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血祭

“主子, 銀屏郡主求見!”

“主子,銀屏郡主求見!”

殿門外楚秋一聲大過一聲的稟報喚醒了沉醉中的兩人。

玄月驟然驚醒,攏上頸中半開的襟扣, 惱羞成怒, 一掌擊在無涯的胸口:“你……在太廟中行這苟且之事!你……”

皇帝仰面跌了出去, 正撞在香案上, 他呲牙咧嘴揉着撞痛的肩膀無辜道:“我不過看你呼吸不暢, 解開了一個紐子罷了……”他看着玄月漲得通紅的臉,聲音越來越小,嘴角顫了顫, 終於噤了聲。

“主子,銀屏郡主求見!”

楚秋又隔着門大聲稟道。

“滾!”皇帝的斥喝含着微微的怒意, 話出了口也覺得不妥, 自己走過去打開殿門, 沉聲道,“何事?”

候在階下的華衣女子緊走幾步, 撲跪在皇帝腳前,扯住他的皇袍一角大聲哭道:“無涯哥哥!皇上!你要給我做主啊!”她身後兩名侍女跪在階下,低垂着頭不敢稍動。

皇帝微皺了下眉,冷冷看了楚秋一眼,目光中有着噴薄的怒意。這銀屏郡主是楚王的女兒, 雖是平日裡進出皇宮都隨意慣了, 可這時節怎麼能輕易放她進來。

楚秋低下頭道:“郡主說有楚王的重要消息要稟報主子。”

“皇上, 我爹爹……我爹爹與三王爺有不臣之心, 今日要來逼宮!小妹已盡力解勸, 可是爹爹……”銀屏郡主說着,哽咽不能成聲。

“楚王是朕叔父, 又怎會有二心?銀屏妹妹,你不要胡思亂想,快些回府去吧。”皇帝溫言相勸,輕輕攙了她起身。

“不!”銀屏郡主哭着撲進他的懷裡,一時涕淚滿襟。

皇帝自小便與她親厚,這會兒也不好就趕了她出去,招手叫她的兩名侍女過來侍奉主子進殿內休息。

玄月早避在大殿一角,正自閉目打坐,鎮定心神,聽到他帶着幾名女子進來也沒回頭去看,可郡主悲慼的哭訴,皇帝溫柔和暖的勸慰都一古腦地鑽入了耳中。她在心裡早悄悄將花癡烏鴉臭罵一頓,狠踢了幾腳,暗悔自己方纔居然就那麼被他欺負了去,這樣想着,臉上愈發覺得滾燙。

銀屏郡主並沒瞧見暗處靜坐的玄月,她也萬萬不會想到皇帝齋戒的太廟內會有一個女人。她靠在皇帝肩上抽噎着道:“皇帝哥哥,你不要怪我爹爹,他也是一時氣憤,惱了你沒將我放在眼裡……”

無涯知道她自恃美貌端莊聰慧過人,自小就爭強好勝,從不願輸給了旁人,自己上年推拒了她的婚事定然是削盡了她的顏面。如今得知自己爹爹的心思怕是也傷心得狠了,可到了這時也只能好言寬慰了。

郡主哭了一會兒,擡頭看到大敞着的殿門,有些不好意思,大聲斥道:“你倆是做什麼的,沒看見門都沒關,想害本郡主出醜麼!”兩名侍女忙過去關上殿門,在一旁肅立。

“皇帝哥哥,你……爲什麼不願娶我?”

“銀屏,職責所在,朕和親也是爲了曲國。”皇帝隨口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郡主的雙眸忽然光亮起來:“無涯哥哥,你……還是喜歡我的?”

皇帝輕輕撫了撫她黑滑的發,柔聲道:“銀屏,在朕心裡,你一直是那個天天跟在朕身後叫着無涯哥哥的小妹妹。”

郡主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美麗的眼眸冰冷,不再有絲毫柔情蜜意,她輕輕道:“皇帝哥哥,那就不要怪我對不起你了……”

話音未落,驀地迸指點向他的胸口,皇帝撤身向後讓了讓,避開了前胸大穴,可離得近了,被這凌厲的一指戳中,也痛得悶哼出聲。

玄月聽着兩人的對話,一直在心裡暗自腹誹,恨不得上去踹他小烏鴉兩腳。這下大變陡生,她驚得怔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纔還柔情綿綿,下一刻如何便動了手?聽着皇帝啞着聲音叫了聲“來人”,這才明白眼前的嬌貴郡主是個刺客。忙單掌按地騰身飛掠過去,卻在半空中被郡主帶來的兩名侍女截住。

她原想速戰速決去護着小烏鴉,可不曾想眼前這兩人功夫都不弱,自己倉促之下倒落了下風,被逼得連連後退。

皇帝又大叫了一聲:“來人,有刺客!”外面卻沒人應聲。他一邊與郡主打鬥,瞅了個空子奔到殿門處,使力拉開,剛叫了聲“來人”,一點寒芒破空飛至,他驚得一偏頭,一枚暗器擦着他耳旁掠過。殿門重又關上,外面兵刃撞擊之聲漸起。原來,侍衛隊已經與叛軍打了起來。

他不覺暗暗叫苦,對於楚王和三王的叛亂,他早已得到消息,一切都佈置就緒,只等對方動手,好一網成擒。可今日卻沒算到這個意外,楚王竟然派了自己女兒親自前來。楚晉和楚秋定是以爲自己有玄月在旁隨侍,便沒在殿門口守衛,都參與了外面的混戰。

只聽得身後的郡主冷笑道:“曲無涯,外面不會有人來救你了。乖乖寫下退位詔書,交出玉璽虎符吧。”

皇帝慢慢轉過身子,恢復了一貫的冷冽倨傲:“銀屏,你是想替你爹逼宮麼?”

郡主爲他氣勢所迫,退了半步,不敢與他的目光相對,瞥眼看到相鬥的三人,冷哼道:“原來太廟裡還藏了個小道姑!皇帝哥哥,你真是會享受!”

皇帝看着玄月守多攻少,連連後退,冷冷道:“讓你手下住手,有話只管和朕說。”

“這就是你最得寵的小道姑麼?”郡主揚聲喝道,“你二人停手,讓我先看看這小道姑生得怎樣一個天下絕色,將皇上迷得不顧天家體統!”

兩名侍女退到郡主身後,玄月微微喘息着,摸出麒麟短劍護在皇帝身前,想到那日在畫舫上唐風用此劍逼迫烏鴉後便再沒見過他,也不知如今身在何方,不覺心下微痛。眼前大敵當前,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郡主見了玄月樣貌,微微冷笑:“曲無涯,這狐狸精不過是中人之姿,多半是使了什麼妖術才迷住了你吧!”

玄月失笑道:“郡主誤會了,貧道是畫符唸咒,除妖伏魔來的!”她仔細打量三人,“你是哪位郡主?竟敢直呼皇上名諱!”

郡主仰首笑道:“我是先皇御封的銀屏郡主,如何不能稱呼無涯名諱!”

“入了朝堂便是君臣,再不是兄弟姊妹了。”

郡主剛要開口,她身後侍女粗着嗓子提醒道:“郡主,這道姑是在拖延時間。”聽聲音竟是個男子。

皇帝先冷聲道:“銀屏,你竟帶了男人進來!”

那侍女不待郡主搭腔,刷地扯下假髮,揭開面上薄薄的□□,喋喋笑道:“不錯,我是青龍堂副堂主水雲,陛下大約是不識得的!”

另一名侍女也去了僞裝,嬌聲道:“皇帝陛下,我是流雲教護法花卿!”說着朝玄月笑道,“玄月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玄月見了這兩人心中暗驚,沒料想竟都是相識之人,華山派精於易容,這兩人扮相無絲毫差失,竟都瞞過了衆人,自己忙亂間也沒發現。流雲教與楚王終是勾結起來了,難怪那年花卿還獨自入宮行刺!原來曲無殤背後倚仗的人物便是楚王……

這些侍衛都死到哪裡去了,怎麼還不進來護駕。她暗暗着急,見對方攔住了殿門,架上了三根手臂粗的門閂,只得大聲喝道:“快來人!護駕!”

銀屏公主冷笑道:“這會兒沒人能來救你!”

隱約聽得殿外的殺戮之聲,玄月知道必是叛軍作亂,與洪晉的侍衛隊交上手了,此次祭天,無涯只帶了一千名侍衛,三王爺卻佈置了一萬禁軍,不知楚晉等人能支撐多久,也不知段笑炎是否得到消息。看烏鴉成竹在胸的樣子似是早有準備,可援軍在何處,又何時能來?眼前兩人的功夫都與自己相若,如今這太廟內只有自己能護着皇帝了,能多拖延一刻便多拖延一刻,但願楚晉等人能早些來援。

“皇上請退後,讓玄月來領教這兩位高人的本事!”

皇帝卻不後退,反是上前一步,要將她扯到自己身後:“玄月,你先退下!”

銀屏郡主眼中殺氣陡盛,道:“就憑你也能護駕?”她一揮手,“你們去拿了她,要活的。”

水雲大步上前,手掌輕按腰間,一泓水蛇般的軟劍倏地彈出,飛刺出去。玄月以袍袖捲住揮開,順勢一掌拍出,將皇帝震開數步。花卿也抽出腰上軟索施施然走了過去。

玄月知道這兩人聯起手來自己必敗無疑,麒麟劍短,更難敵三尺青鋒。緊急關頭,再不能容情,電光火石間,她短劍輕挑,盪開欲封喉的軟劍,不退反進,連人帶劍驀地撲進了水雲的懷中,再閃身疾退,這位青龍堂的副堂主已手按小腹,跪伏於地。血嗒嗒滴落,不一刻浸透了他的衣襟。

花卿驚咦一聲,止步讚道:“玄月道長,真是好膽識!”

一旁的皇帝看得心驚肉跳,伸手拉住她退後幾步,厲聲道:“你……這麼不要性命做什麼!”

幾人都是會家子,皆看出玄月這招實在行險,若是水雲軟劍回挑,便能斷了她的頸項,可他全沒料到對手不閃不避,自己送上來挨刀,就這麼一怔的功夫便着了玄月的道兒。

玄月輕輕推開皇帝,左手劍指輕輕撫過鋒刃,一滴血也無,果然好劍!她擡眼掠過呆住的郡主,望向花卿:“花護法也來吧。”

花卿卻緊緊盯着她在劍鋒上緩緩移動的左手,並不上前。銀屏郡主聽得外面的殺聲漸漸弱了,有些焦躁,喝道:“還等什麼,快些動手!”

“銀屏妹妹!”皇帝目光如電,聲音低沉,帶着隱忍的憤怒,“你父親權勢如天,朕對他信任有加,今日偏要弄出這樣的事來,是不是朕該慶幸沒有立你爲後?”

郡主的臉色慢慢變得青白,緊咬着嘴脣不作聲。

這時,殿門外傳來楚晉焦急的聲音:“皇上!皇上!玄月道長!請打開殿門!”

“楚晉,有刺客!快來救駕!”

玄月大喝一聲,身子閃動,掠了過去,伸手便去取門閂。旁邊寒光閃動,一柄刀子直落下來,是銀屏郡主趕了過來。玄月撤手,麒麟劍劈刺,逼退了郡主,探手握住中間一根門閂擡起。

突然,頭頂喀喇一聲響動,屋頂裂了一個大洞,碎木飛揚,落下兩條灰色的身影。一人鬼魅般轉到玄月身前,枯瘦的手指搭上門閂,輕輕壓回了槽中。

玄月見到這兩人面目,臉上霎時褪盡了顏色。她回首看向皇帝,正對上他溫情坦然的目光,心中一鬆。也罷,今日便陪着小烏鴉命喪於此吧!

無涯伸出手去,柔聲道:“玄月,到朕這裡來!”玄月輕輕搖頭,提起麒麟劍,虛勢迎向敵手。

來人正是流雲教兩大護法,裘照影與絕書生!

裘照影看到眼前狀況,微微皺了下眉:“怎的還沒搞定!外頭情況不好,先拿了皇帝再說。”

絕書生摺扇一收,點向玄月,裘照影自去扶起水雲查看傷勢,叫花卿過來幫着包紮傷處,直叫了她三聲才聽到,慌忙奔了過去,卻又似心神不寧,幾次都未能按塞住出血之處。

裘照影瞥了她一眼,命她讓開,自己親自動手。花卿退在一旁,眼神複雜,不離殿中相鬥的兩人。

殿門被刀斧劈剁,可惜九九八十一顆銅釘密佈的大門實在太過結實,只發出沉鬱的回聲。過了一會兒楚晉怒聲道:“裡面的叛賊聽着,立即放了皇上,饒過你們性命,否則必誅九族!”

皇帝深吸口氣,大聲道:“楚晉,請段大人過來。”外頭答應之後便再無聲息。

絕書生出手狠辣,招招斃命,玄月的功夫比他差了不少,不一會兒便露了敗相,卻仍是咬牙狠鬥,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能撐得一刻,烏鴉便多一刻活命之機。兩人又一次兵刃相交,玄月後退兩步,氣息急促,左肩一道深長的傷口很快滲出血來,染紅了半邊袖子,手已微微顫抖,廟內安靜,彷彿能聽到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滴落青磚上的“嗒嗒”聲。

皇帝幾次要上前相助,都被銀屏郡主攔下。他怒喝道:“銀屏,讓開!”

這位郡主陰沉着臉不作聲,身旁灰影閃過,皇帝輕哼一聲,已軟倒在地,卻是裘照影過來制住了他。

“郡主,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裘照影話音未落,身後玄月一聲驚呼,兩人回頭看去,只見絕書生倒在血泊之中,一條軟索透胸而過,已經氣絕。花卿擋在玄月身前,慢慢倒在了她懷裡,現出胸口的傷處來,那裡一個血洞正汩汩冒着鮮血。

原來方纔絕書生痛施殺手,花卿撲上前救了玄月,與絕書生同歸於盡了。

她是流雲教護法,卻爲何要拚了性命來救自己?玄月心中疑惑,迅即按住她的傷口,運指如飛,點按周圍穴道止血,卻是毫無作用,傷處竟是與洛夫人一般無二。心下輕嘆,伸指搭上花卿的腕脈,卻被她反手握住,顫抖着手摸了摸那枚玄鐵指環,盡力吐聲:“我是三花門梅花堂下弟子……掌門……對不住……我……”纖手無力垂落,身子沉了下去。

“花卿師姐……”玄月剛喚出聲,喉頭便已哽住,接着後背一麻,被裘照影點了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