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令時帶來的消息並沒有錯,幾天之後,他們便得到了太子帶兵南下的消息。蜀州邊境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戒嚴,然而,那一日,突來的襲兵攻擊了蜀州西側,那裡有着大片農田,地廣人稀,守衛相對薄弱。幾個村子的數百百姓全部被擄去,其中還有分散居住在各處的展家家眷。
太子竟然製造正在南下路上的假象,只帶了四千精兵,現行抵達,繞道蜀州西側突然打了個措手不及。太子軍駐紮在南方十三郡中毗鄰蜀州的湘南郡,臨時調度十三郡的兵力。
重重大軍之中,太子傳出話來,他要一個人去見他,用一個人,換被擄的蜀州百姓性命。拖一天,他便殺一百。
話一傳出,立刻便有百名百姓被押到湘南郡外,弓箭射殺,以示警告。
城牆之上,太子的嘴角有着毀滅般的弧度,在蜀州人憤恨的目光裡,他的目光沒有落在任何一處,空洞荒涼。
有人說,倘若太子繼位,恐怕不會有什麼大建樹,但會是個仁君。
仁君。
他脣邊的弧度漸漸淒涼諷刺,他現在這般,誰還能說他會是個“仁君”?
蜀州的百姓在恨他,恨不得用目光剜下他身上的肉來,可是,他沒有感覺。在這樣的目光中,他心中也一絲動容也沒有。
今日他所作的一切,將會成爲他繼位之路上的一個敗筆。
皇位,他想要的,真的是皇位嗎?
站在城牆之上,俯看着城下滿地的鮮血和屍體——他想要的,真的是皇位嗎?如果沒有母后,沒有國舅,沒有在他腦中不停盤旋喋喋不休的那些開開合合的嘴,他真的想跟楚世爭嗎?
——走到今天,那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他已經沒有退路。
他站在城牆上,一直看着地上流淌的鮮血冷透,眉頭都沒有動一下,轉身走下城牆。
蜀州的人,從這一天,恨上太子。他們不會將二皇子交出去,可是楚世知道,雪崖也知道,太子要的不是二皇子,而是他身邊的女子。
“二皇子!二皇子!”展玉琰一路跑向正廳,展家的長輩正在那裡和二皇子商討,墨楓攔住他,也不管自己是展玉琰的“晚輩”。
玉琰一急,直接向裡面喊道:“二皇子!伯父!救救玉琳啊!他也被抓了!”
屋裡的人微微動容,卻最終沒有開口。顯然展家的長輩已經知道玉琳被捉,卻沒有人提起。楚世眼中稍稍閃過驚訝和擔憂,玉琰看到長輩們的反應,無法置信地盯着他們——“你們知道玉琳被抓?爲什麼不救他!你們不是都很疼他的嗎!?”
“玉琰,大局爲重,玉琳身爲展家的人,也該有這個覺悟。墨楓,帶他下去,不要在這裡影響談事情。”
玉琰被墨楓拉走,想要反抗抗議,卻有一隻手輕輕按在他肩上。
他擡頭,看到雪崖沉靜的目光,那一眼,足夠讓人安靜下來。
——她懂得,“大局爲重”這四個字的意思。但是,她不在局中,卻害死了百條人命。那些人,是因爲她而死的。楚城用一百條人命,一百個人的血,將她逼入這個局。
她已經無法抽身。
“我去。”
“雪崖小姐!?”
“雪崖!”
楚世急忙走出來,“不行,你不能去!”
雪崖的臉上掛着一層淺笑,楚世第一次看不透她的笑容,好似淺淺的掛着一層,擋住了所有的情緒。他從沒有想過,這樣的表情,爲何會出現在雪崖的臉上。
“楚世,你可以放下那些人不管嗎?那都是蜀州的百姓,展家的人。我沒有關係,楚城不會對我怎麼樣,你明白的。如果我要離開,沒有人能攔住我。”
這句話,楚世不能反駁。
他看着雪崖,卻看不透她的情緒。
雪崖轉身欲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拉住,那一層宛若面具牢不可破的笑容卻無言的拒絕着,他緩緩地放開手,心裡卻有一種感覺,放開了,他會後悔……
他一定會後悔……
可是,他可以有別的選擇麼?
雪崖轉頭對玉琰安慰的笑了一下,玉琰微微一怔,他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這個笑容,和他往日看到的不同,讓他突然不知如何應對。雪崖從他身邊走過,伸手再次在他身邊輕拍了一下。玉琰突然覺得很冷,爲什麼事情要改變,不能一直停留在平靜的時候……
那一百條人命,是因爲她的到來,纔會死的。即使她沒有動手,自己卻已經干預了這些人的命運,還有蜀州的命運。
離開蜀州,湘南郡外連空氣中都是濃濃的血腥,濃得彷彿一層血霧,將人浸透。
地上的血跡已經滲透進土地,成爲乾涸的褐色。她踏在這血跡上,宛若冤魂纏身。這些魂魄,無處可去,無處翻身,只能痛苦地盤旋此地。而這一切,都成爲她的罪,被楚城沉重地加諸在他的身上。
每一步,都好沉重。她第一次發覺,自己不知道該怎麼笑,原來,臉上粘着一層笑去遮掩情緒,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情。
湘南郡外,她的白衣翩飛,注視城內,心裡一片冷清。——不是不可以就這樣就走被擄的蜀州百姓,一起回去。可是,然後呢?再一次進攻,再一次威脅,大軍壓境……還要面對多少?還要她的罪,加重多少?
城門不多時便打開,看到楚城從裡面匆匆走出。一旁有護衛爲了他的安全阻攔,卻被他揮開,親自迎出城門。
“雪崖!你來了……”他的臉色,似乎比京城時更蒼白,已不再是稍顯虛弱,而是病態的白,脣無血色,眉間有着掩不住的疲憊。
“是,我來了,你可以放了被擄的蜀州百姓了麼?”
楚城宛若聽不到她後面的半句話,臉上的笑容滿是溫柔和欣喜,“來,我們先進去,這裡這麼髒,別在這裡站着說話——”
——髒?這裡的確很髒,足以將那一塵不染的天人女子,也染上一身血腥。
楚城攜了雪崖進城,他面上的表情那麼柔和,柔和得完全看不出城牆上下令殘殺蜀州百姓的人的影子。但是這份柔和裡,沒有溫度。這種奇異的矛盾,讓人不自覺的心慌。
即使明知道自己不用害怕什麼,就算身陷囹圄也依然沒有人能殺得了她。可是,面對楚城時那種惶惑的感覺卻比過去更甚。胸中沉悶地壓抑着,只有心口跳動得異常。邁入湘南郡的一瞬間,她的眼前再次一片鮮紅,宛若洛兒的血濺上她的眼睛那一刻,天和地,一切都是紅色。
她腳下一頓,眼睛刺痛,那似乎是洛兒臨死的執念,寄託在她的身上。洛兒是想告訴她什麼!?
“雪崖?你怎麼了,不舒服?”
雪崖的手從眼睛上放下,緩緩搖頭,視線已經恢復了清明。
楚城放下心來,輕鬆地舒了口氣,“太好了,你這次來了,就不會再走,不會離開我身邊了,是麼?”
雪崖看着他沒有回答,爲什麼有人可以在殺了那麼多人之後,笑得如此輕鬆,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