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燕月出得正堂,等候在外側的一干家丁、護院、武師等早已圍了上來,“兄弟”、“哥哥”地招呼個不停。

燕月笑着和衆人一一打着招呼,在衆人的護擁下,來到後院下人們的住處。一進整齊的院落,兩溜整齊的廂房。院子最裡側尚有一間略小的房子,在綠樹環繞下若隱若現,那裡正是燕月的居所。

雖然房子不大,卻是獨門獨院的。按燕月的身份來說,本該與其他下人等一樣,三四個人一間屋子的,但是燕月初來武家時,因從強盜手中救了武修等人,故此武修應了燕月所請,準他一人獨住在這裡。除此一點外,燕月雖屢屢解救武家於危難之中,卻從未曾居功自傲,與其他下人有所不同。

衆人來到此處,卻仍不願散去。“月大哥,”柱子已經不停地說了一路,仍覺得還有許多話不曾說,喊燕月道:“你不在的時候,小杜可神氣了……”燕月尚未答話,人羣中一老者已揮手拍了柱子一下,道:“月兄弟剛回來,一路也乏累了,你怎麼還有那許多話羅嗦。”

這老者正是武家的老家人武柏。燕月笑道:“老伯你切莫說柱子,論嘮叨,誰能比得上您來,這一路來,我這耳朵都給您灌滿了。”燕月說着,邊用手彈了彈耳朵,樣子既調皮又帥氣。武柏越看越是喜愛,只是不停地微笑,哪會計較燕月言辭上的不敬。

燕月已經轉對柱子道:“小杜神氣什麼?”

柱子忙道:“小杜不僅奪了秋季馬會的頭籌,還將唐家那幾個惡奴教訓了一頓,喜得場主一個勁地想將他收錄膝下呢,真是又威風又神氣呢。”

“柱子。”一直在人羣外圍默默跟隨不曾做聲的青衣少年忍不住狠狠瞪了柱子一眼,卻感覺到燕月掃過來的淡淡目光,忙又垂下了頭。

燕月笑道:“果真神氣的很。”旁邊一個清秀的葛衣少年忙笑道:“場主不過是客氣一下,哪會就真看上了他去。對了,燕大哥,柱子最近也威風的很,罵起人來都會用成語了呢。”衆人聽了,立刻鬨笑起來。

“想不到這小子也有看書識字的一天啊。”一名壯漢子笑道:“還是月兄弟你有法子,竟能讓柱子也看起書來,若不是你歸攏着,怕早被場主逐出去,沒準賭得連親孃老子都賣了去呢。”

衆人又說笑一陣,有的向燕月說起,自家老母的病況如何,有的向燕月稟告已結了親事,有的將從燕月那裡借的銀兩奉還……又是好一頓熱鬧。

最後還是武柏道,燕月剛回到牧場,一路辛勞,該早些歇息,說話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也不急於一時,將衆人遣散了。

燕月看着那清秀少年微微一笑:“看來我走的這些時日,家裡很是平安啊。”

葛衣少年旁側一個黑衣少年道:“平安的很。”

“多虧了小杜、阿布和小九在,”武柏笑道:“月燕,你舉薦的這三個兄弟正是了得。”

燕月扶了武柏的胳膊道:“既然您老人家看他幾個還順眼,便將您那馴馬的絕技多指點他們些吧。”

武柏忙道:“這少年出英雄啊,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可不敢妄爲人師了。”又拉着燕月胳膊道:“小杜打架是他不對,不過這也是唐家的人欺人太甚,你莫責怪他了。”

燕月轉手扶了武柏道:“武伯真是說笑了,要說到打架誰又能多得過我去,我怎會因此事責怪於他。'

武柏笑道:“虧你還知道的,這三個可真真是你的兄弟,這人長得好,武功好,性子也是一樣的傲,哪肯受半點屈去……”

葛衣阿布忙拽了武柏道:“您老爲了迎燕大哥,也忙活了一早,還是早些歇息去吧。”

燕月笑着目送武柏離開,才轉身踏上通向自己房門的石子路。推開房門,屋內潔淨整齊,顯見是經常有人灑掃。

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張方桌,並幾個茶碗,一張太師椅,兩張方凳,一個衣架,臨窗一鋪長炕,炕上一個描金的矮櫃,此外別無長物。

燕月在太師椅上坐了,剛擡起手來,一盞冒着熱氣的香茗已遞到眼前。正是方纔那清秀和氣的葛衣少年阿布,“盟主。”燕月接了茶,阿布才單膝點地,行了一個大禮:“屬下見過盟主大人。”

燕月頭也不擡地道:“你們兩個也滾進來。”

門微開,兩名少年並肩而入。這兩名少年俱是眉目清秀,正是方纔人羣中甚爲醒目突出的兩個。一個黑衣,一個青衣。

“盟主大人。”兩人欠身爲禮。

“小杜,你是不是嫌盟主大人我挨的揍還不夠多。”燕月瞪眼睛。

黑衣小九看了燕月一眼,往後退了一步。青衣小杜擡頭看看燕月,又低了頭:“屬下不敢。”

阿布輕咳了一聲:“盟主此去江南,想是受了不少委屈。”

燕月有些悻悻然,“真該讓你們也跟着我們老大過些時日,看你們還敢給我出這些紕漏。”燕月所說的“我們老大”自然是指傅小卿。

小九和小杜垂了頭,默默跪下。只有阿布還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地道:”若是能得盟主老大的教誨,自然是我等的福氣。”

燕月淡淡一笑:”我們老大的教誨我早已身領神會,今個,也讓你們也嚐嚐其中滋味。”

阿布見了燕月這神色,才知他並非玩笑,也不由緊張,試探道:“盟主大人您一路勞累,本該歇息歇息纔是,不知屬下等做錯何事,您如此急着教訓呢。”

燕月瞪了阿布一眼:“不知道嗎?沒關係,一會我用棍子幫你想。”

這下阿布終於慌了,苦着臉道:“小杜、小九有錯合該挨板子,可是阿布並沒有做錯什麼啊。”

“少廢話。”燕月抿了一口茶:“我讓你準備的棍子呢,拿來。”

“棍子?”阿布退後一步,“有。”

燕月擡頭看他。

阿布撲通跪地:“屬下該死,屬下將棍子放在總堂了。”

小杜跪得筆直,屏息凝氣,不敢有半分懈怠。小九雖然垂首跪着,聽了阿布的話,還是忍不住脣邊略過一絲笑意。

燕月瞪了阿布一眼,卻又收斂了怒氣,低聲道:“都給我站一邊去。”

透過軒窗,一個白色姣好的身影迤邐而至。

“大小姐。”阿布帶笑迎出門外。

“你們果真在這兒。”來的正是武家的大小姐詩兒。

“大小姐可有事吩咐?”燕月對詩兒十分恭敬。

詩兒打量着燕月,又逐個看過阿布、小九和小杜。

“那你果真是叫燕月,不是叫月燕了。”詩兒問。

“是。”燕月答得乾淨利落。

詩兒忍不住冷哼了一下,卻將怒氣忍住。“燕月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燕月點頭。

“你現在的容貌可是你真實相貌?”

燕月微微一笑:“差不多。”說着話,伸手自臉上一撫,自雙頰處剝落一層薄如蟬翼的易容面具來。

詩兒不由看得一呆。燕月容貌本就丰神俊朗,甚爲出衆。只是臉頰略胖,讓他如玉雕般的輪廓如白玉微瑕,略顯不那麼完美。

如今他褪去易容,原本俊朗的容貌更顯俊逸迷人,完美的猶如天人。觸目如陽光閃爍,讓人不忍移目。

詩兒再次冷冷哼了一聲,問道:“你的真實武功也是比平日裡所現更要高明瞭?”

燕月點頭:“高明一些吧。”

詩兒的面色越發沉肅,“不知你的武功是得自家傳還是有名師傳授,若是家傳,不知府上何處?若是習藝,又師承何人?隱姓埋名屈就於武家到底意欲何爲?”

燕月歉然地道:“這些,燕月還是無可奉告。”

詩兒不由爲之氣結:“你既坦誠真實姓名,就該索性和盤托出,緣何說一半,留一半,如此藏頭露尾的,可是大丈夫所爲。”

燕月一點也不生氣,也不慚愧,依舊笑眯眯地:“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所以我自然是有些說,有些不能說,還望大小姐體諒。”

詩兒一拍桌子:“你不要以爲武家沒了你就混不了江湖,我爹忍你,賈叔忍你,我可忍不得你了。”

燕月也站了起來,“大小姐言重了。燕月不過是武家的一名小小家丁,您如此說也未免太擡舉燕月了。”

詩兒強壓了怒氣,緩緩地道:“我知道,這三年來,你爲武家牧場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武家牧場的聲名日漸響亮,你的確功不可沒。”

燕月笑:“屬下分內之事。食人俸祿,與人解憂,大小姐何必掛在心上。”

“俸祿?”詩兒搖頭一笑。“兩年前,瘟疫橫行,武家牧場損失良馬千匹、牛羊萬頭,九連盟早就覬覦武家牧場,更是藉此機會,讓武家履行前諾,交出馬匹。否則就要賠償紋銀萬兩。武家雖家有薄產,但是一時間如何湊得出這許多銀兩。”

詩兒邊說,邊打量燕月,“雖然我那時年紀還小,爹爹不讓我管家裡的事情,可是我還是偷偷跑到正堂的屏風後,我親眼見你將一株千年靈芝,送與賈叔,以此抵償九連盟的賠償。可有此事?”

燕月有些無聊,但還是恭敬地回道:“好像有此事吧。”

“那千年靈芝,價逾萬金,你當時不過十五六歲,又只是一名普通的家丁,如何能有此貴重之物?”

“那是天佑武家,在你武家後山上找到的。”燕月還是當年的說辭。

“天佑武家?所以一夜間,便在假山上長出萬年靈芝嗎?”詩兒看燕月那雲淡風輕的樣子,不由恨得牙癢癢。

“是我從靈芝崖上採回來的。若是大小姐喜歡,燕月再去採一顆就是。”燕月納悶,詩兒大小姐平日安靜賢淑,極少過問府裡事務,這三年來,與自己也不過是點頭之間,照面次數也極少,今日爲何跑這裡找起後賬來了。

詩兒瞪了燕月一眼,那傳說中的靈芝崖險峻自不必說,更有傳聞那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凡人多不得門路而入,即便於深山密林中找到了,不得仙人的許可,也不能有命帶得靈芝歸來,而燕月說起來,就跟去自家後院般簡單,果真是狂傲得非同一般。

“你既有此本事,又視金錢如無物,那俸祿之說,又從何說起?”詩兒也平穩了情緒,輕聲問道。

燕月不由一笑。

“我還知道,你初來武家時,爹和賈叔對你多有疑慮,想了不少法子想摸清你的底細,套問你的師承來歷,卻都無功而返。後來爹爹和賈叔又想出種種法子,想逼你知難而退,離開武家,又是次次戮羽而歸。”詩兒仔細打量屋中陳設,又仔細打量燕月:“一個小小的家丁,能有如此本事,能不叫人懷疑嗎?”

燕月點了點頭:“大小姐,關外武林,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燕月有幾分本事聊以自保,也不足爲奇吧。況且,燕月也不曾做過什麼對武家不利之事,大小姐爲何非要追問燕月身世來歷呢?”

詩兒嘆了一口氣。正是因爲如此,纔是叫她最憂心的。

燕月這個少年,年紀雖輕,一身修爲高深莫測,而且爲人寵辱不驚,既不貪財,亦不好色,爲人既重情義,行止又絕對規矩,實在找不出一絲可乘之機。

這幾年來,武家的聲名如日中天,樹敵自然就更多。樹大招風。燕月在一日,武家牧場自然巍然屹立,若有朝一日,燕月突然離去,只怕武家牧場也就風光不在,甚至岌岌可危了。可是燕月的去留,不僅詩兒,就是他的爹爹武修也都心知肚明,並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

燕月好似一顆被精心收藏的明珠,儘管再如何掩蓋,經過江湖風霜雨雪的重重洗禮,那明珠的光芒越來越盛,如今已經無法遮擋。

而十七八歲的年齡,如一匹脫繮的野馬,也如正奔騰翻滾的洪流,是最不易駕馭,也最最不安生,最叛逆的年齡,如果燕月要離開武家,什麼能阻擋得了。

“你來武家,必是受人所遣,所以無論你是否心甘情願,也會爲武家出力。”詩兒緊緊盯着燕月的眼睛:“爲了武家,爲了我爹爹,我……”

“哦。”燕月點點頭:“你想找出能命令我的人,好讓我一直爲你武家出力?”

詩兒臉上一紅:“對不起,我知道我這想法過於自私,可是,武家真的需要你。我爹爹他……”

燕月嘆了口氣:“大小姐,你想要與落陽在一起,又擔心你走之後,你的爹爹無人照看,所以想讓我替你照顧你爹,是吧?”

詩兒臉上更紅,不由垂下頭去,卻又很快擡起頭來:“你即便不願留在武家,你最好也能讓他們三個留下。”伸手一指小杜、小九和阿布:“我知道,他們三個都是你的人,必會聽命於你。”

燕月掃了一眼旁邊侍立的三人,對詩兒道:“你又怎麼知道,我一定會離開武家呢?”

詩兒咬了咬脣,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道:“如我所料不錯,你即便不是傅大哥派來的人,想必也與大明湖傅家脫不了干係。”

燕月大驚。小杜已經一步堵到門口,小九和阿布也凝神戒備,刷地切斷了窗口和詩兒的退路。

燕月以手觸額:“你們三個蠢東西,還想將大小姐滅口了不成。”

阿布忍不住笑,收回了手中已悄悄滑到掌心的匕首。小九和小杜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到燕月身後重新站好。

詩兒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你果真是傅家的人?”

燕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着詩兒恭恭敬敬地欠身施禮:“侄兒見過詩兒阿姨。詩兒阿姨切勿將看穿燕月身份的事情告訴小卿師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