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站着一對璧人, 連蒼蒼的目光落在了璧人相牽的那兩雙手上。
那兩雙手緊緊相握,似連理雙枝。
耳旁響起賓客們連連的讚歎聲,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 都在嘆這佳偶天成, 姻緣天定。
若他們是姻緣天定, 那他早前許下的白首之盟, 又是什麼呢?
連蒼蒼勾起嘴角, 又端起酒杯,掀開面紗,往嘴裡送了一杯酒。
酒入愁腸, 似黃連苦澀。那雙握着佳人的手,也曾替她舉過遮雨的傘。
她聲名狼藉, 藺晚屏則甚得人心, 又出身命門, 如此佳人,如何不堪爲偶?
賓客們都忙着舉杯祝他們百年好合, 連蒼蒼卻沒這心思。
連蒼蒼擱下酒杯,轉身便離了宴席,她本不是此間之人,又何必要強來喝這舊人的喜酒?
她在這裡待着,哪怕只待上片刻, 也不過是虛度光陰。
清冷的風撲在臉上, 酒意去了幾分, 連蒼蒼腳步虛浮地走在街上。
走過橋頭時, 連蒼蒼忽地停住了腳步。
“姑娘, 若是方便的話,不知可否借我十兩銀子?小生日後定當歸還, 以這玉佩爲憑……”
初相見那日的場景又浮在眼前,連蒼蒼想,她這些年見的這些事兒還少嗎?只是想不到,如今,她也成了這戲中人。
她心悅之人要成親了,但新娘卻是旁人。
“我喜歡你,卻想獨佔你,這是錯嗎?”
“蒼蒼,這自然算不得錯。”
“既不是我的錯,爲何要我承擔這錯?”
“阿霜,我娶晚屏是迫不得已。”
“是我的錯,我不曾告訴你,我最恨負心薄倖之人,不過此刻也不晚,你要娶旁人,我攔不住你,我要如何,你也攔不住我。”
書生愛妖女的故事,多是在志怪中,而非在這俗世中,偏偏她還剜了一顆心進去。
連蒼蒼從袖中拿出那枚玉佩,用手摩挲了片刻,玉佩觸手生溫,如同那人一般,連蒼蒼譏諷一笑,隨即將玉佩擲到了水中。
水花飛濺,連蒼蒼冷冷地看着那枚玉佩沉入水中。
連蒼蒼正要回頭的時候,卻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支冷箭。
酒意上頭,連蒼蒼躲閃不及,只聽一聲利刃劃破衣衫刺入皮肉的聲音。
痛意襲來,連蒼蒼垂眸,看着穿肩而過的箭,箭尾上刻着一個小小的字,藺。
連蒼蒼擡眸,卻看見一道紅色的身影,那人的眼,她看得分明,其中半點情意也無。
“妖女,你殺了晚屏?”
那人紅着眼,用手指着她,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妖女?
她記得,從前情濃時,他都柔聲喚她連蒼蒼。
他糯糯的聲音總是能把她從幽暗的深淵中拉出,再推下,再拉出,他是地獄,也是救贖,他是救她出往日夢魘的手,也是將她推向更深的幽暗的手。
連蒼蒼默然,那人眼中的恨意卻更深了幾分。
“阿微,若我說不是,你會信麼?”
範積微一臉悲痛,道:“你不要叫我阿微,晚屏她……臨死前親口所說,是你殺了她?如何會是假?”
連蒼蒼看了範積微一眼,他一臉的悲痛宣告着她殺人的罪證。
他從出生便是步步順遂,自然不會知曉,這世上多的是作假的法子,也多的是醜惡的人心。
她若是存心要殺藺晚屏,如何會給他留下破綻?
人心之險,勝過山川。這是連蒼蒼在過去的摸爬滾打中領悟的道理,但到此刻,她才明白,但凡她有一刻鬆懈,便會有人趁虛而入。
藺晚屏說她連連蒼蒼殺了藺晚屏便是真,她說她不曾殺了藺晚屏卻是假。
圍住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多時,她已是腹背受敵。
連蒼蒼看了一眼,手握長箭之人,有大名鼎鼎的陸判官、有人稱巾幗的蔣峨嵋、仗義豪情的許雙刀,還有許多在武林中排得上號的人士,都是這武林中的正義之士們,他們往日裡在許多事上都互不相讓,在這所謂的除魔衛道之事上,倒是難得的同氣連枝。
連蒼蒼笑了笑,憑空污衊她的人,他不是第一個,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連蒼蒼道:“既你已認定了是我,又何必與我多作口舌之辯?你要殺了我麼?”
陸判官道:“範公子,莫與這妖女多做糾纏,還是早些除了這妖女方爲正經。”
連蒼蒼笑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我是妖女,不知我何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陸判官摸了摸鬍子,道:“藺姑娘臨死前說了,是你動手要殺她,這話,在場之人都聽見了,再說,清風樓無惡不作,強搶良家男子做面首,這事兒,可是鐵板釘釘。莫非藺姑娘還會污衊你嗎?倒是可憐了藺姑娘,年紀輕輕,還不曾……”
“藺晚屏?”
連蒼蒼握緊了手中的拳頭,厲聲道:“若那藺晚屏存心污衊我呢?僅憑一人之言便要斷我生死,還不許我辯駁嗎?”
陸判官痛心疾首地道:“藺姑娘已死在你的手下,你還這樣污衊她?”
蔣峨嵋道:“你既爲女子,合該恪守婦道,卻養面首,實在是令人不齒。”
連蒼蒼看向蔣峨嵋,冷冷道:“男子便可三妻四妾,女子卻不能養面首,這是什麼道理?若是女子合該恪守婦道,不知這位夫人,又爲何在這大庭廣衆拋頭露面?”
蔣峨嵋臉一白,正欲辯駁,陸判官卻拍了拍她的肩,道:“蔣夫人,何必與這妖女計較?”
說完,陸判官又看向連蒼蒼,道:“蔣夫人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你這個妖女,如何能與蔣夫人相提並論?”
她如何能與蔣峨嵋相提並論?
她如何能與蔣峨嵋相提並論?
連蒼蒼仰天而笑,道:“你們這羣所謂的正人君子,也不過是一羣偏聽偏信的小人,若真有人肯與我一戰也就罷了,你們這麼多人,卻還要以多勝少。”
蔣峨嵋冷笑一聲,拿出別在腰間的峨眉刺,道:“既如此,便讓我來會會你。”
陸判官卻按住了蔣峨嵋的手,道:“何必與這妖女講道義?她殺人時可從未想過要講道義。”
卻聽範積微徐徐道:“我來與她動手罷。”
言畢,在場衆人都靜了下來,陸判官和蔣峨嵋都看向範積微,心中愕然,這範積微雖是天機門七公子之一,但卻是善醫,而非善武,若是與這清風樓樓主對上,只怕不是連蒼蒼的對手。
蔣峨嵋和陸判官看了彼此一眼,心中都有了主意。
連蒼蒼眼神一凜,眼神似利箭般射向範積微,道:“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女,你若是能殺了我定能得人心。但阿微你知曉,我一向小氣得很,若是你今日沒能殺了我,來日,我亦不會心慈手軟放過你。”
梅花清冷,但開在連蒼蒼額頭上的那一朵紅梅卻姿態撩人,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中,卻有幾分妖冶的味道。
範積微怔了怔,連蒼蒼一向心狠手辣,但他心中,卻忽多了幾分猶豫,他還未發話,他身後的人卻是動了手。
許多箭齊齊向她射來,範積微眼中也閃過驚慌。他張着嘴似說了什麼,但他細如蚊蚋的聲音終被利箭劃破長空的聲響淹沒,最終不知飄散在何處。
連蒼蒼冷笑了一聲,早先是她無所防備,又正傷着心,而如今,莫非還以爲她會乖乖束手就擒嗎?這羣正義之士,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凝神站定,連蒼蒼試着運功,卻驚覺身體中半點內力也無,連蒼蒼這纔想起在宴上喝的酒。
原來今晚這齣戲是早早便爲她備下了,而她的孃親、她的好妹妹怕是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罷?
很好,所有人都特意爲她做了這場戲,來送她上路!
她何德何能竟能讓一羣自詡正道的人,用這樣的手段,一同圍剿?
連蒼蒼仰天而笑!
她未曾殺過一人,只因這莫須有的傳聞,和藺晚屏的話,這羣人便要取了她的性命!
天理何在?
公道何在?
所有人都要她緘默不言,所有人都要她當替罪羔羊,所有人都要取她性命,無人肯聽她一句辯駁,無人肯爲她說一句話,無人肯施以援手。
既然這羣正義之士愚昧,愛自欺,她偏要站到最高處,剝開他們的畫皮,讓他們所有的醜惡都無所遁形。
連蒼蒼臉上是明媚如春的笑容,額上的紅梅也格外妖冶,她用冰冷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爾等記住,我若活着,必定捲土重來。”
範積微聞言卻怔了半晌,往日的許多又在眼前浮起,連蒼蒼如此篤定,莫非晚屏不是她殺的?
但晚屏如何會騙他?
連蒼蒼閉上眼,若是她今日不死,來日定當加倍奉還。
她要他們想起她的名字,夜夜夢魘,日日難安,她要他們回想起往事,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卻聽一支支利箭劃破長夜而來,穿透挺直的背脊,穿過涼薄的心,如雷鳴閃電,聲聲刺耳。
蒹葭猛地睜開眼,屋子裡燃着霜英香,蒹葭撩開衣袖,手腕上的琉璃珠讓她鬆了一口氣。
她還活着,這便是再好不過的事。
門外站着一個人影,蒹葭起身,披着衣衫在銅鏡前坐定。
“進來罷。”
推門聲後,是一道輕盈的腳步聲。
銅鏡中映着一張容色無雙的臉,蒹葭輕聲道:“梨花糕,埋在藺家的探子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回樓主,並無消息傳來。”
“許家那頭呢?”
“回樓主,不知是不是上天長眼,許雙刀當年偷了平城鑄刀世家盧家的刀譜,如今盧家的後人已潛入雙刀山莊,伺機報復。”
蒹葭輕輕往臉上擦着玉容膏,道:“蔣家那頭呢?”
“回樓主,有一些眉目,您可要瞧瞧?”
梨花糕遞過來一張紙,蒹葭接過,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妝匣上。
蒹葭輕笑一聲,對着銅鏡描着眉,輕聲道:“蔣綴玉他的心上之人,竟是姐姐?”
“回樓主,屬下得知之時也嚇了一跳,但這事上,倒可以做些文章。”
蒹葭未置可否,輕輕道:“陸判官、其他武林人士也莫要放過……”
“是。”
蒹葭拿起玉梳,輕輕地梳着一頭青絲,徐徐道:“我聽說燕然最近在追殺衛幽色。”
梨花糕心裡咯噔一下,她就知道這事瞞不過樓主,只盼着樓主不會罰得太重。
“屬下該死,不該替蕭堂主遮掩。”
蒹葭輕輕啓脣道:“你知道規矩。”
“屬下這就去領罰。”
梨花糕長舒了一口氣,退了下去。
若不是樓主額上並無一朵紅梅,她怕是也會同蕭燕然一般,認爲樓主是前樓主。
但樓主親口所說,前樓主已死了,死在了那場圍剿中。
梨花糕握了握拳,她定要爲前樓主復仇,那些害了前樓主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梨花糕眼中閃過一絲狠辣,隨即又消失無蹤。
蒹葭站在窗前,看着街下擁擠的人潮。
普天之下,誰能想到?這清風樓便在這商鋪林立、繁華無比的街旁。
窗前人朱脣輕啓,道:“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
誰會想到,她住在這京城之中?
她是連蒹葭,也是連蒼蒼。
清風拂過,吹亂青絲,蒹葭拈起一朵梅花,碾碎又吹散,眉間悲憫,輕輕啓脣道:“範積微,我已捲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