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依稀, 誰提着裙裾,涉水而來?
爲霜徐徐地睜開眼,卻看見繡着錦繡山河圖的帳子。
山河錦繡, 難怪從古至今, 這麼多的人都想活下去, 活得長長久久, 活到石爛海枯。
但又有誰是能活得長長久久卻不孤寂的呢?
她轉過頭, 卻驚覺,這是她的閨房。
她正驚愕之時,一道黃色的身影卻似飛花一般落在爲霜的眼底, 那人穿着一身黃色繡花曳地長裙,盈盈地站在牀前。
不知爲何, 爲霜忽地想起了初見時, 她在水中掙扎, 水沒至頭頂,漸漸掩去她活着的印記, 卻有一道黃色身影,涉水而來。
那黃色身影將她從水中拉出,用手烘乾了她的衣衫,又輕輕啓脣道:“吾名琉璃,既是彩雲易散琉璃脆的琉璃, 亦是琉璃玉匣吐蓮花的琉璃。”
琉璃問她可想活下去, 她點了點頭, 琉璃便給了她這串琉璃珠。
爲霜面露疑惑, 她不是該死在蔚府的那場大火裡嗎?
她的聲音中夾着疑惑:“我爲何還活着?”
琉璃動作輕柔地替爲霜解下琉璃手串, 輕聲道:“你並未死,衛幽色替你續了命, 你不必再靠這顆琉璃珠活着。”
衛幽色?
爲何會是他?
爲霜神情委頓,道:“竟是他?爲何會是他?”
琉璃將琉璃手串緩緩收進袖中,垂眼,話鋒一轉,卻不再提衛幽色,道:“可想去喝酒?我請你。”
爲霜搖了搖頭,推辭道:“不不不,是你救了我,該我請你喝酒纔是。”
“那你有銀子麼?”
爲霜臉一紅,她一向是用銀票,如今身上的確沒什麼銀子。
琉璃揮了揮手,兩人便向外走去。
一路繁燈相送,爲霜仍沉浸在死而復生的驚奇中。
兩人進了一家酒館,小二殷勤地上了酒,琉璃卻忽然叫住了小二。
“客官,您有何吩咐?”
琉璃倒了一杯酒在杯中,拿起杯子,晃着杯中的酒,道:“上一盤蟹。”
爲霜一愣,道:“琉璃你也喜歡吃蟹。”
琉璃莞爾一笑,默然地把酒送進嘴中。
小二很快便送了一盤蟹上來,爲霜夾了一隻蟹,熟練地剝殼,然後夾到了琉璃碗中。
“琉璃,多謝,若是日後有我幫得上忙的一日,我定不辭辛勞。”
琉璃擡眼,卻見爲霜眼中情真意切,她笑了笑,道:“不過是隨手之勞,若你因此記掛,日日想着還清,倒有些無趣了。”
爲霜一怔,舉杯對琉璃,道:“是,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萍水相逢,便不問姓名,只與姑娘圖一醉。”
琉璃心中浮過海棠月色,她笑了笑,道:“請。”
幾杯酒下肚,爲霜覺得心頭暖了不少,她與琉璃不過認識幾個月,卻有如此默契。
爲霜放下杯子,夾了一隻蟹在手中,剝殼後,送進嘴中。
熟悉的味道在嘴中逸散開來,爲霜手中的動作一滯,眼眶也跟着一紅。
這樣味道的蟹,她只在一人手中嚐到過。
她看向琉璃,驚喜道:“琉璃,這是……”
琉璃往嘴裡送了一杯酒,輕聲道:“他在廚房等你。”
爲霜站起身便往廚房跑去,一路跌跌撞撞,她卻只想見到那人。
推開房門,在繚繞的煙火中,爲霜一眼便看見了一張帶着歲月痕跡的臉。
那張屬於她爹的臉。
“阿爹……”
爲霜說着便撲了上去,抱住了她爹。
蔚憑謠拍了拍爲霜的肩,感慨道:“你已許多年不曾這樣喚過我了……”
爲霜擡起頭,紅着眼,輕聲道:“阿爹你做的蟹一如既往地好吃。”
蔚憑謠眼中閃過慈愛,道:“那以後阿爹便日日做給你吃。”
聞言,爲霜卻是又回想起了從前種種,她聲聲凝噎,道:“阿爹,我以爲你死了。”
蔚憑謠嘆了一聲,道:“這不過是爹的計謀而已,阿霜,你莫着急,且聽爹緩緩道來。”
蔚憑謠絮絮叨叨說了很久,爲霜才明白,這一切,只是她爹與衛幽色的計謀。
衛幽色接近她的確是別有用心,但衛幽色表面上是受外祖父的指使接近她,暗地裡卻是她爹派來守在她身旁,保護她安全的。
爲霜道:“那衛幽色他殺了您是怎麼……”
蔚憑謠徐徐道:“那是阿爹和衛幽色演的一場戲,後來你在假山中所聽的,也是衛幽色特意引你外祖父說的,空口無憑,阿爹若是將你外祖父的心思說與你,阿霜你定不信,因而纔有了這之後種種。”
“那阿爹你的病。”
“阿霜你昏迷這些日子,孟神醫出手,替爹治好了。”
“那墜崖之事也是設計嗎?所以衛幽色對我說的話都是假的嗎?”
蔚憑謠眼中多了幾分不忍,但他還是狠下心來,道:“是。”
“那衛幽色呢?”
蔚憑謠道:“救了你後,他便離開了。”
爲霜臉上的淚意仍未消,她爹還活着,她同衛幽色之間,也沒有血海深仇,她卻覺着疲憊至極。
衛幽色既肯用心頭血救她,爲何不肯留下來呢?
“阿霜……”
爲霜笑意勉強,擺了擺手,道:“阿爹,我無事。”
“師姐,你爲何不告訴她,衛幽色身患重疾,命不久矣呢?而且,她爹敲打衛幽色,讓他離開蔚爲霜,實在是……”
耳旁響起一道聲音,琉璃卻看向廚房中的那道清影,這樣的一無所知,果真是蔚爲霜想要的嗎?
琉璃卻想起那如幽蘭一般的男子的話,他說他甘之如飴。
琉璃輕輕道:“受人之託。”
琉璃在廚房外站了好一會兒後,便轉身踏進月色中,再無蹤影。
在蔚府待了一個月後,爲霜便留下一封信,離開了蔚府。
她也不知要往何處去,江湖上已許久沒有衛幽色的消息,她亦不知,那欠下的情意,要還給何人。
爲霜嘆了一聲,望着頭上高大的城牆。
上一次她來平城時,是幾月前,那時她有衛幽色在一旁,而如今……卻只餘她一人。
秋風蕭瑟,物仍是昨日模樣,人卻不知蹤影。
爲霜苦澀一笑,往城門而去。
平城的富庶一如往日,爲霜緩步從繁華中走過,卻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爲霜轉過頭去,卻見一張如畫面容。
叫住她的人,竟是月如襟。
月如襟爲何會找上她?爲霜心頭疑惑,卻仍是跟着月如襟到了一條無人的小巷。
“實不相瞞,月某有事相求。”
“何事?”
“不知蔚姑娘可知道環珮的消息?”
爲霜看了月如襟一眼,道:“月公子,爲何有此一問?”
爲霜心頭也不禁有幾分猜想,那夜水環珮遲遲未去赴約,淮水之戰,生生夭折,後來月如襟與水環珮兩人又是如何,她卻是無從得知了。
月如襟的眼中劃過幾分悵惘,道:“環珮是吾妻,她離家多日。”
爲霜心中五味陳雜,無心無情的月如襟竟也有動情之日,可惜,這一切,許是來得太晚了。
爲霜頓了頓,見月如襟形如枯槁,心生不忍,道:“我在大明湖畔見過水環珮,她同秦國公主在一起。”
月如襟眼中忽然多了一道光,他道:“多謝蔚姑娘,月某先行一步。”
爲霜看着月如襟的背影逐漸隱沒在街上的人流中,她搖了搖頭。
這世上多的是不能終成眷屬之人,阻擋他們的,既是旁人,也是他們自己。
爲霜路過賣梅花湯餅的小攤時,蒸騰的水霧繚繞,淡淡的香氣從水中浮現,熟悉的香味勾得往日如潮水來。
“小二,來一碗梅花湯餅。”爲霜坐下,把包袱放在了一旁。
“客官稍等。”
熟悉的聲音入耳,爲霜心頭閃過疑惑,她回頭看了一眼,她方纔未曾仔細看過這小二的面容,如今再看去,只有一個穿着灰布衫的背影。
就衛幽色那性子,他如何會穿這樣的衣服呢?
爲霜搖了搖頭,卻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微微發愣。
她在許多地方尋過衛幽色,卻並未得到關於他的半點消息。
衛幽色,你如今在何處呢?
她辛苦追逐,只想求一解,若衛幽色對她的好只是因着他和她爹的那筆生意,她會謝他救命之恩。
若衛幽色對她的好……
爲霜正想着,耳旁卻忽然響起了小二的聲音。
“客官,您的梅花湯餅來了。”小二麻利地把梅花湯餅放在了桌上。
幽幽的蘭花香撲鼻,爲霜正要動筷,卻看見小二的手腕上隱約刻着什麼,爲霜立刻按住了小二的手,撩開他的袖口,便見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靜靜躺在白玉般的手腕上。
爲霜。
這是她在衛幽色的手腕上親手刻下的名字。
爲霜擡頭一看,看清眼前人的容貌後,爲霜便愣在了當場。
如一朵空谷幽蘭,寂靜地開在你的眼前。
眼波流轉,是花開。
舉手擡足,是花落。
一朵蘭花開在了爲霜的心裡。
久別重逢,哪怕她在心中藏着無數句話,但此時此刻,她卻忘了言語。
這世上,總有人讓你忘了言語,忘了舊日風霜。
卻見那人撕下衣衫,纏住她的手腕,笑道:“阿霜,此謂纏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