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楚城來到湘南郡所作的一切,縱然殘忍,但是以清剿叛黨之名,其他將領都可以理解。可是,太子等來的不是叛賊二皇子,而僅僅是一個女子,他卻放了那些人質——這要讓人如何信服?就算想要替太子找理由,他如今爲了這個女人,甩手什麼事情都不去管,也讓所有人看在眼裡,無法自欺欺人。
但是他是太子,衆人私下竊竊,卻無人敢當面提出。
楚城日日只守着雪崖,其他什麼事情也不過問。雪崖間或有醒來幾次,兩個人之間卻再沒有一句話。楚城不再說,不再喚她,每一次只在她醒來的時候貪戀地看着她。最終他的癡纏和眼底疼痛只能化作一聲輕嘆,從她房間離開。
雪崖只覺得這一次,睡得很久,很安穩。直到手腕上傳來觸動的痛感,她睜開眼,略略驚訝地看到展玉琳坐在牀邊,雙眼微紅的樣子,如同一隻溫馴的兔子,正在小心地用白布醮着清水清理她手腕上傷口周圍的血跡。
“玉琳……?”
“雪崖小姐,你醒了?餓不餓?吃點東西吧,不然會沒有體力……”他看看桌上的藥,有些猶豫。那不是治傷的藥,只是以防萬一用來退熱,但是雪崖只是昏睡着,並沒有發燒發熱的跡象。
“玉琳,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太子派人來問我們,有誰在蜀州跟您比較熟悉,就帶過來照顧您……”玉琳不太能明白太子和雪崖的關係,太子是喜歡雪崖嗎?如果喜歡,爲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每一次下手去碰觸傷口的周圍,都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雪崖的睫毛微微扇動,這算是,他給的一點體貼麼?或許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想見到他……“玉琳,這裡還有多少展家的人質?”
玉琳微微一頓,回道:“活着的……還有差不多五十個人。”
雪崖轉頭看着他,此刻這個少年的心裡更難過,那些,都是他的親眷。可是,他卻壓下臉上的悲傷,反而安慰雪崖道:“二皇子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您的,您不可以放棄……”那雙微紅的眼睛,看得讓人心疼。
人間也有這樣的孩子,如此的簡單,善良。
可是,人間也有楚城這樣的人……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宛若毒素,一點點將人浸透。
玉琳小心地清理完雪崖的傷口,可是手邊沒有藥,他也束手無策。用自己隨身的帕子小心地包裹住她一隻手上的傷口,他握着雪崖的手,很小心,很認真,“我會保護您的,就算拼命我也一定保護您,看到您平安回到二皇子身邊——”
“玉琳……你恨楚城嗎?”
玉琳咬着下脣,遲疑片刻,卻重重點了一下頭。這樣一個純淨的孩子,也已經懂得了恨。
他恨。整個蜀州的人都恨,卻只有雪崖……無法恨他。
玉琳雖然留下來照顧雪崖,但畢竟是個男孩子,楚城派了兩個丫頭來,隨身伺候。玉琳被安排在單獨的屋子裡,每日由專人“送”過來照顧雪崖,天亮來,午後便走。因爲午後,楚城通常會來,什麼話也不說,遣散下人靜靜坐在雪崖身邊。
那一刻,會讓旁人都感覺到一種亙古的寧靜,他就像個溫柔的情人,專注地看着自己所愛的人。
他愛那個女人麼?所以,挑斷她的手腳筋,廢掉她的武功。
這種寧靜的錯覺沒有讓人感動,只讓人感到冷。徹骨的冷。
他執起雪崖的手,很輕,細細看着那猙獰的傷口。似乎只有看到這傷口的時候,他纔可以確定雪崖真的不會再離開他,才能夠安下心,放鬆下來。
“楚城。”
雪崖突然淡淡開口,楚城一怔,臉上由一絲錯愕,漸漸變成欣喜,“雪崖,你不生氣了?你肯跟我說話,就是原諒我了?有什麼事,想要什麼?”他溫淡的笑容不曾改變,那從眼底緩緩流淌出的柔軟情緒那麼真實,真實得幾乎讓人忽略了他眼底那一片無底的黑。
雪崖轉頭看着他,她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好好看過他,眼前的,還是她記憶中那個如皎月般蒼白清美的人麼?美貌仍在,卻再沒有那一身寧靜的清冷寂寂。他的眼底那麼黑,要她如何來相信,從那無盡黑暗中流淌出來的溫柔?
“楚城,可以放了展家的人了麼?我現在這個樣子,還如何走?能走到哪裡去?”
楚城看着她靜默了很久,卻伸手向袖中,拿出一個瓷瓶,“我可以放他們走……只要你把這個吃了。”
雪崖突然覺得這個瓷瓶他已經準備了很久,卻一直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給她。
“是什麼?”
“軟筋散……並不是,平時江湖上會用的那種。只要每天吃一些……身體會漸漸虛浮無力,無法恢復。”
雪崖並不想笑的,可是她的嘴角卻無意識地勾起,“你就這麼不放心?”即使已經挑斷了手腳筋,他仍舊不能夠徹底安心麼?她伸手,手腕抽痛,無法去拿他手中的瓷瓶,只得放棄。
“好,我吃。這樣,你可以放人了?”
從此虛浮無力,做一個纏綿牀榻的廢人,你才能夠真正安心麼?
楚城微微一頓,似乎連他也無法下這個決心——雪崖的美,雪崖的好,天人之姿絕代風華,從此,卻只能毀掉。
“怎麼了?要我自己動手?”雖然手很痛,她仍舊再次伸出手去,手指微微無力,試着從楚城手上拿出瓷瓶,卻沒有拿動。“楚城,倘若——我不是楚世身邊的人,楚世沒有愛上我,憑你的心問,你會對我這般執著麼?會一定要不惜一切留下我麼?”
楚城沒有回答,沒有放手。他靜靜地看着雪崖,眼底的荒涼緩緩蔓延,突然將瓷瓶摔裂地面,起身走出房間。
雪崖滑回枕頭上,閉上眼睛,嘴角依然勾着那個似是而非的笑意——
泓楚城,爲什麼你一定要逼我,爲什麼你一定要拉着我,和你一起被你身後的黑暗湮沒……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經不再清明……那些鮮血,那些罪孽,那些死去的亡魂殘留的執著,夜夜纏繞,一點點,將她的眼也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