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顫抖着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來,咬在嘴裡,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几上,已經被茶水泡溼泡軟了,他低着頭,咬着煙抽出一根火柴,在溼淋淋的磷面上划着,就是劃不着,他扔掉手裡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着在磷面上劃,再扔,再抽,再劃……許重智趕緊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劃燃了一根送過來,“總司令。”
他沒說話,頭都沒有擡,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執地守着手裡那一盒溼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面被劃爛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裡變成破破爛爛的一塊,他的手指蒼白顫抖,嘴脣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倔強硬挺的像一個不屈不撓的孩子。
他想他真是傻,她怎麼會給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殺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現在這樣,哪怕他低聲下氣地求她,她也不會心軟。
深夜的時候,他走到臥室裡去。
護士正在給她喂藥,就聽得她說:“你把窗戶打開,我熱得很。”護士忙道:“賀蘭小姐,你現在身體弱,經不得風吹,可千萬不能開窗戶,至少一個月不能冷着凍着。”說完一回頭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門口,忙站起來輕聲道:“總司令。”他點點頭,從護士的手裡接過那一碗藥,揮了揮手,那護士便走了出去,關上了門,臥室裡只開着一盞小燈,她躺在牀上,蓋着厚厚的杯子,面無血色,望了望他,靜靜地把頭轉了過去。
他坐在牀側,端着藥碗,用小勺子舀了一點,送到她的嘴邊,她轉過頭來看着他,眸子裡閃過一點驚訝,他說:“吃藥吧。”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淡淡的光線映照在她蒼白的面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藥碗都放在櫃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窗外下着很大的雪,隨風滿世界飄蕩,天寒地凍,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燈罩的四面垂着粉紅色的流蘇,在那裡無聲地晃着。
他望着她,半晌輕輕道:“賀蘭,你有沒有聽到孩子哭?”
她閉上眼睛,他的聲音沉重如鉛,是化不開的陰霾,“我聽見了,我還聽到孩子跟我說話,他哭着說,爸爸,媽媽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爲什麼不讓我活着。”
她陡然睜開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帶着槍呢麼,乾脆拿出來把我斃了。”
他笑了,“你想得美。”話音一落,忽地伸出手來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從牀上拽起來,雙眸陰狠如狼,“我問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槍,明明可以一槍斃了我,你爲什麼不動手?!”
她被他鉗制在手裡,筋疲力盡地一笑,柔弱輕柔,那蒼白的面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閃現出令人目眩的豔色,“你心裡明白,何必來問我,我那時候不過是爲了保兆煜,不得不讓你覺得我對你還有情。”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槍放在我面前,試探我,那把槍裡不可能有子彈,因爲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會如此粗心大意。”
他覺得好像是有一隻手,狠狠地探進了他的胸膛裡,惡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攪着,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裡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槍,一粒子彈卡在了他的肺裡,軍隊裡麻藥緊缺,醫官用刀子和鑷子一點點從他的胸口把子彈剜出來,都沒有這樣痛過,那天早上,他的確是在試探她,他退去了槍匣裡的子彈,他假裝睡着,他聽到她的抽泣聲,後來她把槍放下了,他的整顆心都被那種瘋狂的快樂填滿了,他以爲她還是對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縱容着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
他從八歲開始靠着自己活着,這樣過了半生半世,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槍林彈雨、處心積慮、鐵骨錚錚……種種冰冷充斥了他過去的二十八年,只有曾經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樂的,因爲只有她一個人,乾淨單純地愛着他,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一點點小心思,都屬於他一個人,可現在不是了,她恨他,把他視爲仇人,洪水猛獸。
風捲着大雪,呼呼地撲到窗上來,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聲道:“那麼你這次回來,是爲了折磨我?”她沉默着,他慢慢地放開她,她虛弱地靠在牀着,一把烏黑頭髮垂落在了枕面上,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蒼白的臉上,“賀蘭,這世間有一種毒藥,你喝下去,在臨死前的那一刻,眼前會出現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爲了貪圖那臨死前一瞬間的快樂和甜蜜,情願裝作不知道,療飢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賀蘭,你對我如此殘忍。”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緩慢地道:“可是我不殺你,因爲我不捨得,你就是算準了我不捨得,所以你纔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對待我,我卻偏偏就是愛你,我真他媽的賤!”
他站起來朝外走,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她靠在牀頭,淡薄的肩頭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烏黑的頭髮下那一張面孔雪白如玉,烏黑眼睫毛下的一雙眼眸裡透出極安靜的神色,垂着粉流蘇的紗罩燈透出暈黃的光芒,她柔軟安靜,像是刻在磁瓶上的釉花,淡而溫暖的白描。
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拂曉時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天邊鉛雲低垂,地上積着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上去,可以淹沒到膝蓋,一陣陣的風將枯樹葉子颳得嘩嘩作響,遠遠地傳來一陣鐘聲,是遠處的廟宇在敲晨鐘,一聲連着一聲,天寒地凍,呵氣成冰,高仲祺走出大門去,許重智帶人跟在他的後面,手捧着他的氅呢,一個勁兒地道:“總司令,你把這氅衣披上吧,天冷得厲害。”
高仲祺始終沒說話,他猛衝到了雪地裡,接着一下子跪在那裡,許重智慌張地道:“總司令。”他與那些侍從都慌張地要上前來拉,卻聽得高仲祺低沉地道:“滾!”許重智怔了怔,忙伸手製止了那些侍衛,領着他們朝後退了一步。
高仲祺頭朝下望雪地裡一趴,冰冷的雪花刺到他的臉上去,天地之間一片靜寂,偶爾有幾聲鴉叫,從不遠處的山林裡傳來,他趴在雪地裡,心疼得幾乎要炸開了,周身都冷得發僵,只有臉上是滾燙滾燙的,融化了臉下的積雪,雪下是凍硬的泥土,呼嘯的北風席捲着地上的雪片,一團團地朝人身上撲來……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大雪時斷時續,只是下個不停,就要過年了,清平城內已經有了煙花炮竹之聲,趙季春乃是新上任的清平警察廳廳長,他原本只是袍哥會裡的一名打手,爲湯敬業做了些事情,就被湯敬業提拔,到警察廳裡做了都尉,愣頭青一般的人物,這陣子卻不知又走了什麼運,竟莫名地被調爲警察廳廳長,這樣的好命,他至今還摸不着頭腦。
天色還早,趙季春正在辦公室裡飲茶水,忽聽得電話鈴聲一陣亂響,他接起電話,還沒等打起官腔來,就聽到自己的內弟,現在正擔任偵緝隊隊長的魏安在電話裡道:“姐夫,出了大事了,咱們要大難臨頭了。”
趙季春不管三七二十一,率先罵道:“你祖宗的大難臨頭。”
魏隊長就哭喪着道:“姐夫救我,革命黨又作亂了,殺了一個扶桑人,就在我管的這片區的酒樓裡……”趙季春一怔,臉色都變了,先伸手在鋥亮的腦門上拍了拍,“現在那邊扶桑人多還是咱們人多?”魏隊長慌張地道:“咱們人多。”趙季春聞聽此言,當即發狠,破口大罵道:“先把那革命黨抓了關起來,等我先稟告湯處長再說,你個沒用的東西,奶奶個腿的就知道從白到黑扯卵蛋,我這輩子攤上你這麼個豬腦殼小舅子,我上輩子就沒的積德。”
高仲祺一直住在清平的原督軍府裡,整日裡處理公務,閒暇時就帶着幾個親信衛從出去打獵,卻再未回過遙孤山的別墅去,許重智一直跟着高仲祺,整整一個月,高仲祺卻是絕口不問遙孤山別墅的事情。
這一日例會結束,已經是傍晚時分,天空陰沉沉的,高仲祺從會議室裡出來,獨自去了西花廳內側的暖閣裡休息,許重智匆匆趕來,就聽得暖閣裡一片寂靜,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厭惡別人打擾他睡覺,但茲事體大,許重智不敢稍待,正巧那櫻桃木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便先朝着裡面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見高仲祺坐在沙發上,雙腿伸直交疊放在茶几上,手裡拿着一支燃着的煙,那煙燒出好長一截菸灰來,他也毫無察覺,目光放空,望着屋子裡的一個角落發呆,半天不動一下。
許重智敲了敲門,高仲祺的身體一動,菸頭上燒出的一大截子菸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過頭來,望見了站在門口的陳阮陵,有點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兒?”
許重智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陳阮陵死了。”
高仲祺明顯一怔,“誰死了?”
許
重智道:“陳阮陵。”又接着道:“今天中午陳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廂裡請客,身中兩搶,都是致命部位,殺手已經被清平警察廳的人抓起來了,但扶桑那邊強烈要求將殺手交給他們處置,扶桑使館派人送來了要求返還兇手的文件。”
高仲祺得聽到了這裡,卻冷笑道:“陳阮陵身邊防護那麼周密,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竟然能殺了他?”許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時疏忽大意吧,據清平警察廳那邊交上來的供詞,殺手已經承認自己是革命黨。”
高仲祺思忖了片刻,道:“把湯敬業給我找來。”
不到一個時辰湯敬業就到了,如今湯敬業正是高仲祺身邊第一緊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軍的特務系統,對於這類事情的處理向來都是極熟棯,便侃侃其談道:“總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陳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罷甘休,如今北面又有匪徒鬧事,咱們正用得着扶桑,年前扶桑人幫着咱們打敗了彭喜河,他們提出的條件我們也只答應了十之一二,想來他們必定恨的牙癢癢,不如趁此機會安撫安撫他們,萬一他們藉着這個機會尋釁起事就不好了。”
高仲祺將扶桑領事館遞交過來請求交還兇手的文件拿出來看了看,湯敬業所說,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軍根基未穩,不宜與扶桑結仇,他面無表情地道:“算了,把兇手給他們吧。”接着就拿出了自己的鋼筆,將筆蓋旋開,在文件上迅速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字體剛勁,力透紙背,他簽完了便按電鈴,秘書很快走進來,他把文件交給秘書,淡淡道:“馬上去辦。”秘書雙手接過文件,轉身走了。
湯敬業站在一旁,看着高仲祺做完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剛得了一罈子好陳紹,今兒晚上反正也沒什麼事兒了,咱們哥幾個痛飲幾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個陳阮陵,也該慶祝慶祝。”
高仲祺連日心煩,難得這會兒有一個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廳裡擺個席面吧,讓許重智派個侍從官到你家裡去取酒。”湯敬業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罈子好酒,在梨花樹底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爐火純青的好時候,保證你聞一口,就能倒三倒。”
果然沒多久侍從官就帶了一罈子好酒回來,許重智又張羅着在西花廳裡開了一桌魚翅席,西花廳正對着院子,院子里長了好幾顆梅樹,正是梅花盛開,滿院飄香的時候,那陳紹的封泥一開,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幾個親信的副官、侍從主任同飲,六七個人卻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划拳直至深夜方歇。
高仲祺直喝得酩酊大醉,幸而許重智不敢多喝,等撤了酒席,先安排侍從官送湯敬業等人回去,又找了兩個侍從官送高仲祺到臥室,因爲屋子裡的熱水管子燒得熱極了,人一進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地喊悶,許重智便將那長窗開了一條縫,誰料醉意醺醺的高仲祺轉頭看了一眼開着的窗戶,卻道:“不能開窗,她經不得風吹。”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將窗戶死死的關上了。
許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卻見高仲祺四下裡望了望,又到櫃子後面看了看,又轉過身來,將鋪在牀上的鴨絨被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許重智見高仲祺臉被酒燒得通紅,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忙道:“總司令,你醉了,快躺下來歇歇吧。”那幾名侍從官來過來幫忙,但是三四個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掙起來,急促地問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兒去了?”許重智看高仲祺那雙眸通紅的樣子,忽地明白過來了,趕忙道:“賀蘭小姐沒有走,她正在遙孤山別墅裡呢,總司令現在要過去麼?”
高仲祺卻怔了怔,略有些散亂的黑瞳竟就安靜下來了,許重智都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還是糊塗了,卻聽得高仲祺緩慢地道:“你去跟她說,我沒生她的氣,我只是不敢去見她,我看見她,我心裡難受。”許重智忙道:“是,我這就去給賀蘭小姐打電話。”
他卻又道:“這麼晚了別打電話,她被吵醒了就很難再睡着了。”
許重智說了一聲“是”。看高仲祺總算是安靜下來了,便道:“總司令,你躺躺吧。”高仲祺點點頭,許重智就帶着那幾名侍從官走了出去,將燈關了,又將臥室的門關上,屋子安靜漆黑,窗臺上擺放着一個青釉花瓶,裡面插了一瓶子的梅花,紅若胭脂。
高仲祺坐在牀頭,他朝着旁邊看了看,牀的另一半是空蕩蕩的,很冷,他記得他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半夜他有時會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尋找她,她就在他的身邊,睡得很熟,他輕輕地伸手過去,將她抱在懷裡,那時候她就像一隻溫暖的小貓,蜷縮在他的懷裡,暖暖的呼吸拂過他的胸口。
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輩子刻骨銘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浸在這樣的回憶裡,心裡便漾着一點點微微的甜意,好似她還在他的身旁,屋子裡暖氣襲人,他不知是在何時睡過去的……耳邊似乎從那一刻起有風聲吹過,滿山鮮豔的紅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長的聲音唱着山歌,她的手裡捻着一朵紅茶花,朝着他招搖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鮮紅的茶花顏色映到他的眼瞳裡,恍若鋪天蓋地的大火,那樣的紅,一切又全都改變了,茶園變成了一間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裡縮着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不住地顫抖着,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團,心疼得喘不過氣來,那女人的身體抽搐起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哭着道:“仲祺,救救我……”
他從夢中陡然驚醒過來,驚喊了一聲,“賀蘭。”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亂,呼吸急促不穩,陽光從百葉窗外透進來,門外傳來侍從官的聲音,“總司令。”高仲祺心跳極快,忽然擡起頭來,朝着外面道:“幾點了?”
侍從官道:“十二點了。”
高仲祺道:“馬上打電話到遙孤山別墅去。”侍從官道:“總司令,許副官早上就往遙孤山打電話了,但是雪太大了,壓斷了好幾根電線,電話打不過去。”高仲祺一陣心慌意亂,直接從牀上下來,道:“備車,上山。”
冷風順着俞口監獄的鐵窗灌進來,順便捲進來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噼裡啪啦地打在水門汀地面上,很快在地上結成了薄薄的一層冰,賀蘭遍體鱗傷地倒在冰地上,頭髮亂蓬蓬地拂在臉上,她到底在這個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連她自己都記不得了,只記得疼,皮開肉綻的疼,混亂之中她聽到有人走進來,有人蹲下身來,對她說:“賀蘭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會有行刑隊把你帶到遙孤山下的靶場,處決你。”
賀蘭有氣無力地道:“多謝了,湯處長。”
湯敬業笑道:“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終於放過我大哥,讓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應當的,你的槍法很準,恭喜你夫仇得報。”賀蘭喘了一口氣,眼瞳裡的光芒散亂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湯敬業一眼,再沒說話。
沒錯,她等了這麼久,就是爲了殺陳阮陵,爲承煜報仇。
現在,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其實那天在烏棣橋監獄裡,當湯敬業說起承煜的死時,她第一個懷疑的,是高仲祺,然而湯敬業搖搖頭,笑道:“賀蘭小姐開玩笑了,當然不是,當初秦大公子遇害,事實上第二天我們就查出了兇手,但秦鶴笙卻不讓公佈真相!”
她怔道:“爲什麼?”湯敬業一笑,“因爲俞軍惹不起扶桑人。”他這才從自己的戎裝口袋裡拿出一份摺疊的方方正正的文件來,扔到了她的面前,她把那文件展開,文件上寫的是扶桑公使陳阮陵買通殺手暗殺秦承煜始末報告,末端是秦鶴笙的批文,“爲形勢所迫,暫不予外傳”,後面鈐着秦鶴笙的私印,紅紅的一塊。
湯敬業一字一頓,分外清楚地道:“秦鶴笙倒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了陳阮陵,只可惜老頭子命不夠長,剛與龍梟幫會的人接上頭,還沒給他可憐的兒子報上仇,他自己倒先死了,賀蘭小姐,這回你應該明白秦承煜到底是慘死在誰的手裡了吧。”
她就是從那一刻起,決定殺了陳阮陵,時間、地點、槍……一切的一切,都由湯敬業安排給她,包括“戴記旗袍”店的暗號,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邊,是因爲等閒人不可能靠近陳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卻可以另當別論了,殺了陳阮陵,自認革命黨,一切善後工作由湯敬業完成,他有足夠的能耐,讓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覺地結束賀蘭的性命。
等到高仲祺回到別墅的時候,他只會認爲賀蘭走了,卻想不到,賀蘭已經死了,死在他親手簽定的批文之下。
這就是湯敬業與她談妥的全套計劃!
四周一片死寂,冷風從牆壁上唯一一面鐵窗外面灌了進來,有人在監獄外面走來走去
,腳步橐橐作響,她聽到鐘聲,從遙遠的山廟那一邊傳來,又一陣冷風吹進來,捲進來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睜開眼睛,卻發現地上落着一片粉紅色的梅花瓣,連帶着一絲細嫩的花蕊,隨着風亂晃着。
賀蘭伸手過去,手指上傷口糊血,觸目驚心,她費力地撿起那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咬破的嘴脣慢慢地揚起一個細微的笑弧,她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望着花瓣輕輕地笑了笑,“承煜,梅花開了。”
冷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夾層口袋裡,最貼身的一層,裡面一直藏着一個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蓋子上描刻着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經的她,那個鮮妍若六月流光般燦爛的女孩子,但是那個曾經的她,似乎被壓在記憶裡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她打開盒蓋,用小指頭挑了一點胭脂,一點點地糅在手心裡,待將胭脂捂熱了,再慢慢地塗在臉上。
往事好似一幕幕畫片,在她的眼前呼嘯着一一閃過,將一切重新翻攪起來,彷彿真的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是她還是那麼清晰地記得那些過往的日子,那些屬於他的片斷……他就站在鏡子旁邊,仔細地端詳着鏡子裡的她,見她臉上還塗着一點胭脂,便笑道:“你塗胭脂好看極了。”她道:“那我從今以後只塗給你一個人看。”他親自伸手從胭脂盒裡挑了一點點出來,慢慢地在手心裡揉開,輕輕地塗在她的面頰上,她的眼睫毛無聲地一垂,脣角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
她送他離開的那個早上,天氣很暖和,紅磚路的兩旁種植着高大的楓樹,雲柏和一些翠綠的矮灌木叢,牽牛藤纏繞在木槿花上,開着一朵朵小花,很鮮亮的紅色和淡霞粉色,時間還很早,晨曦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周圍是一片柔和的寧靜。
他停住了腳步,把皮箱放下,轉過身來看着她,伸出雙手將她的兩隻手攏在一起,包容在手心裡,輕聲笑道:“小心手冷。”她笑道:“傻子,夏天怎麼會手冷。”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兩個人靜靜地站在紅磚道上,彼此對視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地一笑,他低下頭慢慢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從未那樣幸福過,面頰上浮現出一片淺淺的紅暈,低聲道:
“我等你回來。”
鐵門外響起鎖鏈的聲響,有腳步聲紛沓而來,奄奄一息的賀蘭被人從地上拎起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幾乎是被人架着出了牢門,她的眸子裡一片恍惚,無聲無息地低着頭,呼吸好似散在了冰冷的空氣裡,雙手都是血淋林的口子,滾熱的眼淚凝在眼角,化成了涼涼的冰粒子,喉嚨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眼前是牢獄走廊裡的水門汀地,暗黑如膿血的顏色,結着一層霜的冰面……
那也許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場雪。
鋪天蓋地的大雪猶如萬馬奔騰,呼嘯着席捲了整個清平,地上積着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車,沒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車,雪花撲到了她的臉上,一波又一波,狂風呼嘯着撲打在她的臉上,賀蘭一腳踩上去,就跌了個跟頭,有人將她拖起來,拖到刑場上去,寒風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臉上,刀割一般,她的雙手被反綁着,擡起頭來就見行刑隊站在不遠的地方,手裡端着烏黑冰冷的長槍。
大塊厚重的鉛雲烏沉沉地壓過來,沒有太陽,慘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來,北風呼呼地颳着,身體從裡到外都沒有一點熱氣了,僵冷戰慄,她不是怕,她是冷,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她擡起頭,望見了在冰雲裡穿梭的灰色太陽,她想,我要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太陽了。
但三輛汽車疾快地開進刑場,她擡眸望過去,最先看見了高仲祺從車內衝進來,在他的身後,是許多侍從,訓練有素地衝過去攔住了行刑隊的人,是他來了,竟然是他來了。
大雪鋪天蓋地,一切都變得不再清晰。
她的脣角浮現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面前,劇烈地喘息着,軍帽下的一雙眼眸裡閃爍着惶急、緊張、痛楚、焦躁……但這一切都在看到她完好無損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絕地逢生的激動和狂亂,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將她冰冷的身體緊緊地抱在了懷裡,顫抖着道:“賀蘭,我來了,我來了。”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害怕這一刻是夢境,他差點就失去了她,他聞知了消息,瘋了一般朝這裡趕,總算是趕上了。
賀蘭靠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幫我把手上的繩子解開,我手疼。”他才如夢初醒,慌亂地將縛住她雙手的繩索解開,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觸目驚心,他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怒意,聲色俱厲地道:“我不會放過那羣混蛋,我要殺了他們!”
賀蘭道:“仲祺,我冷得很,你抱抱我。”她往他的身上一靠,他披着很寬大的氅衣,這會兒將她整個的抱在自己的氅衣裡,暖着她冰冷僵硬的身體,風捲着大雪朝着兩人襲來,他將她摟在懷裡,她的身體漸漸地暖了,他說:“賀蘭,我們回家去。”
她笑一笑,輕聲說:“以前總是我等你,你總是來晚了,但這一次,你沒來晚。”
他的臉色忽然一變,失聲道:“賀蘭。”
她慢慢地從他的懷裡退開,手裡拿着他的槍,一把火力強勁的柯爾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了保險,他驚駭地看着她,目光裡閃過恐懼,他不是怕她開槍,他是怕……那風在他的耳邊呼呼地響着,他慌張地道:“賀蘭,把槍給我。”
賀蘭又朝後退了一步,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擋不住她了,遠處的行刑隊和他的貼身侍衛注意到了她的行爲,竟幾乎在同時齊齊地舉起槍來,高仲祺不敢輕舉妄動,他此刻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危及賀蘭的生命,遠處那些侍從,只要認爲總司令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就可以開槍射擊。
高仲祺臉色灰白,緩緩地伸出手去,“賀蘭,把槍給我,你想要我的命我隨時給你,但是你現在把槍給我,我求求你……”賀蘭雙手握着他的柯爾特,又朝後退了一步,她望着他,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柔聲道:“仲祺,是你指使陳阮陵殺了承煜,對不對?”
他伸出的手上落了一層冰冷的雪花,無力地道:“賀蘭,把槍放下。”
那雪從昏暗的蒼穹上簌簌落下,她輕聲笑道:“高仲祺,你怎麼這樣傻,我第一次假裝對你有情,是爲了救兆煜,我第二次假裝對你有情,是爲了殺陳阮陵,你明明知道我在騙你,你居然還相信。”
他的眼底裡涌起滾燙的液體,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點溫度了,他動都不敢動一下,眼睜睜地看着她,哀懇着道:“把槍給我。”風聲呼嘯,大雪奔騰,雪粒子噼裡啪啦地搭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彼此對望着,他只能聽到她的說話聲音,而在遠處,十幾把槍對準了賀蘭,兩邊對峙,那樣的情勢,已經是千鈞一髮。
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站在雪地裡,好似一隻空靈安靜的小白狐狸,一雙溫柔嫵媚的眼眸裡閃動着澄亮的光芒,慢慢地道:“其實我早就不愛你了,從承煜把我從廢墟里挖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愛你了。”
他的心好像是被利刃一點點剮着,啞着聲音道:“我愛你。”
她笑了,“我不愛你。”
她把槍口對準了他,扣動了扳機,砰!他的胸口彷彿是在剎那間被熱焰洞穿了,鮮血噴涌出來,子彈貫穿的巨大力量讓他的身體朝後彈去,栽倒在雪地裡,也就在那一刻,在他身後的侍衛和行刑隊毫不猶豫地開槍了,轟然的槍響讓他的熱淚一下子涌出了幾乎裂開的眼眶,身上的血管幾乎爆裂開來,他全然不顧胸前噴血的傷口,絕望地在風雪之中拼盡全力地大聲吼叫起來:“別開槍,別開槍,求求你們別開槍!別開槍——”
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沒有人聽得見他絕望痛楚的吼聲,亂雲翻滾,天昏地暗,漫天的大雪亂飛,狂暴的風彷彿是錦緞撕裂的聲音,還有響徹了滿山遍野的槍聲,全都瘋狂地吞沒了他聲竭力嘶的呼嚎哀求,“別開槍!別開槍!我求求你們啊——”
萬丈雪塵呼嘯着自地而起,猶如龍捲風般竄向暗穹,血從她的身上濺射出來,鋪在雪地上,紅紅白白……她似一朵彎折的芙蓉,無聲無息地躺在雪地裡……他掙扎着從雪地裡爬起來,朝着她的方向撲過去,絕望嘶喊的喉嚨裡亦是血淋淋的口子,全身的熱血奔騰暴涌,他覺得自己要瘋了,踉蹌着跪在雪地裡不顧一切地捂着頭嚎叫大哭,就是那樣的結局,他生命中那些最好的、最愛的、最珍視的一切,都在那些如詛咒般恐怖的槍聲中化爲烏有,葬送殆盡……
——《芙蓉錦》完
2010年12月20日凌晨2點34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