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世伯有所不知,當今陛下令小侄趕往江都見駕,君命大於天,小侄也是沒辦法只得奉詔,行經滎陽是純屬路過……嗯,就是純屬路過。”
翟讓一聽這話臉就黑了,怫然道:
“殿下這是何意?且不說那昏君失德亂政,攪得天下不安、百姓不寧,四方英雄揭竿而起,人人得而誅之,就說殿下您吧,與那昏君有毀家滅族之恨、不共戴天之仇,焉可不論?”
“這個這個……君要臣死,臣好像不得不死……”
“混賬話!好男兒自當明榮辱、知是非,快意恩仇,睥睨天下!殿下小小年紀,怎麼也如那些酸儒一般迂腐老朽、陳詞濫調?”
“唉呀,世伯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小侄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不是沒辦法嗎?小侄要是也像世伯一樣兵強馬壯,拔根腿毛都比別人腰粗,哪還能像現在這樣跟個小婢養的似的低三下四?”
“哦?殿下揚威塞北,以一己之力迫退突厥數十萬雄兵,焉稱兵疲?翟某曾聞楚王爲殿下遺下百萬家資,焉稱困窘?翟某不才,數年生聚才得瓦崗之功,亦難比殿下的身家,殿下如此說法,豈不是讓翟某更加慚愧無地?”
翟讓言罷,目光炯炯的注視着楊霖,眼睛眨都不眨。
楊霖知道戲肉來了,翟讓盯上的就是他的名、兵和財,而最主要的就是財。
他故作沉吟了一下,才長嘆一聲說道:
“世伯當知,小侄此番與突厥一戰僥倖不敗,靠的是天下英雄給小侄面子,若不是唐公、宋將軍,尤其是貴屬徐大將軍傾力相助,單憑小侄這些烏合之衆如何是突厥那些虎狼之輩的對手?此事並非隱秘,世伯只需詢問徐大將軍便可瞭然。至於那傳得紛紛揚揚的所謂楊氏遺存,說實話到現在小侄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更別提取之用之了。話說小侄現在爲了餵飽這幾萬人的肚子都不知道愁白了多少根頭髮,要不然哪能甘願受了皇帝老兒的官兒,還千里迢迢的跑去江都求包養?”
翟讓也是一代梟雄,要是信了楊霖的鬼話那才真是有鬼了。他剛要追問,突然發現前方數裡外塵煙滾滾,似有大隊人馬疾馳而來。
此時他們距離滎陽不過數裡之遙,且有十餘萬大軍相隨,方圓百里之內更是在瓦崗軍的嚴密控制下,顯然不可能遭到敵襲,因此來的只能是自己人。可是瓦崗之主在此,且有貴賓在側,來人仍敢縱馬疾行毫不避忌,哪能不讓翟讓既掃了面子又失了裡子?於是他的臉拉得更長了。
於是不待翟讓發話,便有一隊護衛騎兵斜刺裡迎了上去,攔住了來人的馬頭。
可是翟讓和楊霖眼睜睜的看着雙方交涉了沒幾句,護衛騎兵們便讓開了大路,更有數騎飛馳而回,前來報信。
“報!魏公聞得世子殿下駕到,拋下大軍星夜來迎,懇請覲見!”
李密到了!這傢伙居然這麼着急?
楊霖心中壓抑不住的有些小得意,剛想下車卻被翟讓伸手緊緊的拉住了袖子。
翟讓依然黑着臉,沉聲道:
“宣魏公覲見!”
“宣魏公覲見——”
幾個護衛騎兵扯着嗓子當翟讓的傳聲筒,不一會兒就見那隊人馬沿着大路緩緩而至。
走在前邊的王伯當和柴孝和楊霖認識,走在兩人中間那人卻是面生。只見此人三十多歲,身穿一襲青袍,英眉朗目,頜下三縷長髯,面目頗爲不凡,隱隱有幾分李蔓珞的模樣,楊霖要是再認不出他是誰,估計回家就得跪搓衣板了。
李密在數步之外翩然下馬,從容不迫的抖抖衣衫,然後躬身施禮道:
“微臣李密拜見世子殿下、許王殿下!”
翟讓剛要說話,楊霖卻悄悄一擺手臂甩脫了他的黑手,嗖的一下從車上蹦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托住李密的雙手,滿臉諂笑道:
“哎呀呀這如何使得,還是應當小婿先拜見岳父大人才是呀!”
要知道“岳父”這個詞是從唐朝中後期才興起的,而“大人”在此時通常指代父親,所以楊霖一張嘴就把李密弄了個暈頭轉向。不過楊霖自稱“小婿”的意思李密還是懂的,這個稱呼讓他感受到了楊霖的親近之意,不由得大爲高興,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對楊霖的大禮拜見堅辭不受,堅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因公廢私。
楊霖和李密裝模作樣的在那拉拉扯扯,這邊翟讓的臉都黑成碳了。他本是東郡一小吏,被逼無奈才扯旗造反,最大的志向不過是爬進世家的門檻,光宗耀祖而已,所以哪怕他一手打造的瓦崗軍發展壯大,他也成爲了河南綠林的總瓢把子,可是當身份高貴、氣派不凡的蒲山郡公李密找上門來的時候,翟讓還是在不自覺中彎下了腰桿。等他知道對他來說地位貴不可言、幾乎高在雲端的楚公楊玄感有求於他的時候,他更是連個條件都不敢講,幾乎是立馬俯首稱臣,甘願鞍前馬後的爲其效力。
大人物之所以讓人感到卑微、恐懼進而順從,那是因爲離得遠、看不清,說白了就是在世人面前砌了一堵高牆,因爲隔絕產生了未知,因爲未知產生了神秘,因爲神秘就有了傳說,有了傳說之後就誕生了神話。可是當隔絕被打破,大人物的面目逐漸清晰,總會給人不過如此的感覺。翟讓就是這樣,他對楊玄感從仰望到正視,最後甚至對他很是瞧不起,而當一個王爵被楊玄感輕描淡寫的扣在他頭上的時候,翟讓的野心也就像野草一般的瘋狂滋長。
可是對於李密,翟讓還是很尊敬的,而且不光是他,他的部下以及像王薄、高士達、孫安祖、竇建德、杜伏威等豪雄人物皆是如此。李密此人不光是長得風度翩翩,行事氣度不凡,而且對於什麼天下大勢、興亡更替、政務軍略張口就來,而且滔滔不絕就算講上三天三夜都不帶重樣的,唬得這幫沒見過世面的土老帽一愣一愣的。至於說李密說的那些事對不對他們壓根就沒懷疑過,也不敢懷疑,在一個九成九的民衆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的國度,能講出讓你聽不懂的大道理的人物那絕對就是世外高人,得之可安天下,好像老人們講古的時候都是這麼說的。所以對於李密,翟讓之類的梟雄理所當然的認爲得跪着、捧着、供着,哪怕是禪位讓賢那也是應該的。
翟讓就是這麼幹的。跟着楊玄感造一回反的經歷讓他徹底看清了所謂世家子弟的色厲內荏和愚蠢無能,同時更讓他對李密的才能大加讚賞。
在前世的歷史中,李密曾爲楊玄感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襲據涿郡,扼臨榆關(今山海關),使隋軍潰散關外;中策是攻佔京師,佔據關中和隋帝對抗;下策是攻打東都。而在今世由於楊玄感謀得了兵部尚書大權,不戰而得東都,所以李密的謀劃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是不變的還是上中下三策——上策依舊是北上與河北義軍匯合,集天下義軍之力擊敗楊廣的東征軍,一舉奪取天下;中策是分兵三路搶佔元城、聊城和高唐,封鎖運河之後坐視河北義軍與隋軍激戰,待戰事終結,無論誰勝誰敗均揮兵北上,以逸待勞應可輕易破之。此策亦可一戰定天下,但有失卻人心之虞;下策是以重兵控制東都,向整個河南擴展力量,同時遣一重將領一強軍西進關中攻取京師,以兩京重地爲根本與楊廣對峙,再擇機敗之謀得天下。
前世中楊玄感覺得李密腦洞太大,勉強用了他的下策,這一世中更是乾脆,一策不用,全軍揮師西向攻打關中,結果卻還是兵敗身死。李密的招好使不好使另當別論,但是在翟讓的眼裡,楊玄感就是死於不聽李密的勸,所以對李密更加仰重。
所以等到李密重返瓦崗,翟讓就打算讓位給他了。其實翟讓的想法很簡單,儘管此時他已經初步品嚐到了權勢的美妙滋味,不再是當初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東郡小吏,可是造反畢竟不是請客吃飯,楊玄感身死族滅的遭遇讓他感到恐懼,他也自認沒有奪取天下的能力,所以他不介意讓賢於李密這樣的大才,畢竟這樣起碼能保住眼前已有的權力和地位,就算是將來完蛋了要砍頭,第一刀也砍不到他姓翟的腦袋不是?
可是他只是稍稍透出點口風,就遭到了手下文武的激烈反對,性情暴烈的單雄信和程知節等人甚至威脅要領兵離開瓦崗另謀出路。其實單、程等人此舉並不是反感李密本身,更多是出於對自身利益的維護。各位不妨設身處地的想想,要是一力提拔、關照你的老領導要走人了,換一個不知根底甚至完全陌生的人坐這個位置,你是什麼心情?
李密雖然權欲極大,卻也很聰明,知道自己根基尚淺而且翟讓的真實意圖未明,不能急於求成,所以對翟讓的禪位之舉也是堅辭不受。於是倆人拉拉扯扯、你推我讓了半天,終於達成妥協——翟讓還是大家公認的瓦崗之主,但是大小軍政要事均全權託付給李密打理,翟讓只聞不問。
於是乎本應在將近八百年之後的明朝纔出現的內閣制,神奇的提前出現在了大隋的瓦崗,李密很快就接手了瓦崗的大小事務,提拔了一批追隨他、信任他的官員,把瓦崗上下打理得風生水起。而本應像那些明朝皇帝一樣或是煉丹修道、或是花天酒地享受快樂生活的翟讓,心裡卻漸漸的有了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