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臨岔口

站臨岔口

“滴答…滴答…”不知在哪的水滴,不緊不慢地落下.彈在石頭上,非常有節奏.這個輕微聲音,是小衣在寂靜中能感受到的唯一動靜.石地冰冷,寒氣穿透單衣,像在嚼骨頭.全身的疼痛好像把身體都吃掉了,然後就丟入無盡的黑暗,讓她分不清那似遠似近的滴答聲是水還是自己的血.

恍惚中,小衣感覺自己被抱起,沉沉綿綿地向外走去.躺在這人懷裡,終於感到暖和.她艱難地撐開眼睛.卻已沒有轉頭的力氣.

袖子……藍色的……

“小衣,我帶你走……”是那個自己願意爲之付出一切的聲音.

“皇……上,”淚水涌出,一點也不想再強撐.“皇上……”

“皇上!”小衣猛地睜開眼睛,大叫着從昏睡中驚醒.接着傷痛從全身各地襲來,險些讓她又一次痛昏.

“對不起對不起!我動作太重了.”小童的腦袋探在眼前,揮着藥瓶滿臉歉意.

“皇上呢……皇上呢”冷汗流進眼睛,小衣顧不得擦,沙啞着連聲問道.

小童擔憂地摸在小衣的額頭:“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我問你皇上呢!她在哪”小衣焦躁地將小童的手甩開,不小心牽動傷口,痛得只能咬牙.

“她不在這啊……你從天牢放出來後已經昏迷兩天,朱大人今天醒了.她其實沒傷到要害,不過失血過多,需要靜養.太醫勸皇上暫不要去探視.皇上守了一會,就回宮休息了.你別想這個……小衣,”小童吞吞吐吐,好像有話不敢說.“太醫說,你的腿……”

啊!聽小童這麼說,小衣心裡一頓,提起醒來.她習武之人,知道傷上加傷的後果.趕緊移動傷腿.一陣劇痛,居然動彈不得.“我腿怎麼了,童你說啊!”

小童抱住小衣,緊緊貼在懷裡.滿面淚水還死壓出平靜聲調:“太醫說,傷好後,能走能站,都沒事的.只是……怕是不能再習武了.”小衣在受刑時,本就有傷的膝骨被徹底打裂,又耽誤了醫治,能不留下殘疾就算萬幸.一身好武功.算是廢了.

廢了.小衣呆呆地想着這兩個字.小童的話,壓過所有疼痛,如雷轟頂,炸得腦中一片空白:腿廢了……

“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正午當頭,日晷投下了最短的那根陰影.這本是太醫叮囑休息的時辰,蕭言卻難得寧靜.勤政殿後的暖閣正上演着一哭二鬧.

“皇上,我求您.您去看看小衣吧!她的腿……”哭聲聽起來極爲刺耳.蕭言抱着紫砂茶壺,摩擦壺邊,緊皺眉頭,避開小童的目光:“太醫怎麼說”

“吸溜.”擡起袖子,小童把臉上的鼻涕眼淚抹掉.抽嗒嗒地道:“膝骨斷裂,痊癒後若只是走路,還沒有大礙.但習武是萬萬不能了.”

聽罷,蕭言捧着茶壺的雙手輕微顫了一下,動作太小,連跪在身前的小童都沒有發覺.

“您就去看看她吧,一眼,就一眼.”小童豎起食指.擺在自己臉前左右地晃.她已經從懇求轉爲哀求.希望能打動眼前緊盯茶壺,假意對茶產生濃厚興趣的皇上.

“咕嚕.”似乎要證實自己真的有興趣,蕭言捧起茶壺喝了一大口.嚥下時,才發現茶水還是很燙,趕緊猛吸涼氣.這一咽一吸差點嗆着.“咳咳……恩科新晉馬上就要到了,你讓我歇會行不行”蕭言滿臉寫着不耐煩,還有疲憊和無奈.語氣卻是商量的.

“您答應我,我就不說了,馬上滾出去.”

“你……你這是胡攪蠻纏啊你!”

“就當我是胡攪蠻纏吧,您只要去看她,怎麼罰我都行.每夜掌燈換燭半年……一年都行!”

“你……”小童在蕭言面前,還算謹言慎行.所以較少犯錯.這次她寧願自領責罰,就是爲讓蕭言去探望在家養傷的姐妹.正當蕭言被她纏得無話可說時,博學鴻司副監司在閣外稟報,恩科新晉已經到了.

蕭言終於找到臺階,大鬆口氣.表面還十分義正言辭:“別再說了,給我到一邊好好站着.”

見蕭言有正事要辦,小童倒沒有再糾纏.立即擦淨眼淚起身,兩眼通紅地站在閣角.

博學鴻司的副監司進閣行禮後,將他們擬定的恩科頭甲十名名冊呈給蕭言.蕭言放下茶壺,折展開名冊,將那十個名字簡介略略覽過.不禁有些好奇:“第三名尉羽.前十名只有這一名女子”

“是,此次題目是關於御城抗戰.女子隊戰事研習較少,應試時胸無成竹,難以脫穎而出.”對於這位尉羽,副監司頗感興趣.“每次科考,總會有獨特不凡的人才出現,這次似乎尉羽就是.文章道理通透,觀點周全.雖爲女子,行筆氣勢更勝男子.雖然偶顯稚嫩.但能使人讀過熱血如沸,猶聞戰鼓.最值得一提的是,她未滿十五.還是一個孤兒.”

聽完副監司一連串的讚美.蕭言並不像他那麼興奮,反而疑惑起來:“孤兒那她怎麼能得到這麼好的學業修習”

“她並非生來就是孤兒.父親原是杭蘇的商人.四年前她全家人出遊,遇馬車相撞之禍.只倖存她一人.所幸父母留有產業,又有忠心老僕幫襯,這才得以完成學業.她的文筆見解可排第二.可惜文中有一小段,不成通句,令人不解.因而降爲第三.”副監司這番話,說得自己有點不踏實.這次恩科,一是時間緊急,二爲廣募人才.考生來例家世都只是略查.實在不比正規科考那麼通透.不過皇上既然問了,還是要答得坦然.

這樣看來,尉羽的身世讓人唏噓.本來接見新晉的順序是從第十名開始.但這位少年考生如此優秀,想讓蕭言破次例.“朕要先見她,宣她去前殿……”蕭言剛起身,可能動作過快,一陣暈眩.她趕緊坐下,改口道:“算了,朕不想動了.就在這吧.把她考卷留下,朕先看看.”

“皇上,”副監司有點吞吐,不好意思地說:“當年車馬之禍,尉羽也受其創,相貌有所傷,您……”

“放心吧,”他還沒有說完,蕭言已明白他的意思,打斷他道:“朕不會被嚇到,也不會以貌取人.更不會傷害她文人尊嚴.”

副監司帶着新晉第三名尉羽進閣時,蕭言剛剛把她的文章看完.“學生尉羽參見皇上.”

蕭言還沒擡頭,聽尉羽話聲清稚,果然是豆蔻年華.蕭言放下手中文章.仔細端詳.她已經禮畢,垂手而立.蕭言見她還是少女身型,已經亭亭大方,必定是有良好的家教,心裡有了兩分喜歡.可再看兩眼,又覺得有些不諧.尉羽穿的衣袍顏色過於素淡,腰裡還繫着管大毛筆.雖說歷來考試用筆都由學生自備,可以用自己順手的毛筆答卷.可這支毛筆也太大了,是普通毛筆的三四倍之大.看來她真像副監司所說,是個獨特不凡的少年.蕭言頓時來了興致,讓尉羽擡頭相見.

尉羽得令,緩緩擡頭.看清了她的容貌,蕭言臉上一切如常,心裡還是冷不丁大跳一下,明白過來爲什麼副監司要特意提醒.一條粗疤蜿蜒在尉羽臉上,從眼角到嘴角.斜斜地把臉一分爲二.蕭言趕緊轉開視線,拿話寒暄:“朕得聞你身世坎坷,還能有如此成績.你讓朕佩服.”

“學生世居杭蘇,十年寒窗,只爲有朝能北上面君爲朝廷效力.今終於得見王城恢宏.皇上英姿.學生心願已了.”尉羽一番謙讓,倒沒有一般人的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蕭言捧起茶壺,倚在倚上,好讓自己看起來隨意點:“第一次來王城啊.你們行程夠快的,啊,大概是今年沒有從昌州來的貢車.不用佔道等待.”

“回皇上,倒不是因爲這個.我們從中漢道入王城.沒有走貢車走的午川道.只是一路上快馬加鞭,沒有耽擱.”如此解釋,蕭言頷首.站在後面沒有說話的小童像聽見什麼奇怪的事情,突然揚頭.神色複雜地盯住尉羽.

“你的文章中,有一小節詞不連句,以你之才,應該不是筆誤吧.有何解釋”

“皇上,”尉羽跪下,匍匐拜稟:“事關當權,學生有難言之隱,斗膽請您摒退左右.”

事關當權?難道她說的是權臣黨派之爭這是蕭言最想聽到的.她微一思忖,便讓副監司他們退下.小童走到門口,側頭望去,正好與蕭言對視.小童眼神意味深長,明顯有示意.蕭言被她深深看這一眼.淡定地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待人退盡,蕭言說道:“現在只有你和朕兩人.從你口出,至我耳入.但說無妨.”

尉羽站起,躬身而答:“御林軍防而不攻,漢水以南半壁江山淪陷就在旦夕.或說不善水戰,或說難服氣候.其實真正缺的,是御江擂鼓之人.朝廷不下決心,御林不敢渡江.現在危機看似是外患,真正嚴重的卻是內憂.學生不敢寫明,擔心此卷未見皇上就已被扣,只能用暗語留於捲上.請允我上前,爲皇上標明.”

蕭言單手撫額,沒有答話.尉羽躬着身子已覺得痠痛.第一滴冷汗剛冒出來.就聽得蕭言一笑:“你上前來.”

“是.”尉羽緩緩向蕭言走去,邊走邊解下腰中毛筆.蕭言手託茶壺,又看那段所謂“暗語”興致盎然.連尉羽呼吸漸漸急促都沒有發覺.尉羽站在書案前,那隻大毛筆已經握在手裡,她捏筆蘸墨,向捲上點去:“皇上,您看這裡……”蕭言順着筆跡看去.就在蕭言低頭時,尉羽瞬間提筆,捏住角質筆桿大力旋開.筆頭立落,從筆桿裡吐出暗綠色的尖刃.可能因爲緊張捏筆的手不住地顫抖,她用左手握穩右手手腕,盡全力向蕭言後頸扎去.

“啪.”刃尖還在半空就扎不下去.蕭言像早就察覺,竟連頭也沒擡,隨便擡手,就把尉羽的手臂擋得不能再下分毫.尉羽萬沒料到蕭言反應如此之快,見一擊不中,大駭失色,揚手還要再刺.蕭言右手兩指彈在尉羽手腕,登時就把她兵刃打落在地.左手將茶壺裡的茶水潑出,澆在她臉上.尉羽毫無經驗,立馬用手去抹.趁此時機,小童撲進閣內,乾淨利落利落地“咔嚓”一聲,將尉羽右手擰脫了臼.緊接着,伴着慘叫聲按住腦袋,把她壓在地上.

有幾滴茶水,濺在尉羽兵刃上,發出刺耳的茲鳴.顯然是淬過劇毒.尉羽拼命地擡頭,怨毒地死盯蕭言.她沒想到蕭言武功竟然這麼高,精心準備卻連她衣袍都沒有劃破.劇痛和懊悔讓尉羽臉色慘白.潑在她臉上的茶水很是奇怪,小童看出不對,一手揪掉她臉上乾坤.僞裝去掉,原來是個很清麗的姑娘.

蕭言走下書案,小心地撿起毛筆細看.這是一支設計很巧妙的暗器.兵刃嵌在筆管內,所以絕難發現.丟下毛筆,蕭言把那份文卷擲在尉羽面前,平靜說道:“看來除去性別,其他都是僞造.說吧,說該說的一切.”

尉羽長嘆,赫然慘笑:“呵呵,天道不公啊.你不招報應,我卻要死了.還猜不到我是誰嗎,你不是一直想抓我嗎.我是尉遲蕪的妹妹尉遲翎.”話說蕪被賜死後,蕭言的確派人暗訪想查出蕪的家人所在.她的用意自然是要保護照顧她們.可是外人看來,就是恰恰相反.蕪的部下和江湖關係探聽到了消息.護着小翎和崔夫人東躲西藏.所以蕭言怎麼也找不到她們.小翎安頓好了母親,一心想爲姐報仇.借這次恩科之機.學南方口音僞造籍貫隱藏身份.爲了不讓太學的官員認出自己,還喬裝打扮改變容貌.其實,她只需劃破蕭言的皮膚,□□便能要命.可是事與願違.她不知道,雖然沒傷到蕭言皮肉.她卻把那把兵器,扎進了蕭言心中最痛的傷口裡.

蕭言沉默片刻,蹲下身拉起小翎的胳臂,又是“咔嚓”一聲,應聲復位.小翎年紀尚小,忍痛不住.大喊大叫中卻發現胳膊能動了.她以爲蕭言故意羞辱她,氣得咬牙:“你不必好心,我能堅持到法場.”小翎見蕭言呆呆看着自己,不明白她在猶豫什麼,皺眉說道:“你還想什麼,刺殺皇帝,凌遲處死.株連全族.只不過姐姐已死,我的親人只剩下我母親.她風燭殘年,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請你放她一馬.不過你就算要找她也是極難的……”小翎還想說下去,被蕭言打斷.“你是她妹妹,爲什麼和她一點也不像?”

突然起來這樣一個問題,讓小翎險些噎住.回過神後,冷冷答道:“姐姐像父親,我像我娘.”

事情到這裡,蕭言已經明白.她無聲嘆息,對小翎說道:“你要殺我爲姐姐報仇.成不成功你都要死.你忍心丟下你娘一個人?”

小翎又是一愣,她自詡聰明.可蕭言的問題她總是料不到.心裡更覺憤恨.不過蕭言的話觸動了她傷心處,鼻子酸楚,差點落下淚:“自私如你,也會想到這個?我也想讓姐姐安靜地走.我不想讓她在九泉下看見我也跟去,她會怪我留母親一人在世,無人贍養.可是……”小翎雙眼通紅地盯着蕭言,滿是怨恨:“姐姐功高蓋主被你猜忌迫害,她的怨恨無法平息.我多年苦讀,夢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映滿朝陽的大殿上爲你出謀劃策!你把我的夢打碎了,我的怨恨也無法平息!你要殺便殺,廢什麼話!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啪!”耳光揮過.小童輕叫一聲皇上似在勸解.蕭言指着捂住臉淚水漣漣的小翎,大怒罵道:“明明是爲了自己的怨恨,卻口口聲聲說爲姐姐報仇.你這樣送死,你姐姐會開心嗎.不繼承姐姐意志,糟蹋生命,是爲不義.母親在世,不侍奉養,是爲不孝.不義不孝之人.有什麼面目來談天道!”在蕭言的痛罵下,小翎臉羞得通紅.愧憤交加下,她沒能看到蕭言眼中的痛苦.

“沒錯,尉遲蕪立了大功.我看着礙眼,將她賜死.天下皆知!你們又奈我何!我就算不殺你,你也是永世看不到我得到報應.”

“昏君!你若不殺我,我必然能看到你的不得善終!”小翎怒不可竭.話語中已沒了文縐.

“好,我便不殺你!希望你有命等到傾天下的那日!”蕭言下令,兩個親衛應是而入,將小翎押下.小童已不記得先前要求的事情,滿心只想安慰蕭言:“皇上,她還不懂事,別跟她生氣.”蕭言搖搖頭,疲憊地道:“我怎麼會跟她生氣.這樣她應該不會尋死.給她安排單獨的牢房.紙筆書本,她若要便給她.靜下來多讀讀書,養養心性,也是好的.對外就說,新晉尉羽不懂規矩,頂撞了我.略施懲誡.”說着不會生氣,可想起小翎那番話,蕭言還是忍不住長嘆:你說得對,我的確自私.我寧願是你姐姐失去我,我也不想是我失去她.

小童領命,蕭言轉過身誇獎她:“不愧是我的貼身侍衛,反應很快.你怎麼知道她有貓膩”

“當她說他們走的是中漢道,不是午川道,我就覺得奇怪.皇上您當時只說到昌州的貢車,沒說貢車是走哪條道.貢車是快到王城時才分到午川道入城.不是久居王城不可能知道這個.而她說她是第一次到王城,顯然是在撒謊.後來她又要你摒退左右,我幾乎肯定……皇上?皇上!”

小童急喊,沒能把皇上的神喚回.蕭言呆立在那,嘴脣顫抖,若無旁人地自語:“原來是這個……對啊,我沒說啊,她怎麼會知道!不不,我記錯了,肯定是我記錯了!”蕭言抱住腦袋,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小童不知蕭言在說什麼,擔心而又惶恐地抱緊她.

蕭言雙眉快皺到一起,看起來痛苦極了.她扯住小童衣襟反反覆覆說同一句話:“小童……肯定是我記錯了,肯定是我記錯了!”

月高星稀,晚風吹過,讓孫老打了個好大的冷戰.山裡總是特別得冷.他裹了裹衣服,提起竹簍加快腳步向山凹茅屋趕去.這冬日漸深,能用來調理的苦葉越來越不好採.孫老憂在心裡,愁上眉頭.

到了屋前,孫老先喊一聲:“回來了.”然後放下手中的竹簍,從身上摸出把長銅鑰匙,就着月光打開木門上的大鎖.即如此,屋裡應該有人,那鎖門是爲何看孫老費力地解開這把繁複大鎖時無奈的表情便能明白.病人不老實醫治,醫生只能出此下策.

終於推開房門,孫老邊往裡走,邊和病人說話:“今天好些沒和昨天比……啊!”孫老驚叫,丟下竹簍,跨進屋裡.“人呢”孫老自問,卻沒有答話.四下張望,可屋子家徒四壁,哪有可藏的地方.就是沒人.孫老趕緊跑出茅屋,半山月色,不見半個人影.他擡頭看看大開的竹窗.頓時明白過來.“這孩子……”他泄氣地坐在地上,不住地搖頭.原來昨天她走路都走不穩的虛弱樣子竟是裝出來的.

“這孩子,裝的太像了……”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