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她清白嗎?
周瑛怒極反笑。她這些天時時刻刻懸着心,覺不敢睡,眼不敢合,費勁心機才從那羣喪盡天良的渣滓手中逃出來,終於回了家,以爲自己安全了,放下一顆草木皆驚的心了,結果迎來她的是什麼?
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老嬤嬤,都敢拿這個來羞辱她!
周瑛的指甲深深陷入到毛巾裡,一股莫大的屈辱感,讓她幾乎忍不住給那張老臉狠狠一巴掌。然而在瞥見老嬤嬤明明是恭順至極的姿態,卻透着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傲慢時,周瑛像是被兜頭澆下一盆涼水,滿腔的怒火瞬間被澆滅,一顆心頃刻間冷靜下來。
這老嬤嬤穿着鬆綠比甲,對襟暗紋撒花裙,顯然是宮中所制,量體合身,並不是外三路不相干的使喚下人。而且這眉眼高低、進退規矩,都是照着尺子比出來,一絲都不差,顯然是宮中積年老人。
這種老油子最知道趨利避害,不可能在沒人授意的情況下,就這樣不留後路得罪一個公主,尤其在這個公主還算頗得聖心,名頭拿出去還頗能唬人的時候。
那麼會是誰授意的呢?
首先從周瑛腦子裡冒出來的,就是策劃綁架的幕後之人。但緊接着周瑛就否認了這個想法。
周瑛今天來此地完全是因緣湊巧,這座園林皇帝都沒來過,那個幕後之人哪來的天眼,能提前往這邊安插人手。就算那人事無鉅細,準備周詳,但丁唐既然保證過沒有眼線,那就肯定是沒有。否則他堂堂一個御林軍右衛統領,如果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那他早該被人攆下臺,吞得骨頭都不剩了。
同理排除掉其他人,就只剩下被丁唐通知,並已派了前哨的皇帝和徐貴妃了。
皇帝在對后妃時或許有些薄情寡幸,但在對子女上,卻還算體貼細緻,就算擔心她這幾日夜中受了委屈,也不可能用這種羞辱的方式,來查看她清白是否還在。
但徐貴妃卻未必。
如果是換在幾個月前,不,哪怕是幾天前,周瑛都能確定徐貴妃不會這麼對她,但換了現在……
徐貴妃特意點了周瑛去看着周珏,結果只出去一兩個時辰,人就給看丟了。誠然罪魁禍首並不是她,看守失職的也不止她一個,甚至她自己也陷在壞人手裡,但是險些再次經歷喪子之痛的徐貴妃會看到這些嗎?或許徐貴妃能看到,但這卻不妨礙徐貴妃遷怒於周瑛。
櫻桃對周瑛的態度變差,就是徵兆之一。
若非徐貴妃這幾日流露出責怪周瑛弄丟周珏的意思,櫻桃這樣八面玲瓏的,又怎麼會今日一接到周珏,就急着把她和周珏隔開,甚至連態度都不費點心遮掩。
周瑛當然能理解徐貴妃作爲一個母親,在孩子失蹤後會如何痛苦,失去理智,乃至於遷怒於人,但是使出這種手段,來表達自己的遷怒與不喜,就未免有些讓人寒心了吧。
周瑛閉了閉眼,真切地希望下達這個命令的人不是徐貴妃。
周瑛心想長痛不如短痛,索性開口問道:“敢問嬤嬤是奉何人之命前來?”
老嬤嬤回道:“奴婢是奉貴妃娘娘口諭而來。”
像是看出周瑛態度有些軟化,不像先前那麼火冒三丈,老嬤嬤纔開了尊口,儼然一片好意勸道:“公主放心,除了貴妃娘娘,這件事出了這間屋子,再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周瑛長而上翹的睫毛溫柔垂下,慢慢笑出了聲,“母妃一片悉心體諒,我怎能不領情。”
老嬤嬤老懷欣慰道:“公主能明白貴妃娘娘一片苦心就好。”
周瑛解下圍在腰上的長毛巾,躺到矮榻上,分開雙腿,仰視着房頂的橫樑。老嬤嬤在一旁的水盆中淨了手,上前道:“老奴得罪了。”說着,老嬤嬤把手伸向周瑛……
片刻後,老嬤嬤抽回手,“恭喜公主,一切無恙。”
周瑛強捺下胸腹中翻滾的噁心,轉頭道:“還請嬤嬤出去片刻,容我收拾一下。”
老嬤嬤既然驗出這位公主清白還在,就知道她一時半會兒失勢不了,自然不會再跟她擰着幹,於是規規矩矩應聲退了下去。
老嬤嬤才躬身退到門口,就聽到嘩啦一聲脆響,擡頭一看,就見周瑛腳邊摔碎了一個花瓶。
周瑛的左手從一旁的梨花木茶几上收回來,片刻前還擺在上面的粉彩百蝶穿花瓶,已經成了一地碎片,她擡手輕掩嘴脣,一臉歉然道:“怪我不小心,沒有嚇到嬤嬤吧。”
老嬤嬤眼皮一跳,低眉順眼道:“沒有。”
知道這位主兒心中不快,老嬤嬤恨不得夾緊尾巴,立刻消失,但這滿地狼藉,卻容不得她就這麼視若無睹退下去,“公主稍等,容老奴把這些收拾乾淨,免得扎到公主的腳。”
周瑛卻格外體恤人,笑道:“嬤嬤何等樣身份,哪能屈尊做這點小事。”
不待老嬤嬤再拒絕,周瑛揚聲喊道:“白柳!”
白柳被老嬤嬤支使着守門,這半天了不見動靜,正自奇怪着,不就伺候洗個澡嗎?還能有什麼宮中秘訣,能花這麼長時間。此時聽到自家公主有召,忙應聲進來,“公主?”
周瑛溫柔笑道:“嬤嬤這一番勞苦功高,白柳,你代我送送。”
老嬤嬤心下稍安,七公主到底還是心有顧忌,只能借題發揮出點小氣,並不敢真正動她。於是老嬤嬤嘴上推辭兩下,也就應了,被白柳恭恭敬敬送了回去。
待白柳再回來時,周瑛已經清理好自己,穿好衣服,面容平靜對鏡梳着頭髮。
白柳卻直覺周瑛不太高興,悄悄取了竹簸箕,拿掃帚掃走碎瓷片,端着一簸箕的碎瓷片準備出門倒掉,卻被周瑛叫住,“慢着,東西先擱在那兒,你過來給我把頭髮梳起來吧。”
白柳雖然不解,但還是應了,把竹簸箕小心放到角落,又淨了手,給周瑛梳髮髻。
周瑛問道:“素枝呢?”
白柳手指靈巧地梳了個垂鬟分肖髻,還不耽誤回話,“素枝姐被娘娘打了二十大板,現在還在牀上躺着呢。不獨素枝姐一個,那日出去的荔枝姐和我,也都得了二十板子。只我皮糙肉厚,昨兒就能下地了,不然還見不着公主呢。”
周瑛心道,怪不得素枝和荔枝不見蹤影,白柳也走路不太順暢,“倒拖累了你們。”她又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兒難道還缺你一個伺候的,你趕緊回去先把傷養好了再說。”
白柳只嘴上虛應着,這回把公主丟了,她可是發過誓,以後再不離公主半步了。
兩人收拾妥當,恰有人來回報皇帝和徐貴妃到了。
白柳在一旁喜不自禁,“陛下一早帶着大臣們出了門,顯然有公務要忙,但在知道公主回來後,還能這麼快趕過來,顯然是擔心極了公主的安危。”
周瑛不由看了白柳一眼,白柳對徐貴妃隻字不提,顯然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其實皇帝能這麼快趕來,有九成是衝着寶貝兒子周珏,至於她多半隻是捎帶的。不過,能在惦記周珏的間隙,捎帶問一問她的安危,總比徐貴妃強一些。
周瑛深吸一口氣,去了明正堂。
皇帝和徐貴妃坐在上首,周珏洗得白白淨淨,又變回粉雕玉砌的小金童模樣,乖乖被皇帝抱在懷裡,徐貴妃摩挲着周珏的手,拿着帕子拭淚,皇帝摟着徐貴妃的肩膀,低聲安慰着什麼。
儼然一家三口,好不親近溫馨。
皇帝一見周瑛進來,心道周珏還小,不懂事也倒罷了,但周瑛年紀大了,再在長大的女兒面前跟愛妃親熱,到底不自在,遂放開了徐貴妃。
徐貴妃直起腰,垂下頭拭淚,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周瑛只作不知,上前道:“給父皇和母妃請安……”吉祥話才說了一半,嗓音就哽咽了。
皇帝看着消瘦委屈的女兒,不由心疼極了,“小七快過來,唉,這幾日委屈你了。”
周瑛被皇帝拉着坐到另一邊,一坐下就被小周珏牽住手,“姐姐別哭。”周珏又從皇帝腿上吃力跪坐起來,給周瑛擦眼淚,“是誰讓姐姐難過了,我教訓他去。”
皇帝見姐弟倆如此融洽體貼,老懷欣慰道:“小珏說的好,以後你姐姐就靠你來撐腰了。”
周瑛也不由破涕爲笑,握住周珏軟軟的小手,“小珏是小珏的,父皇可不許躲懶,要給我和小珏撐一輩子腰纔好呢。”說着,周瑛搖了搖周珏的小手,“對不對啊,小珏?”
周珏並沒太聽懂,但他一向把姐姐的話奉爲圭臬,自然捧場道:“對,我們要父皇。”
皇帝被奉承得很開心,嘴上卻還笑罵道:“好啊,連朕都敢編排了。”他又親暱地拍了拍周珏的小腦瓜,“你也是個小壞蛋,就知道跟你姐姐瞎起鬨。”
周珏伸出小短手,捂住腦門,還挺委屈的,“不是瞎起鬨,姐姐說的就是對的。”
不止皇帝,就連周瑛也被逗笑了,心裡暖暖的,摟住周珏親了一下腦門,“小珏真乖。”
這時,一直被周瑛暗中戒備的徐貴妃終於開了口,“陛下,快別逗他們了,這兩個孩子還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問完了話,也讓他們好生歇一歇吧。”
聽了這話,皇帝也不由收了笑,正了顏色,“愛妃說得對。”
徐貴妃問道:“傳話的人說得不清楚,我怎麼聽說,是小七放了一把火,趁亂逃出來的?”
這斷章取義,真是再高明不過。周瑛擡起眉眼,對上徐貴妃平靜無波的眼神,終於在這一刻清晰地意識到,徐貴妃跟她原本就細弱遊絲的那一點感情維繫,終於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