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梅花樹下, 梅花疏影裡,有人肩頭落滿梅花,他轉過頭, 遞給她一張請柬, 臉上是清潤的笑, 一如初見時, 他窘迫地向她借銀子, 卻依舊笑容清潤。
“我和她要成親了。”
他難得的欣喜讓連蒼蒼腳步一頓,連蒼蒼臉上的笑也微微僵住,她隨即顫抖着手接過了那張請柬。
那刺目的紅, 紅得她恨不能撕了它。
連蒼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展開了請柬, 一個名字慢慢落到了她眼裡。
範積微。
她從未曾如此恨過這個名字。
她不必看完便知曉, 另一個名字會是誰, 他心心念念之人,從遇見藺晚屏後, 便再不是不是她連蒼蒼。
連蒼蒼緩緩道:“阿微,你果真要娶她?你可知,她是我的……”
範積微卻打斷了連蒼蒼,道:“蒼蒼,我同晚屏說過, 晚屏她善解人意, 願與你同起同坐。”
“好一個善解人意!若是我不願呢?”
範積微有幾分爲難地道:“蒼蒼……我同她自幼便有婚約, 連家對範家多有照拂, 我不能……”
“自幼便有婚約?同你自幼便有婚約的人, 是連家的小女兒,不是藺晚屏!她姓藺, 不姓連!她和連家哪裡有半點關係?”
“但連家的後人都沒了,只有藺夫人算是與連家有些關係……”
連蒼蒼後退一步,搖着頭,道:“藺夫人……真是可笑……”
“蒼蒼……”
連蒼蒼失落又倔強地道:“我喜歡你,只想獨佔你,這是錯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將她從無盡的深淵中拉出。
“樓主……”
蒹葭猛地睜開眼,卻皺了皺眉,不過是那日見了範積微一面,她怎會夢見範積微?
蒹葭冷笑一聲,起身,道:“何事?”
梨花糕關上門,徐徐向蒹葭走來,道:“屬下查到了那長命鎖……”
梨花糕頓了頓,又接着道:“果然如您所言,那長命鎖中藏着蹊蹺之處。”
“有何蹊蹺之處?”
梨花糕道:“屬下去尋了李鐵匠,據李鐵匠所說,這長命鎖雖瞧着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鎏金長命鎖,卻是內有乾坤。”
李鐵匠雖叫李鐵匠,卻並不打鐵,而是一個實打實的商人。
他這鐵匠的名聲也是因着早年曾當街打鐵,後來有了聲名,腰間的口袋也時常有人往裡扔銀子,李鐵匠這纔不再打鐵,而是專心鑽研鑄劍之道。
再後來,鐵匠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又同妻子有了孩子,爲了常常給孩子買冰糖葫蘆吃,這才把鑄劍當作營生。
江湖上若是論起刀劍來,鑄刀世家盧家鑄的刀與李鐵匠鑄的劍,可稱得上是一等一的好。
盧家的刀,若是到善刀的英雄手中,便是一把趁手的兵器,能在危急之時,救英雄一命;若是落到常人手中,便是一堆破銅爛鐵,沒有嘗過足夠的風霜之人,是無法領會刀中的玄意的。
而李鐵匠的劍,則更受武林中人追捧,不只是因着盧家滿門被滅,再無絕世好劍出江湖,更是因着李鐵匠鑄的劍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無論是英雄還是常人,只要李鐵匠鑄的劍,落在這人手裡,這人便能增色三分。
盧家的刀只賣給英雄,但這世上,更多的是常人,因而李鐵匠的劍賣得比盧家的刀好。
李鐵匠的劍千金難求,但用過李鐵匠的劍的人,都不會覺得虧,反而會覺着佔了李鐵匠的便宜,因此,對李鐵匠的態度,也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
但武林中人很少有人知曉,李鐵匠不只鑄得一手好劍,也善金銀之器,更有一身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凡經過他手的金銀器,沒有他記不得的。
更鮮有人知的是:李鐵匠與清風樓有牽扯。
蒹葭並不言語,默默地用香箸撥着爐中的香。
梨花糕頓了頓,又道:“李鐵匠將這長命鎖融了後,發覺這長命鎖裡還藏着一塊玉佩。”
梨花糕說着遞過來一塊玉佩,蒹葭接過,還未細看,她便知此物不俗。
這塊玉佩觸手生溫,是難得的寶玉。
蒹葭細細看了一會兒,只見這玉佩色澤純淨,質地細膩,上面刻着一枝折枝梅花。
梨花糕只聽見蒹葭失神地呢喃道:“白玉折枝梅花佩?”
她應了一聲,隨即道:“李鐵匠說了,這白玉質地極好,且雕刻這玉佩之人刀法粗中帶細,並非尋常人家之物。”
蒹葭隨手將白玉擱在桌上,道:“那李鐵匠可說了,這塊玉佩是出自誰的手?”
梨花糕道:“這塊玉佩,出自鬼手趙之手。”
蒹葭微微頷首,轉身望向窗外,輕聲道:“鬼手趙……請得起鬼手趙出手,又有這白玉之人,倒是不多了……”
梨花糕仍是一頭霧水,她心中雖有許多猜想,卻不知哪一個是真,但瞧着樓主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樓主怕是已猜到了那人。
她疑惑地道:“樓主心中可是有答案了?”
蒹葭轉身莞爾一笑,道:“你先下去罷,我去後院看看慕垂歌。”
蒹葭說完便轉身,踏着幽微的晨光出了屋,只留梨花糕一人,站在窗邊迷惑地看着桌上的玉佩。
到後院也就一盞茶的時間,蒹葭走到後院時,慕垂歌已起了,正在院子裡,背對着她扎馬步。
這是蒹葭第一次真切地瞧見這少年的模樣,他渾身沐在晨光裡,有淡淡的光芒鍍在他身上,縱是隻瞧見慕垂歌的背影,蒹葭亦能猜到,慕垂歌的容貌定不會俗到哪裡去。
似聽見了蒹葭的腳步聲,慕垂歌緩緩地轉過頭來,蒹葭這纔看清了慕垂歌的真面目。
翩翩少年郎,蒹葭想,若是再過些年,這張臉定能在江湖中勾得許多女子的歡心。
但這女子裡,一定不會有她連蒹葭。
慕垂歌的一雙眼亦是直勾勾地看着她,蒹葭這纔想起,她今日並未戴面紗,而慕垂歌卻只見過輕紗覆面的她。
果然男子都愛好顏色嗎?
蒹葭心中冷笑,卻大步上前,道:“你愛扎馬步?”
慕垂歌點了點頭,蒹葭看向他,這纔想起,眼前這少年,不會說話。
她覺得奇怪又好笑,那日那婦人待這慕垂歌並不甚好,而且按着那婦人吝嗇的性子,如何會讓他頸間掛着的那個長命鎖留存至今呢?
“你且接着扎馬步罷,不必理會我。”
院子中央種着一棵葡萄,葡萄架下放着一張石桌。
蒹葭在石桌旁坐下,頗有興致地看着慕垂歌扎着馬步。
少年眉眼溫和,蒹葭彎起嘴角,無論什麼時候,美人和美的事物,總是能讓人心生愉快的。
不知過了多久,蒹葭見慕垂歌隱隱有停下之意,便輕聲道:“你過來。”
慕垂歌驀地轉頭,疑惑地看向蒹葭。
“我有事問你,你且坐下罷。”
慕垂歌依言坐下,斂眉低目,一副蒹葭說什麼他都言聽計從的模樣。
眼前閃過那塊玉佩,蒹葭心中微起波瀾,道:“你可還記得你爹孃是誰?”
慕垂歌眼中波瀾不驚,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婦人打過你?”
慕垂歌點了點頭。
這少年瞧着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爲何卻一直任那婦人打罵呢?
蒹葭道:“你爲何不還手?”
慕垂歌默然,蒹葭笑了一聲,道:“從前便罷了,跟在我身邊,便沒有任人欺辱的道理,若是有人欺辱你,大可告訴我。”
“那你是生來便患了啞疾?”
慕垂歌搖了搖頭,拉過蒹葭的手,用手指輕輕在上面寫下兩字:不知。
如一根鳥羽在心頭輕輕撫過,蒹葭笑了笑,反拉過慕垂歌的手,按在他的脈上。
這人並無內力,蒹葭心中一笑,道:“我帶你去看大夫罷。”
蒹葭說着便從袖中取出面紗,遮住了半邊臉。
兩人走在街上,慕垂歌沉默地走在蒹葭身旁。
“蒼蒼,是你?”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喊,蒹葭不必轉過頭,也能認出這聲音的主人來。
蒹葭眼中閃過冷意,隨即臉上又緩緩聚起笑意。
蒹葭皺了皺眉頭,道:“這位公子怕是認錯人了,我是連蒹葭,不是我姐姐。”
她揉了揉頭,又道:“難怪覺得你眼熟,那日在陸判官的府上,見過你,你可是範積微範公子?”
範積微怔了怔,點了點頭,正要說話,蒹葭卻行了一禮,道:“還請範公子幫我……”
範積微手足無措地扶起蒹葭,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到一旁的巷子中去。”
到了巷子中後,蒹葭便吩咐垂歌在一旁等候。
範積微道:“這位姑娘,不知在下要如何幫你?”
蒹葭用帕子抹着淚,道:“範公子,我姐姐她失蹤了好些日子了,我動用清風樓的勢力,查了許久,依然毫無所獲。”
說到這裡,蒹葭忽然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範積微,道:“若是範公子知曉我姐姐的下落,還請範公子告知,不然,我如何有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
範積微臉色一白,道:“連姑娘,憑着你姐姐與我的交情,我是不會置她不顧的,若是我有半分她的消息,一定會設法告訴你。”
不會置她不顧?蒹葭心中暗暗冷笑,怕是不會讓她活着罷!
蒹葭含淚握住了範積微的手,凝噎道:“那家姐的事,便拜託範公子了。”
蒹葭說着鬆開了手,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小巷。
慕垂歌正在巷口候着她,見她眼中帶淚如梨花帶雨,不由地愣住了。
蒹葭眉眼中忽然迸出幾分冷意,笑道:“怎麼?覺着我滿口謊言,不屑爲伍?”
慕垂歌卻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上蒹葭的眉。
蒹葭身子一僵,看向慕垂歌,卻見他眼中溢滿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