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爲什麼?”龍城壓着怒氣。

“龍羽不願殺人。”龍羽垂着眼瞼,看前面地上。聲音清晰。這些強弩力道雖減,射中人身,也足可讓對方喪失戰鬥能力,又何必非置人於死地呢?大哥不是也教誨過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妄開殺戒,草菅人命嗎?

“遼人也是人。”龍羽擡起頭,看大哥。

周圍一片寂靜。

“掌嘴。”龍城負手而立,淡淡地吩咐:“你自己打。”

龍羽看了大哥一眼,即便心中如何不服,還是不敢遲疑,手揮處,狠狠地打起自己的耳光。

“啪”“啪”的響聲清晰、清脆。龍羽並感覺不出多痛,卻是連脖子都紅了。

院子裡另有六七個人,本是軍裡派過來向龍羽學藝的。不過才三四天的功夫,這些人已經對龍羽的手藝佩服得五體投地,即便他是那樣一個話不多,英俊的年輕人。卻無疑有着世上最智慧的頭腦和最靈活的雙手。

不知是誰帶頭,撲通、撲通地,原本呆立在一旁的人全都跪倒。

“傅大俠,令弟年輕,一時糊塗,口不擇然,您原諒他吧。”一個四十多歲的茁壯黝黑的漢子,聲若洪鐘地開口求情。

龍羽知他是一名副將,姓陸,是震邊王楊榮晨的得力助手,也是這七人的頭。他們明明都是軍人,如今穿了百姓服裝,依舊脫不了軍人的影子。就是叩頭求情,動作也是整齊劃一。一起頓首,一起擡頭,七人十四道目光一起看向傅龍城。

傅龍城微楞一下,示意龍羽停手,已經過去扶起陸副將,道:“陸大哥,快請起。”

龍羽垂了手,才感覺得出臉上熱辣辣地痛來。

“舍弟不諳事故,並不懂得戰爭的殘酷,放肆之言,諸位多多包涵。”傅龍城欠身一禮。

陸副將等忙回禮不迭。

龍羽跪得筆直,臉雖然有些紅腫,仍是目光微垂,不動聲色。

“傅四公子,”陸副將看着龍羽,心裡嘆息一聲:好個倔強任性的少年,嘴裡卻道:“傅四公子說的不錯。沒有人願意殺人,也沒有人願意看到鮮血和死亡,可是如果有人要來欺佔我們的家園,搶走我們的牲口,燒燬我們的房子,強擄我們的女人,殺死我們的孩子,我們必須站出來,以殺止殺,哪怕刀山火海,下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

一個年紀略輕的少年,拿起地上的一支強弩:“我的父母、爺爺奶奶、弟弟妹妹,全家十五口,皆被遼人所殺。男子被開腸破肚,女子被奸,他們甚至連我六十歲的奶奶和三歲的妹妹都不放過。他們是人嗎?他們是禽獸!我要殺光他們,報仇!“少年的手,緊攥着強弩,淚珠滴在弩弦上,晶瑩中閃着寒光。

龍羽吃驚地看着那個少年,又轉頭看向陸副將。

周圍一片寂靜。

“傷虎不死反被虎傷。”傅龍城略蹙了眉:“這弩本就是狙擊之用,如若傷人不死,後患無窮。”

“將這些弩盡數改了。再作出五十支來。”傅龍城轉身而去。

傅龍羽只跪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

祿伯嘆息一聲,過去低聲勸道:“四少爺還是不要和大少爺擰着了。若是惹急了大少爺,在這許多人面前打你的板子,你可是自討苦吃。”

龍羽心裡一顫,站了起來,拿過一張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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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這條河,看那邊的山坡上,野花搖曳,與這邊的鮮花根本沒有不同。只是,那邊已是遼界。這邊是宋界。不過是隔了一條河,河水清澈,不過沒過膝蓋,好像隨便就能淌過去,可是去了那邊,就是犯界,生死可能再不由自己掌握。

龍羽微微一笑,捲起褲腿,邁入清澈的溪水中。反正自己偸溜出來透氣,大哥知道是一定要罰的,乾脆就再犯一回規矩。

龍羽悠然自得地往河對岸走去。不過是一條河,這邊的風景與那邊的風景到底有何不同。

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悠悠的白雲,羨慕雲朵的自由自在。傅龍羽順手拽着幾根青草,修長白皙的手靈巧地將翠綠的青草左右穿弄,不一會,一隻漂亮的綠蝴蝶,便縈繞在龍羽的指尖。

輕輕的腳步,自身後響起。龍羽懶得搭理。

“嘿!”隨着一聲喊,一把匕首比在了龍羽的脖子上:“你是什麼人,爲什麼在我的地盤上。”

一雙大大的眼睛閃着好奇的光芒,將她那嬌嫩的臉蛋,垂在龍羽的頭上,一條黝黑的辮子垂下來,辮梢輕拂着龍羽的下頜。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粉色的裙子,粉色的靴子,粉色的腰帶,粉色的夾襖,一朵粉色的野花,搖曳在她的頭上。

“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像天上的星星。”小丫頭收了匕首,坐在龍羽的身邊,“哇,這個更漂亮。”伸手拿過龍羽指尖的綠色蝴蝶。

“是哥哥編的嗎?好漂亮。”

龍羽看着小丫頭,笑了一笑,看着她一手拿着那蝴蝶,手裡的匕首已經丟到了地上。

將匕首遞給小丫頭,問:“怎麼拿這個玩,很危險?”

“這不是玩的,是防身和殺敵的。”小丫頭將蝴蝶別到自己的頭髮上,右手拿着匕首舞了幾下,倒是霍霍生風:“看,厲害吧?是哥哥給教我的。我要用這匕首去殺宋狗。”

龍羽皺了下眉。在邊關這段期間,聽慣了“遼狗”兩個字,“宋狗”這兩字聽起來,果真有些彆扭。

“哥哥。”小丫頭用手推了推龍羽:“哥哥看我好看嗎?”小丫頭晃着頭。

“好看。”龍羽笑,要是有個妹妹該多好。

“哥哥也好看。”小丫頭將匕首遞給龍羽:“哥哥送我蝴蝶,我送哥哥匕首,等以後玉兒長大了,哥哥來迎娶玉兒吧。”

“玉兒?”龍羽笑着接過匕首,“真是個膽大的丫頭,還敢給自己訂下夫婿嗎?”

“嗯。”小丫頭得意地仰着頭:“玉兒雖然第一次見哥哥,就知道哥哥是好人。玉兒的娘說過,讓玉兒一定要嫁個好人。”

“玉兒,你叫玉兒嗎?”

“嗯,哥哥叫什麼?”

龍羽忽然站了起來。

塵土飛揚,幾百匹戰馬揚塵而至。

弩箭如蝗射至,龍羽環着玉兒,騰身而起。人未落下,百多長矛攻到身前。

擒賊先擒王。龍羽身形再起,刷地落下時,手裡那把玉兒的匕首已經比在了一個男子的頸上。

“奸細。”男子用憤恨地狠毒地眼光瞪龍羽,又瞪龍羽懷中已經嚇得發抖的玉兒。

“不過是過這邊來看看風景。”龍羽淡笑:“不必這麼大的陣仗來歡迎吧。”

傅龍羽擡頭時,笑容便凝固在臉上。河對面,大哥龍城負手而立,冷冷地看着自己。

“告辭。”傅龍羽匕首一轉,身形已如一隻紙鳶般飛過衆人頭頂,飛過那道淺淺的河水,落在大哥面前。

傅龍城轉身走。

龍羽放了玉兒在地上,猶豫間。

玉兒已經喊着哥哥,淌過了溪水,往那一羣遼國士兵跑去。

龍羽嘆了口氣,正想追上大哥。卻聽到了異樣的聲響。

回頭,耀目的陽光下,百多根長矛刺進了玉兒小小的身體,玉兒頭上那綠色的蝴蝶正輕輕掉落。在空中飄蕩着,打着轉,掉入河中,隨波遠處。

龍羽不喜歡殺人,但是不代表他不會殺人。

他用青草編了十幾只蝴蝶,插滿這小小的墳丘。開滿綠色蝴蝶的青冢,遠遠地對着那一地散落地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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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羽回到鏢局時,祿伯一臉焦急神色,站在門口。

龍羽垂下目光,跟在祿伯身後,走到大哥住的東院時,已經看到三哥龍晴一身血地跪在院門影壁那裡。

三哥身上觸目的鞭痕,讓龍羽心頭狂顫。

“三哥。”龍羽搶上半步,跪到三哥跟前。“對不起。”

龍晴的臉已經腫脹得沒了模樣,目光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絲責備:“不是隻給你一個時辰去放鬆嗎?竟這許久纔回。”

龍羽看三哥疼惜的目光,滿面愧疚:“又是龍羽連累三哥受罰。”

龍晴看着龍羽:“進去給大哥請罪,乖一些。”

龍羽跪到大哥身前時,確實是怕的,越怕便越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傅龍城也不說話,一腳將龍羽踢了出去,伸手抄起書案上的鞭子,幾步走到剛爬跪起來的龍羽跟前,一鞭子打過去,“啪”地一聲,將龍羽背部的長袍抽裂了一道口子,立刻滲出一溜血珠。

龍羽被這一鞭子抽得臉色一白,咬了脣沒有出聲,大哥的鞭子已經狂風暴雨般落在他的背上。

龍羽很痛,只是垂着頭,身子隨着鞭子顫抖,卻不肯呻吟一聲。

龍城只是狠抽,也不說話,只看着龍羽的背部被鞭子肆虐地再沒有完整的皮膚。長袍早被鞭子卷碎,就連肩頭也佈滿了鞭痕。

龍城停手,“褲子褪了。”

龍羽痛得哆嗦,聽了大哥的吩咐,就更痛得厲害,咬着牙,只不動手。

傅龍城也沒有第二句話,手裡的鞭子已經往龍羽的臀腿上抽去。

血跡滲透長褲,將整條褲子染紅時,褲子依然連半分破損也沒有。只是龍羽知道,那褲子下的屁股,至少已經碎成了十瓣、八瓣,不然爲何會痛得如此鑽心,如此讓人難以忍受。

“大哥。”龍羽終於忍不住出聲。

傅龍城停了手。

龍羽早跪不住,雙手撐了地,如今便顫抖着一隻手,去解腰間的盤扣,卻是哆嗦半天,才解開了,咬着牙拽下褲子時,疼得他再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褲子褪到腳踝,龍羽撐住身體,跪直。

大哥再打下去時,龍羽已經覺得那鞭子不是抽在肉上,而是抽到骨頭裡,疼得再無法忍受,低低地呻吟開始不受控制地滑出咽喉。

昏過去時,龍羽疼,被大哥的鞭子抽醒時,還是感覺疼。

“大哥。”龍羽再喊時,聲音已經沙啞地幾乎如同耳語。

大哥是能聽到的,但是鞭子卻沒有停。

“大哥。”龍羽哽咽:“龍羽錯了。”一個“錯”字出口,龍羽已經咳出一口血來。

龍城扔了鞭子,伸手點在龍羽心脈。龍羽原本覺得已經要炸裂地身體,終於慢慢地收攏。

盞茶的時間,龍羽趴在地上,只想就這樣昏睡過去,甚至顧不得身上叫囂地疼痛。

“祿伯拿些荊棘枝過來。”大哥的吩咐,聲音不大,卻讓龍羽的心狠狠一抽。

“跪這來。”龍城坐在太師椅上,指着椅子旁邊那一團長滿倒刺的荊棘枝。手裡,一根兩指粗的荊條,尖尖地倒刺讓龍羽心顫。

勉強站起來,走到大哥跟前,對着那一團荊棘枝,龍羽暗地裡咬了下牙,屈膝,緩緩地跪下去。

冷汗再次浸溼了龍羽烏黑的長髮,即便如何忍忍,眼眸中依舊泛起了霧氣。

按大哥的命令,伸直了手,眼睜睜看着大哥手裡的荊條在自己的手心上一下下狠狠抽過,感覺荊條上那尖尖地倒刺一遍遍撕咬自己手心的肌膚。

疼得胳膊都在顫抖,龍羽用足全部意志才能命令自己的雙手不會再荊條落下時晃動,不會想要躲閃,想要藏到身後。

再狠狠地一下,荊條斷在龍羽的手上。

看着手裡的半根荊條,龍城微楞了下,隨即將荊條抽在龍羽臉上。

龍羽身子一歪,勉強又跪穩,膝蓋下的荊條上,血已經流了開去。

臉上立刻出了一道血痕,從耳朵直到下頜。

“大哥。龍羽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淚水劃過蒼白地臉,龍羽終於開口祈求大哥。

“知道錯了嗎?”龍城逼視着弟弟。

“是。”龍羽痛得無以復加,垂首,哽咽。

“錯哪了?”

“龍羽不該頂撞大哥。”

“不該口出妄言。”

“不該私自出門。”

“不該擅自犯界。”說到這一句,龍羽更是心如刀絞,那個年輕地生命,小小的“玉兒”,如果自己沒有淌過那條界河,她是不是還會快樂地活着。

“是龍羽任性妄爲,還連累三哥。龍羽再也不敢了。”

龍羽說一句,便要哽咽半天,才說下一句。傅龍城極有耐心地聽着,面色依舊冷肅。

等龍羽說出一句:“是龍羽的錯,請大哥教訓”時,龍城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氣。

龍城揮手:“祿伯將他吊院子裡樹上去,重責一百鞭子。”

十七歲,自己比現在的隨風略大一些,也曾想過要自己做些主意,結果呢,就是被大哥的家法打得生不如死,只能違心遵命。龍羽想起自己被吊在樹上,承受那一百鞭子的責打時,無數次想就那樣死去,卻終是捨不得。

捨不得生命,捨不得傅家,更捨不得自己的兄弟,老七、老六、老五,三哥,二哥還有……大哥。

所以,熬過來。

隨風,你也會熬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