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討逆軍彭喜河兵敗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風順,揮師西進,妄圖先解鍾伯軒被扶桑圍住的困境,誰料纔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親信軍長羅鄴青的猛烈阻擊,彭喜河部隊招架不住,連連敗退,與此同時,高仲祺麾下第五路軍星夜行軍,迅若脫兔,竟在彭喜河自以爲擒獲高仲祺簡直是手到擒來,不費半點力氣之時,橫插到了討逆軍的後方,先一鼓作氣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窩,又在渠水一線駐兵,形成圍堵之勢。
待彭喜河反應過來,川清戰場,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隊,竟成了甕中之鱉,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團長倒戈,彭喜河與盧繼春死於亂軍之中,高仲祺派遣羅鄴青收編彭喜河和盧繼春的敗兵,實力大增,而前後不到四個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報》主編登載文章道:“……川清大戰,可謂驚險絕倫,死地後生,覽中華之地,若論用兵詭道,計謀韜略,是故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神出鬼沒,實乃北辰西祺兩將軍矣!”
因爲清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溫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十分,這裡的溫度,總是要比別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綠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樹牆,賀蘭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椅上,無線電匣子開着,女播音員的聲音機械緩慢地傳出來:“……叛軍彭喜河部兵敗牧陵,實乃咎由自取,爲萬民所惡,川清司令部總司令高仲祺電告各部隊……”
賀蘭伸出手,慢慢地關上了無線電匣子。
落地窗的一側,是綠油油的棕櫚盆栽,沐浴着下午的日光,枝葉越發的葳蕤茂盛,挽翠走進來,向着賀蘭禮貌地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剛打了電話來,說晚上有一個慶功宴要出席,就不回來陪你吃晚飯了。”
賀蘭點點頭,扶着椅子站起來,雙腳一落地就覺得腳下一陣綿軟,好似是踩在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東西一陣猛晃,挽翠驚道:“賀蘭小姐。”賀蘭的全身一軟,已經暈倒在地上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臥室裡沒有開大燈,只開着一盞小小的牀頭燈,挽翠見她睜開眼睛,頓時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賀蘭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總司令還不知要急成什麼樣子呢。”
賀蘭道:“幾點了?”
挽翠朝着臥室落地鐘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點了。”這冬季晝短夜長,纔不過晚上七點鐘,長窗外已經是烏黑一片了,綿厚的窗簾用金鉤子掛着,一層層地垂下來,倒還可以看到樹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臥室外的客室裡時不時傳來高仲祺的聲音,很低,聽不清再說些什麼,賀蘭道:“他在和誰說話?”挽翠自然知道賀蘭口中的“他”是誰,便笑道:“自然與給賀蘭小姐把完脈的金大夫說話。”她頓一頓,又滿眼喜氣地道:“對了,這樣大的事兒竟忘了說,恭喜賀蘭小姐,剛纔金大夫給您把了脈,說您已經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總司令高興得什麼似的,與金大夫說話的時候打了好幾次結巴。”
賀蘭的眼瞳突然瞠大,彷彿是被雷劈了一般驚駭地呆在那裡,嘴脣上的血色都在瞬間褪去了,一把攥住了挽翠的手,驚道:“你說什麼?!”挽翠愕然地看着賀蘭這樣失神的樣子,重複道:“我說賀蘭小姐懷孕了呀。”
賀蘭四肢冰涼,全身顫抖起來,躺在那裡動彈不了,挽翠道:“賀蘭小姐,你怎麼了?哪不舒服麼?我這就去叫大夫進來。”賀蘭吸了一口氣,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會兒,你出去吧。”
挽翠便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那臥室裡安靜下來,時不時還能聽到他與大夫說話的聲音,賀蘭轉過頭,看着窗簾上的金鉤子,月色鍍在了金鉤上,凝聚成一點點亮意,亮得刺眼,她聽到門聲,是他走了進來,
那屋子裡靜得只有熱水管子的呼呼之聲,他坐在牀邊上,望着賀蘭,賀蘭睜着眼睛看着那金鉤,半晌輕嘆了一口氣,“你到底是比我厲害些,我又被你算計了。”
高仲祺道:“避孕藥吃多了不好,我也是爲了你的身體着想。”
她轉過頭來,望着他俊挺的面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她這一盈盈一笑卻彷彿是吹散所有陰霾的春風,讓他緊緊提起來的心鬆緩下來,他不再壓抑內心的激動,輕聲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最好你給我生一對龍鳳胎。”
賀蘭撲哧一笑,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來的時候面頰兩側出現了溫柔的梨渦,好似盛滿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陣目眩神迷,俯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嘴脣,賀蘭躲着他,展顏笑道:“不要鬧,你晚上不是還有慶功宴要參加麼?”
高仲祺道:“什麼慶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有不去,就陪着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他說到這裡,卻把手順勢輕輕地放在了她柔軟溫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賀蘭,這是你和我的孩子。”
賀蘭躺在牀上,望着他深情款款的面孔,她笑了一笑,再沒說什麼。
第二天賀蘭起牀較晚,正準備下樓去,剛出了臥室,就見幾個丫頭四處忙乎着鋪地毯,宅子裡的舊地毯都換了,新地毯綿軟的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賀蘭走到樓梯扶手處,又見樓梯扶手和臺階也鋪着綿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樓下指揮着幾個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邊角等尖銳地方都給包裹住了,整個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裹的軟倉。
賀蘭下了樓,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挽翠忙走上來解釋道:“這是總司令的吩咐,賀蘭小姐懷了孩子,不能有半點磕碰,但凡有點閃失,我們這一屋子下人的命,也就不用要了。”賀蘭怔了怔,冷笑道:“你們把屋子弄成這樣,那如果我要出去,你們又該怎麼辦呢?”
挽翠笑道:“外面天氣那樣冷,出去也沒什麼意思。”她見賀蘭的臉上出現了不悅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賀蘭小姐要出去,我們這幫子做下人的怎麼敢攔,總司令特意安排了警衛處的方營長,隨行保護賀蘭小姐。”
賀蘭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朝着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就看到花園周圍明顯多了許多衛戍侍從,她道:“你去把我的斗篷拿來,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攔阻不了賀蘭,趕緊去通知方營長,等賀蘭穿了斗篷走出來,方營長已經等在了大門外,朝着賀蘭彬彬有禮地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吩咐,由我們保護你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場小雪,枯黃的草坪上蒙着一層薄薄的細雪,草坪的一邊有一顆挺拔的松木,松針蒼翠,幾粒灰松子落在草葉裡,賀蘭走了幾步,後、左、右都是警衛結成的人巷,各自距離她不到三米的距離,就算她不小心跌一跤,恐怕還沒落地,就有警衛將她扶住了。
賀蘭站在松樹前,撿了幾粒松子捏在手裡,天氣乾冷,每呼出一口氣,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霧,賀蘭擡起頭來,仰望着松木上那一片深藍的天空,天空澄澈的好似一面鏡子,沒有半點雜質。
賀蘭道:“我快悶死了。”
她忽然轉過身,朝着馬廄的方向跑過去,方營長皺一皺眉頭,警衛們都如影隨形地跟着,等到了馬廄旁,就見幾名馬伕正在往馬槽裡添食料,馬廄裡有的是好馬,驊騮、綠耳、盜驪、騏驥、獅子驄……賀蘭拿過掛在牆上的馬鞭子,指着一匹周身色如霜紈的健馬道:“我要騎馬。”
方營長站在一側,低着頭道:“賀蘭小姐,請不要難爲小的。”
賀蘭回過頭來,眸子裡閃過一絲怒意,“連高仲祺都不敢攔我,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跟我這麼說話。”方營長依然躬着身,客氣地道:“賀蘭小姐要騎馬,只要總司令答應了,我和我的手下決不敢攔,但是現在總司令不在,賀蘭小姐還請饒恕標下。”
賀蘭怒容滿面,還要說話,竟就見挽翠帶了幾個丫頭慌慌張張地走過來,見到這樣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裡,連聲哀求道:“賀蘭小姐,你饒了我們吧,我們也是爹生父母養的,你這樣做,
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啊。”
賀蘭嘆了一口氣,她將馬鞭子扔到了雪地上,道:“你們都起來,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爲笑,趕緊站起來扶着賀蘭回了大客廳,挽翠殷勤地笑道:“賀蘭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麼,總司令特別讓廚房準備了一份銀魚羹,你看可還使得?”
賀蘭淡淡地道:“隨便吧。”便轉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點鐘,宅園外的車道上就響起一陣汽車聲,正是高仲祺回來了,他早上正是與陳阮陵一起去打獵,打了些野味回來,讓侍從官拿到廚房裡去準備野味火鍋,這會兒才進大廳,忽聽得有人笑着喊道:“仲祺,你總算回來了,悶死我了。”
高仲祺擡起頭來,就見賀蘭站在樓梯上,穿着一件杏黃緞織金折枝菊旗袍,寬寬鬆鬆的,她臉上鮮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圖畫,緊接着擡起一隻腳來,金雞獨立,一步邁了兩個臺階,蹦跳着從樓梯上往下躍,身體搖搖擺擺,高仲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顧不得許多,幾個箭步過去,兩隻手臂伸出來接她,賀蘭卻猛地剎住了腳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級的臺階上,水汪汪的眸子裡波光流轉,嗔道:“討厭,誰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裡閃過一絲嚴霜般的冷意,她卻站在那臺階上,雙手把他的脖子一摟,嫣然一笑,“別這麼看着我,怪嚇人的,你嚇着我不要緊,不要把還沒出生的小孩子嚇成一個膽小鬼。”
高仲祺的臉色依然難看,卻是默不作聲地一伸手,就將她抱了起來往樓上走,賀蘭在他的懷裡左右亂掙,漲紅着臉道:“快把我放下來,陳先生還在那站着呢,看讓人家笑話。”陳阮陵早就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望着放在落地窗一側的盆景,幾個侍從官也靜靜地眼觀鼻,鼻觀心,全然不往這裡看了。
高仲祺一直把賀蘭抱到臥室去,將她放在了錦繡堆絨的沙發上,賀蘭始終笑嘻嘻地看着他,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賀蘭微笑,“求我什麼?”
“放過這個孩子。”他那話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麼沒人攔得住,可是我只求你這一次,你怎麼折騰我都行,別碰孩子。”賀蘭將手一鬆,就推開了他,道:“那麼我要出門,你不許警衛跟着我。”
高仲祺道:“你出門可以,但必須要讓警衛跟着。”
賀蘭不高興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賊一樣盯着我,我不喜歡。”高仲祺笑道:“他們是奉命保護你的,你說什麼他們就要做什麼,你怎麼能把自己說成是賊呢?難道你有什麼賊心?”
賀蘭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說話就要生一肚子氣。”
高仲祺望着她,笑道:“你別睡了,今天我請陳阮陵吃飯,這個陳阮陵前前後後沒少給你送禮,就也請夫人下樓來與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賀蘭斜睨着他,“誰是你夫人,誰愛當誰當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這人也真奇怪,我幾次三番說結婚你都不同意,難道你願意沒名沒分的跟着我?”賀蘭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做出要睡的樣子來,“我現在懶得很,纔不和你說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開口問道:“賀蘭,我對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對我說的,到底有幾句真話?”
她睜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微笑着點頭,“我想知道。”
賀蘭就眨一眨眼睛,烏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開一合,那一瞬笑逐顏開,如熾火流陽般燦爛明媚,“其實我都是騙你的,你信嗎?”
他一笑,“我信。”
賀蘭到底纏不過高仲祺,到底還是被他拉起來,換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樓來與陳阮陵見了個面,宴席就擺在餐室裡,除了野味火鍋之外,還有幾味川清名菜,東安子雞、辣味合蒸、皮凍甲魚盅……賀蘭只不過是坐在一旁,隨意吃了一點東西,她對這一桌子油膩之物沒多大興趣,專門挑着炒冬筍來吃,高仲祺與陳阮陵說着話,順勢挾了一大筷子魚肉到賀蘭的碟子裡,賀蘭道:“我不愛吃這個。”
高仲祺笑道:“咱們孩子不愛吃炒冬筍。”
賀蘭道:“你怎麼知道的?”高仲祺轉過頭來,眼睛裡都是溫柔的笑意,“因爲我不愛吃。”
賀蘭“哼”了一聲,依舊吃着冬筍,一旁的陳阮陵笑了一笑,朝着外面的一個灰衫男人點一點頭,那男人是陳阮陵的隨行副官,這會兒就走了進來,雙手捧着一個黃松木匣子,陳阮陵拿過匣子,站起來笑道:“這是陳某的一點綿薄心意,送給賀蘭小姐,還請賀蘭小姐笑納。”
賀蘭笑道:“陳先生怎麼又給我送禮?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陳阮陵道:“賀蘭小姐客氣了。”便笑容滿面地把匣子遞過來,賀蘭接過匣子,順勢打開,這匣子裡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開,就可以聞到撲鼻的玫瑰香氣,裡面的寶藍色天鵝絨墊子上分明擺放着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鍊,整條都由方鑽鑲成,正中掛着一顆通體翠綠的翡翠墜子,有鴿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賀蘭拿起那一掛鑽石項鍊看了一看,自然是滿眼驚豔,抿脣一笑道:“謝謝陳先生,我很喜歡。”陳阮陵笑道:“賀蘭小姐喜歡就好。”賀蘭將鑽石項鍊又放回了匣子裡,轉過頭來向着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當豬啊?”賀蘭伏在他的手臂上,格格地笑起來,直笑得面頰暈紅,才擡起頭來擦着眼角笑出來的眼淚,道:“我願意,我喜歡這樣,你才管不着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樓去吧,正好我和陳先生還有事情要談。”賀蘭就捧着匣子站起來,朝着陳阮陵笑道:“陳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陳阮陵也跟着站起來,向着賀蘭禮貌地鞠了一躬,道:“賀蘭小姐慢走。”
賀蘭一路回了臥室,將門一關,就將黃松木匣子扔在了沙發上,走到窗前撩開寶藍色的窗簾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車道上自然還是站着陳阮陵的車和護衛,果然沒有嶽州那樣嚴備,想必他初到清平,自然是無暇準備的更周密。
賀蘭拿出電話簿子,隨手翻了翻,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正是“戴記洋行”,她走到牀櫃前拿起電話,撥了電話過去,沒多久就有人接起了電話,賀蘭道:“我姓賀,上次在你們那裡選了幾塊西洋料子,你們說沒貨,現在到了沒有?”
那邊的人就道:“賀小姐稍等,我查查貨簿子。”沒多久那人就笑道:“賀小姐上次要了三種花樣料子,這會兒只到了兩樣,我們戴老闆原說等到齊了親自給賀小姐送去呢。”
賀蘭不耐煩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後天要出門,我自己去拿,告訴你們老闆,剩下的花樣要快一點到,拖了這樣長的時間,我都等不及了,清平又不是隻有你們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邊的夥友連聲抱歉,賀蘭也不多說,“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夜裡靜悄悄的,又下起雪來,撲簌簌地打在了長窗上,賀蘭正睡着,忽然察覺到彈簧軟牀朝着旁邊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裡,賀蘭知道是他回來了,她睡意頓時全消,模模糊糊就覺得一股子酒氣向着自己拂過來,越來越近,她再也沒法子裝睡了,一陣心慌,趕緊睜開眼睛,笑着道:“煩死了,又來吵我睡覺,身上的酒氣那樣大。”
昏暗中就見高仲祺的雙眸裡閃着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賀蘭被他看的時間長了,不免有點心慌氣促,道:“你看我幹什麼?”他也不說話,卻上了牀,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把被子拉過來,蓋住他們兩個人,她不免掙一掙,輕聲道:“你不要亂來,我還懷着孩子呢。”
他摟着她,笑道:“知道了,娘子,爲夫保證規規矩矩的。”他的語調溫柔極了,只是將她抱在了懷裡,果然沒有妄動一下,賀蘭伸手在他的臉上摸了摸
,觸手滾燙,便道:“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不怕造壞了腸胃麼?”
他酒意醺醺,握着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讓你多問這樣一句,那我情願天天泡在酒缸裡。”賀蘭道:“又要說瘋話了。”他笑道:“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你眼裡就是個瘋子,其實你生我的氣,你怨我換了你的藥。”
賀蘭靠在他的懷裡不說話,他道:“賀蘭,我八歲就沒了爹孃,靠着自己長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一定很愛他,不讓他吃一點苦。”賀蘭道:“你八歲就沒有爹孃了麼?”
他的聲音沉重,透着一種恍惚的痛楚,“賀蘭,這川清江山本就不該是秦鶴笙的,當年川清都督程巽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園高家的小姐,秦鶴笙聯合其他幾股地方勢力,假意要開什麼諮議會,在會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褡褳銀元在我身上,讓我跑,我跑出來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窗上,透着一片明亮,他抱着她,默默地道:“賀蘭,你別怪我對秦家人心狠手辣。”
她沉默着不說話,他放緩了聲音,“賀蘭,你跟我走吧。”
她怔了怔,“去哪?”
他道:“反正我的目的只是扳倒秦鶴笙,我不想要別的,賀蘭,我帶着你和孩子離開這,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買一片茶園,採茶過日子,把我們的孩子養大,我一想到那樣的日子,我就很快活。”
他竭力爲她描繪出一幅很好的畫面來,窗外的雪撲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裡暖的卻讓人沁出細汗來,賀蘭竟覺得有些恍惚,那樣好的日子啊,她的脣角都不禁浮現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實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面孔上,這會兒見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梢,伸手在她的面孔上摸了摸,靜靜地道:“賀蘭,我一直都覺得,哪怕是這千里江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給我的一個笑臉。”
他溫柔地望着她,又低頭在她的臉上親了親,昏暗中,他的一雙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賀蘭簡直恍惚了,眼前這個男人是她曾經深愛過的,她不可能對他再也沒有半點感覺了,他在她的靈魂裡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筆,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驟然降臨的濃霧,四面八方地朝她涌過來,她想起他對她的好,他說過要一輩子給她暖手,她覺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溫熱的水裡去,不住地上下漾着,她真恨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
他真的醉得狠了,聲音漸漸地低下去,竟就朦朦朧朧地睡着了,只是不肯鬆開她,雙手環着她的腰,將她攬在自己的懷裡,她仰起頭,看到他烏黑的額發下那一張英挺的面孔,他睡着的時候,嘴脣緊緊地抿着,像一個倔強的小孩子,這陣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樣狠,這世上只有她,可以輕易打碎他堅硬的外殼,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鮮血淋漓卻無半點還手之力,還要心甘情願。
賀蘭伸出手來,在他的面頰上輕輕地摸了摸,柔聲道:“仲祺。”他沒有半點察覺,發出沉重緩慢的呼吸聲,雙臂又在無意識間將她抱緊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聲,真切實在,而那一瞬,她心裡的痛楚與掙扎如海嘯一般呼嘯而來,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猶如狠戾的惡魔,等待着撕碎她最後一絲防線。
隆冬臘月,大雪紛飛,雲層厚重如鉛,天地之間白皚皚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沒頭沒腦地下個沒完,一陣狂風吹過,捲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霰子朝着人臉上掃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高仲祺到嶽州開會,開完會就連夜驅車回清平,這一路上千趕萬趕,許重智提心吊膽整整一路,生怕這天氣惡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萬一高仲祺有個閃失,就是把他活剮了都擔當不起,幸好一路無礙,眼看着三輛汽車一路開進了清平的城門,他才暗暗地鬆下一口氣來。
正是下午四五點鐘,天穹暗沉,風雪迷漫,道路兩邊居然還有些做小買賣的攤擔,高仲祺原本披着呢氅靠在車座上補眠,這會兒睜開眼睛朝外面看了看,那車窗上鋪着厚厚的一層積雪,他敲了敲車窗,積雪拂落下去,就見路邊一個穿着棉襖的老頭子正站在一個貨擔前面,貨擔上掛着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高仲祺忽地道:“停車。”
貨郎擔的老頭嚇得嘴脣不住地顫抖起來,就見一排三輛軍車停在了面前,從裡面走出來全副武裝的持槍衛戍,竟就將他團團圍住了,他不過是極老實的賣貨郎,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就見一羣人簇擁着一個人走過來,那人身穿軍裝,身形挺拔,領章燦然生光,左右的人爲他打着油傘,老頭子慌地兩腿發軟,幾乎要倒在雪地裡,哆嗦着道:“長官……”
高仲祺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來買東西的。”那老頭子鬍子和眉毛上都結着冰霜,怔怔地望着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貨郎擔上拿起一個撥浪鼓,轉了一轉,那撥浪鼓就咚咚地響起來,他笑起來,道:“這個多少錢?”
老頭子忙不迭地道:“長官要是喜歡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給他點錢。”許重智已經走上前來,將整十塊銀元放在了老頭子的手裡,老頭子眼睛都瞠大了,捧着那一把銀元的雙手不住地發抖,許重智低聲道:“總司令,上車吧,這裡的防衛不太安全。”
在嶽州開會的時候,有革命黨企圖炸會場謀殺高仲祺,但被湯敬業提前偵獲,並且對外封鎖了消息,只有內部人知道,但也是驚險萬分,許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
高仲祺看了看手中的撥浪鼓,鼓面上描繪着一個紅肚兜的大胖娃娃,臉蛋紅撲撲地笑着,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轉過頭來對老頭子道:“這是給我的孩子買的,我要當爸爸了。”
老頭子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就是名震川清的總司令高仲祺,這會兒只顧得誠惶誠恐,連聲道:“恭喜,恭喜長官,多子多福,多子多福。”
高仲祺轉過身上了車,那汽車開起來,車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着撥浪鼓,輕輕地晃一晃,那皮錘就敲在了鼓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最近忙得要命,眼裡佈滿了血絲,卻在那一刻,含笑的面孔上沒有半點睡意。
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車已經到了搖孤山下,正要順着山路開上山去,忽見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地開過來,司機認得車牌號,道:“這是山上宅子裡的汽車,咦,是方營長。”
許重智一驚,擡眼看去,就見方營長已經快步奔下了汽車,一臉惶急,身後傳來車門的響動,高仲祺已經下了車,許重智忙跟着走下來,那路上鋪滿了積雪,方營長奔的踉踉蹌蹌,竟然一頭扎到了雪地裡,他連滾帶爬地起來,全身都是雪,惶駭地道:“總司令,賀蘭小姐從山上的臺階上摔下來了。”
驟然起了一股子颶風,將冰透了的雪粒子捲起來,呼嘯着朝着人臉抽打過去,那一種疼,可以讓人瞬間沒了呼吸,身體好似是被凍住了,一寸一寸,好似沒了知覺,只有一顆心,瘋狂地向着深不見底的黑淵裡墜,周圍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風呼呼地吹過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裡熱極了,高仲祺坐在客室的沙發裡,他從回來就坐在那裡沒有挪動半分地方,臥室裡人影幢幢,醫生和護士來來回回地走着,丫頭端了一盆血水走出來,紅通通的顏色,一如撥浪鼓上胖娃娃紅通通的臉蛋。
他的手動了動,是去拿茶几上的茶盞,但是盛着茶水的茶盞被他碰翻了,茶水嘩啦一下流淌了半個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縮回來,又朝着臥室裡望了望,深邃的眼底裡一片乾涸的光,是脫離了水面的魚,在痛苦地進行着最後的掙扎。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上的燈一片刺目的雪亮,滿頭大汗的醫生走出來,對他說:“總司令,孩子恐怕是抱不住了……”接下來的話他忽然就聽不見了,四周在剎那間靜寂無聲,他坐在沙發上,怔仲地擡着頭,看着那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喉嚨裡彷彿鯁着尖銳的魚刺,生硬殘忍地劃開了他的咽喉,他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