡,只感覺孤身一人,顯得很是弱勢,人言‘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只要稍稍違背陳頊的意思,我便隨時可能遭遇危險。

新安寺內,我面對着明音和尚,低頭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誦經聲立刻戛然而止了。

明音突然出聲:“韓施主何故不認真聽貧僧誦經,還如此嘆息,無法靜心?”

我坦白道:“身邊皆是危險,試問大師,我如何才能靜得下心?”

明音有些好奇:“韓施主遭遇何種危險,不妨與貧僧一說?”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與他緩緩道來,隨後求問於他:“大師,我現在已全無脫身的主意,不知道大師是否有辦法,能指點韓子高一二?”

明音皺了皺眉,道一句‘阿彌陀佛’,接着說道:“辦法有三:一、韓施主入我佛門,剃度爲僧,方可避開此難。二、韓施主或罷官或向皇上請求調離京城。三、韓施主手上有麾下兵將萬人,是應該明白的。只是這第三個辦法,還請韓施主當貧僧沒有說過罷。”

那第三個辦法,不用他詳說,我確實能夠明白——無非是殺戮,無非是要我像留異、周迪以及陳寶應那樣,率兵叛亂,反抗朝廷。

可是……照這樣辦,僅僅只是爲了自保的話,對那些好不容易得到稍微安定生活的百姓而言便是殘忍,陳茜在天之靈,定然是不會同意我這麼做的。

我又再度低頭:“大師……除了這三個,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明音大師也爲之一嘆,遺憾道:“貧僧已經盡力了。韓施主啊,其實只要遁入佛門,一切危難都在頃刻之間化爲烏有了。”

“我不能放棄……先帝曾經給我的任命,我要替他好好守着宮城。”我握緊了拳頭,一心想要保樁右衛將軍’這個官職。

“唉,韓施主,人的性命只有一條,它就在你的手中,是要繼續活下去,還是魂歸極樂,一切皆由你自己而定,貧僧只能盡力到此。韓施主,若你當真深陷苦海無法自拔,貧僧一樣向爲佛友超度那樣,爲你誦經超度的。”明音靜靜地說道。

我別無他法,只好點了點頭。

出了新安寺,穿過山林,我決定先試一試明音的第二個辦法,向新帝上奏,請求調出朝廷,去鎮守衡州和廣州,可兩三日過去了以後,一直沒有新帝的答覆。

又過了兩三日,有人從宮裡前來,上到新安寺裡來找尋我,並帶來了新帝的口諭。

那人向我一躬,輕描淡寫地向我傳達了新帝的命令:“韓大人,皇上的意思,是命令你馬上回宮去面見聖顏。”

我沒有動,僅僅是問他:“我前些日子遞上去的摺子,皇上有看了麼?皇上的回答是什麼?”

“這……”那人遲疑了一下,答道:“韓大人只要回宮面見聖顏,一切就都清楚了,小的只是負責把皇上的口諭帶到,告辭了……”話罷,立即奔下了新安寺,騎馬趕回去。

我無可奈何,於翌日,一個人騎馬回到宮城,大方邁步入宮殿,單膝跪在地上,向新帝恭恭敬敬道:“臣韓子高參見皇上。”

新帝回答:“乾爹你起來罷。”

我聞言,立即起身。

他瞧了瞧我,嘆息起來。他說:“乾爹,你瘦了許多……”

顧不上寒暄,我直接開門見山,問他道:“皇上,臣上回向皇上遞交的摺子,皇上是否看過了?”

新帝開始沉默,閉口不答。

我繼續追問:“皇上,臣上回遞交的摺子……”

新帝張口,打斷了我的話:“乾爹,我看了!我真的已經看過了!我還想要問問乾爹,爲什麼想要到廣州那樣遙遠的地方去就職?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期盼着你能替我把我的叔父安成王打壓下去?”

我微微低頭,很是遺憾道:“皇上……對不起,你錯盼了韓子高了,安成王的勢力真的很大,憑臣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打壓下他,劉師知、到仲舉等人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們辦不到,臣也辦不到,你的父皇……他算錯了一步。”

新帝有些焦急了,脫口:“乾爹啊……我不想一輩子就像木頭人一樣任由他控制着!你一定要幫我!”

我很是無奈,僅僅只能建議他:“皇上,與其把希望寄託在臣的身上,不如將它寄託於太后和自己的親兄弟。”

新帝先是愣了一愣,稍稍沉思之後,回答:“乾爹,如果是這樣,我甘願與你一起策劃謀略,把安成王趕下臺!”

此話一出,我立即阻止:“不!皇上,這樣與你不利啊!安成王是何等人物?天下間,只有你父皇才能克他……”

少年新帝越發不安和焦急了:“可是我的父皇,已經不在世了!”

我見狀,勸道:“皇上,你先冷靜下來,凡事是不能急的,越急就會更沒主意。”

新帝急哭了,突然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乾爹,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

我心裡隱隱做疼,摟住他,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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