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一手扶在丙子劍的柄頭上,面對面詢問黃元太道:“小哥你今年多大了?”因爲黃元太看上去年紀比較小——雖然他肌肉結實,但是個頭偏細。黃元太回答道:“別叫我哥,小的我今年剛滿18歲。”王直繼續道:“那正好是條好漢,一條龍嘛,反正我比你大不了幾多。”黃元太見王直很直白,隨和地笑了笑。王直接着道:“你沒有在廣東打拼嗎,何時加入了徐大哥的船隊?”
黃元太回答說:“不到兩年吧。我本在潮州府饒平縣林家商會做學徒。那日,林家跟陳家商會在海上打了起來,我落了水,徐銓先生的船正好經過,把我撈起,爲報恩,我就加入徐先生的隊伍。你可知道,那林家商會的行首,名叫林國顯,正是徐先生的義父。”“徐銓”即是徐惟學本名,“惟學”是字,他以字行世。王直驚訝地“哦”了一聲,續道:“原來還有如此因緣,我不曾聽徐兄提起過。”林國顯是廣府的豪商,創建了饒平縣的林家商會。林家商會有好幾家,福建亦有,因爲林姓是個大姓氏,前文曾提及的,便是說的別家。所謂“行首”,也就是會長、大老闆的意思。陳家商會同樣有多家,這是廣東的某一支。王直沒空細問。
一旁的徐惟學接過話茬道:“王兄弟你不知道,我剛拜林國顯爲乾爹沒多久。他是人稱‘南澳島主’,稱霸整個南澳島及附近洋麪。我去彼處行商,畢竟外鄉人的地盤,倘若不攀龍附鳳,抱個大腿,你說怎麼好辦事呢?”
王直笑道:“徐大哥講得有道理。”徐惟學道:“好了好了,小黃莫再耽擱。趕緊帶路去尋找王直他們要找的人。”黃元太抱拳說了一聲“得令”,便拿了根金黃色的名爲“鉞”的武器或者工具,率先下了船。這種武器,相當古老,既是說形狀制式,亦是言其材質:它是青銅做的,但用來砍腦袋似乎還很麻利的樣子。柄部和一般刀劍無異,唯獨刀刃是彎曲的,頗似鐮刀。黃元太領着幾個伴當在前方行進,王直等人便跟了下來,徐惟學沒有同他們去,待在船上主持大局。
見王直琢磨黃元太的武器,一旁的阮寶龍告訴王直說:“那是一把古代的‘埃及鐮劍’,來自西崑崙。我們現在叫它米斯里彎刀或者米息爾彎刀。”王直於是揣測徐惟學的船隊可能去過阿拉伯海(也就是印度洋),從紅海彼岸的埃及國(即米斯里或米息爾國)購入此種寶物。阮寶龍繼續道:“西崑崙,又名開羅。其實在馬六甲就有很多來自開羅的阿拉伯商人。”王直又想:“如此的話,這東西也可能是在南洋換的。好吧,有空問問他便是。”大家尾隨黃元太,一路往西北邊的補給站方向走。這島上荒無人煙,平常很少有人來,也便沒有既定的道路可行——見了有茂密的植物擋路,黃元太只得用鐮劍將它們一一除去,就跟用鐮刀收割麥子相仿。王直這纔想到:這刀恐怕多用於這樣的日用,而非拿來砍人,不覺讚了一聲:“好極。”
唰唰唰唰……隨着幾道割草的刀光劍影,黃元太斬出一條通道,那些不知名的木本植物被撂倒在兩邊,一些鳥兒亦被嚇飛。行了許久,黃元太所領的、王直和阮寶龍他們這一隊人,率先到達島中央的補給站區域。這裡出了林子,就是一片空曠地帶,補給站位於一些木質結構的屋棚中,有一側被岩石所環抱。王直往四下看了看,補給站兩面靠着河流,這河流明顯兩頭通向大海。王直立即對黃元太、阮寶龍道:“走,去看看屋寮裡有人沒有。”
幾人來到屋棚,王直用劍將柴門輕輕一挑,門被挑開。門裡頭竟然刺溜爬出一條小蛇,小蛇見了人,愣了一愣,吐了吐信子,然後彎曲地在沙地上側身滑行,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跡。王直心裡估摸着:“這裡面估計沒人吧?”雖然這樣想,他還是讓黃元太進去查探,並讓阮寶龍等人去其它的屋子。
黃元太回來稟告道:“報告王先生,沒人。”半晌,阮寶龍則來報告說:“沒有找着無想丸,不過發現了有人居住的蛛絲馬跡,但恐怕是尋常的漁民留下的。”王直只好吁了一口氣,一手扶住丙子劍,一手託了託下巴,心中又掂量起來,同時目光往四野裡投去。他沿着小道往西邊走去,陽光從林間散落,有蝴蝶在朝四方飛揚,走啊走啊,等他撇開阻擋視線的樹枝和葉子,眼前展現出另外一片空曠地,河流往下通往大海,這裡是河灣。灘地上有兩個人,遠看也能發現是一男一女——王直豁然開朗,那男的,衣衫雖襤褸,但一看便好像是老相識,即大家正要找尋的目標:無想丸嘛。女子身旁有一條船,似乎破陋不堪,經久未用;男子則抱着一根木頭,徐徐放置於腳下,地上還有一批木頭,他們可能是要札一個木筏的樣子。王直趕緊朝他們走了過去,有通路朝着西方,他也急迫地懶得走,直接往北邊翻了下去。
“噗通”一聲踏到沙石地中。兩人聽見異動,那男子一瞧,彷彿發現了新大陸般,奔了過來,叫道:“哈哈哈哈,王桑!”咦,果然是無想丸,王直心中的大石頭落下。無想丸拋下手中的木頭,兩人高興得擁抱了一番,王直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死。所以辛苦大夥兒來找你。”無想丸應和道:“是啊,我命大,哪那麼容易掛了。”正聊着,黃元太、阮寶龍率了幾個人沿着王直的路徑尋來。
無想丸見阮寶龍他們姍姍而來,對阮寶龍道:“喲,阮兄弟,你們也沒事吧,太好了。”阮寶龍對無想丸行禮道:“是的,長官。除了鄭繩大人和幾個水手,大家都沒事。”無想丸低下頭道:“什麼?鄭大人死了嗎,那真悲哀,唉……”無想丸整理了一下衣衫,指着腰間繼續道:“你看你給我的望遠鏡還在,寶劍也沒有丟。”王直揣摩他這期間勢必受了不少苦。無想丸看見小青年黃元太也持了一柄寶劍,問道:“他是誰?”王直回道:“說來話長,他是徐惟學大哥的夥計,我們間的很多人在海上,被徐大哥的船隊搭救了。”無想丸看着女子道:“總算聽到一個好消息。”
王直詢問:“這奇女子是誰啊?爲何在這裡?”無想丸轉身回答道:“哎,這也說來話長了。她是這島的‘島主’。”王直朝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身着半長鳳尾裙,頭著小髻髮式,臉上雖然有些泥濘,但還算漂亮。那女子搖搖雙手,不好意思道:“你們不要取笑我了。”
無雙丸說道:“她姓費,沒有父母,一個人居住在這個島上。我就是在海邊被她撿的,我讓她自己介紹吧。”說着他跟費氏交流了一通。這女子道:“我姓費,沒有名字,是個孤兒,後來跟隨奶奶到達這座島上,奶奶去世得早,我也很少回西邊的陸地上,獨自於此生存。你叫我‘小費’就好了。”王直瞥了費氏一眼,猜測她年紀比自己還要大一點,便道:“小姐姐,你好,無須多禮。”費氏繼續道:“這裡有我以前用的船,可是漏水了,無法修復。所以無想丸大哥打算做一條木筏子。”無想丸續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就不用瞎折騰了。”
王直道:“那我們走吧,船隊還在等我們呢。”無想丸對費氏道:“你跟我一起走吧!一個人待在島上多寂寞。”費氏臉兒紅紅,道:“讓我想一想。”她轉過身,朝着屋子的方向,兩手合握在一起,彷彿在祈禱,思考了許久終於轉回身,對無想丸道:“好吧,你帶我走吧!”王直摸摸下巴上新生出的須渣,心想:“興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不少故事,等有空再問吧。”無想丸對王直道:“我能讓小費入船隊嗎?”王直點頭道:“當然可以,這個你決定就好了,何需問我。”無想丸說道:“別忘了,你現在可是頭領。”王直招呼了大家一聲,喊道:“我們回去吧!大家辛苦了。”說着黃元太、阮寶龍開道,大家先到屋棚處集合。無想丸讓費氏整理行囊,費氏生活清貧,取了舊衣衫及奶奶留給她的遺物,便跟隨無想丸離家了,平日用的漁網什麼的都扔在驛站沒有攜帶——因爲這些船隊裡有,無想丸就不讓她拿了。
衆人返回東方的船艦停留處,徐惟學遠遠看見他們歸來,見中有生人,便放下心,吩咐下人道:“叫夥計們都回來集合。”幾個夥計朝野裡奔去。王直領先上船,上了甲板後,高興地對徐惟學道:“人找到了,我們回臺州吧。”徐惟學應答道:“運氣不錯啊。等其他人馬回來,我們就回港。”待收了隊,兩艘船趁着天氣良好,往台州起航了。
王直他們回臺州後,王直讓樑椿取了一些黃金作爲薪水支給水手們,冀望穩定大難後的軍心,並修整好甲號船。徐惟學船隊三艦船要去杭州,王直同徐惟學商量,讓乙丙號的水手搭載在徐惟學所領的三艘船上,徐惟學徵得王文素、李金鉤二人同意。在臺州港海門鎮的吳氏商會裡,王直他們又借宿了一晚,晚餐吃得也不錯,士氣得到充分恢復。
次日,天空萬里無雲,太陽早早地升起來,陽光灑落大地。徐家船隊北上,三艘船在前,宋氏的寧字甲號跟隨在其後,四條船安穩航出了台州港,直朝杭州、寧波而去,爲安全起見,船開得較慢。下午過了象山縣、舟山羣島,船隊抵達寧波港之東。徐惟學的人馬在寧波稍作補給,沒有久留,連夜就要西去杭州灣。王直本欲作東,留他們在宋氏的堂號裡做客。徐惟學婉拒,對王直道:“有空去杭州看我們鹽幫的‘招賢大會’吧,要舉行很久呢!”王直“哦”了一聲,站在港口木板上跟徐惟學搖了搖手,目送他們離去。尚源道的甲號船在埠頭停好,王直讓無想丸他們將金子用馬車搬運到西邊月湖集市裡的宋氏商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