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太陽雨下下來,王庭的草場上頓時掛滿了一滴一滴的淚珠,馮姝正準備去看望病倒的穎兒,這一連忙活幾天,也沒時間去關心下,這會兒趁着大閼氏在照顧單于之際,抽空來看看穎兒,正欲進入帳篷的時刻,走到門口,穎兒突然從裡面出來了。
“穎兒,你怎麼起來了,這是要去幹嘛?”馮姝略有責備地道。穎兒面色有些蒼白,但比起之前幾天已經好了不少,只聽穎兒苦笑一聲,道:“每天躺在牀上不活動一下都不習慣了,感覺脛骨都快散架了。”
馮姝過來扶住穎兒,穎兒伸手輕輕推了出去,柔聲道:“閼氏,我能行,我已經好了,沒事了。”
“確定沒事了?”馮姝關切的問。
“確定。”穎兒確定的道。
“那好吧,那我就先去準備單于的膳食了,這些天單于沒什麼胃口,需要準備清淡一些的。”馮姝似乎放下心來,道。
“還是奴婢去吧,哪能讓閼氏幹這種活。”穎兒搶先一步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馮姝似略有責備道。她知道穎兒向來對自己是衷心的勞心勞力而從無後悔,她知道穎兒對於她已經不僅僅是主僕,姐妹那麼簡單的情意,而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存在,因爲有她,馮姝纔不會覺得孤單。
“這樣也好,正午時分送去即可,別太累了,也不需要準備太多。”馮姝輕撫着穎兒肩膀道。
“嗯。”穎兒輕輕點頭,目送着馮姝轉身離去,而後自己也開始準備握也迷的膳食去了。
馮姝邁着小碎步,輕輕走到握也迷所在帳篷門口,門前的守衛依然那麼森嚴,帳內傳出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更有大閼氏低低的抽泣。
“單于,是否發佈詔令尋找名醫,單于的情況實在不容耽誤了。”行未央低頭看着牀榻上不停咳嗽甚至吐出一口鮮血的握也迷,擔憂道。
“現在去找只怕也晚了,連巫醫都解不了的毒,又豈是一般人能解的。”握也迷接過來大閼氏遞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血,有氣無力的道。
“單于,還是試一試吧,不試試怎麼知道會不會有奇蹟發生。”大閼氏滿臉淚珠,朝握也迷渴求道。
“巫醫,你的藥還可以拖多久?”握也迷擡頭朝一旁的巫醫道。
“單于,您現在的情況,即便我能找到解藥恐怕也晚了,之前用的藥也只能拖幾天,只是您這幾天情況更加惡化……”巫醫有些爲難的道。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巫醫。”行未央朝一旁的巫醫急切地道。
“你們不是不知道,能用的話早就用了。”巫醫低頭沉思片刻,道:“也許行未央說的對,天下能人志士許多,也許真能找到解毒之人也說不定。”
“是啊,單于,有一絲希望我們都得試一試。”大閼氏急切地望着握也迷道。握也迷看看大閼氏又看看行未央,再朝一旁的巫醫看了一眼,道:“也好,試一試,記住不能動靜太大,此事要秘密進行,以防王庭生變。”
“這件事就交給你和巫醫負責,一定要謹慎而爲。”溫柔地看着大閼氏,握也迷柔聲道。
“嗯嗯。”大閼氏急切地點了點頭,和巫醫相互看了一眼,道:“那我們這就去辦。”說着便準備起身離開。巫醫緊隨其後。
馮姝在外面聽了半天,正在大閼氏走出帳門之際進入帳內,她沒有偷聽,只是怕進去不合適所以名正言順的在外面聽了一會兒。原本以爲他們幾個都要走的,這樣馮姝也好進來照顧握也迷,卻沒想到行未央留了下來。
“這幾天你要做好萬全準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隨時準備扶持新單于即位。另外,要封鎖消息確保漢朝和丁零等國不會趁亂攻擊,以保我大匈奴無憂。”握也迷道。
“是,單于放心。”行未央低頭道。雖然這麼說,但其實他心裡並沒多少底氣,只是不想讓握也迷太過勞累所以這麼說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握也迷不在了,王庭會發生怎樣的變化,畢竟郅支和稽侯珊都還年輕,也沒有什麼實力。
“你來了。”一擡眼,握也迷迷迷糊糊中看到正進門向自己走近的馮姝,道。
“單于,您怎麼樣了。”馮姝問了句。
“你下去吧,記住我方纔說的話,做好萬全準備。”握也迷擡頭,朝一旁的行未央道。
“是。”行未央低頭行禮而後又像馮姝微微行禮,便退了出去。
握也迷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軀體,從胸前掏出一張金牌,那金牌上刻着一頭狼圖騰,馮姝眼見着有點像王帳裡的狼圖騰,不明白握也迷要幹什麼。
“有朝一日,如果你想回漢朝了,這個你帶着。”凝視着手中金牌許久,握也迷轉頭對馮姝一臉深情地道。手微微顫抖着遞出那張金牌,馮姝伸手過去接住,仔細看了看,不明所以。
“單于,這是什麼?爲何要給我這個?”馮姝不解的問。
“此乃狼牙令,是匈奴單于的令牌,此令牌天下爲此一份,不可複製。見令牌如見單于本人。”握也迷道。馮姝依舊不解的望着握也迷,不明白他話中意思。
“你可記得在漢朝時我曾經設置了不少暗莊衛所。”握也迷提醒道。馮姝低頭一想,似乎卻有其事,當年握也迷就是憑着這些暗莊衛所挾持着她逃離長安的,只是他爲何要把這令牌交給自己呢?
馮姝愣愣看着牀上的握也迷,等待他的解說。“所有在漢人員,見此令牌如見本單于,有了這個令牌,你到了漢朝她們便會聽命於你,如此,可保你不被人欺辱,不爲人所害。你後半輩子的衣食生活也有所保障。”握也迷繼續黑眸深深望着一旁的馮姝,柔柔道。
馮姝內心忽然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彷彿眼淚一下子就快流出來似的,定定的站着,手中緊握令牌,深深的雙眸泛着少許淚珠望着躺在牀上的握也迷。
她沒想到,自己要殺他,而他在臨近死亡的那一刻,心中放不下的還是她。這是一種怎樣的孽緣啊。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匈奴便再也沒有能夠保護她的人了,失去了他的保護她在匈奴還能生存嗎?
他知道她嫁給他終究是被迫的,是不情願的,他死之後她在人生的最後幾年必然會選擇返回一別二十多年的家鄉,然而,大漢朝的皇帝會待見她嗎?他不知道,他已經無法再保護她了。所以,唯有令牌唯有這些能夠保護她,那是他和他的父輩經過幾十年努力在漢朝建立的情報網絡,是隻能傳給下一任單于的,而如今,他卻把它傳給了她。
“中原定有名醫,回去之後,無論如何,靠着這些片令牌的組織網絡,讓他們幫你遍尋名醫,我想您終究是有康復的可能的。”握也迷滿臉盡是關切,道。
“你知道了。”馮姝將袖口翻起,手臂上皮肉已經有些開裂,偶爾還能感覺一絲痠痛,雖然不那麼明顯,但她知道這是一種徵兆,這預示着她的皮膚已經開始出現開裂腐爛,骨頭已經開裂了。
“我早就知道了,跟你同一個帳篷生活,這些細微之處又怎能不知。只是,救不了你,幫不了你。”說着說着,握也迷臉上露出一絲愧色。馮姝輕輕坐在握也迷牀邊,掖了掖被子,道:“單于不要多說話了,好好休息吧,保存體力。”
“姝兒”聽到握也迷這麼叫她,馮姝忽的一怔,怔怔愣愣地看着握也迷,他從未這麼叫她,這是祁連雪戰之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叫她,她還記得他第一次那叫她的情景。那時候他帶着一羣窮兇極惡之人,各個手持帶血的彎刀將馮姝一個弱小女子逼到懸崖邊上,她知道那些人都是殺害劉曲歌的兇手,她知道她報不了仇而且已經無路可退,於是,縱身一躍準備了結自己的生命。
“你愛過我嗎?”握也迷眼含期盼,深深望着眼前女子,希望她說出愛過。然而馮姝卻怔怔望着眼前男子,半天不發一言。思緒向前追溯二十多年,想到於握也迷第一次見面是在尋找劉曲歌的路上,在霍光的府邸,第二次見面是在劉曲歌受封出漢之際,隨後祁連血戰,哭天喊地慘不忍睹。
馮姝至今都不敢回憶那噩夢般的日子,向紮在她心中的一顆刺,每每觸及必定錐心之痛,食骨剜心。而後入匈奴種種經歷,握也迷是如何強迫她嫁給他的,握也迷血祭場上不顧衆人反對不顧得罪壺衍堤救她一命,甚至在往後的日子裡多次與壺衍堤衝突,不惜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也要保全她。
即便她並不愛他,他卻寧願放棄匈奴放棄王位隨她定居長安,甚至知道自己被騙之後被馮姝刺殺也沒有歸罪她,反而在後來的日子寵愛有加,即便她紅杏出牆支援鄭吉,他也最終力排衆議沒有殺她。與握也迷的種種畫面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惡地也好善的也罷,就像印刻在馮姝腦海中的畫面,今生今世都無法洗去。
“看來,我終究,終究還是輸給了你。”握也迷希冀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馮姝許久都沒說話,他就知道在她心中是什麼樣的答覆了,他曾經說過要用自己一生去感動她,讓她愛上他,可最終,到了人生盡頭,她依舊沒有感動,依舊沒有愛上他。這是多麼可悲又可憐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