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
“二皇子, 起兵吧!”展家的當家思量再三,終於鄭重向楚世提出。
“不行,如果二皇子起兵, 就坐實了叛亂的罪名!再沒有翻身的機會!”
“難道現在罪名就沒有坐實嗎?太子擺明了要趕盡殺絕, 不起兵, 難道坐以待斃?”
楚世輕輕擡了擡手, 示意其他人安靜, 他現在連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他如何不想起兵?如果可以,他只想現在就帶人攻進湘南郡,把雪崖帶回來。
可是, 如果朝廷派大軍來鎮壓……一切,就真的再沒有迴轉的餘地。
雪崖現在怎麼樣了?
湘南郡城門已經戒嚴, 探子無法混進城去——他怎麼能忍受雪崖一直留在太子身邊?
“你們先出去吧, 我一個人想想。”
人陸續的退出去, 只剩墨楓留在屋內。
“二皇子,需要我進湘南去救人嗎?”
“就算你就得了雪崖……那些展家的人該怎麼辦, 根本不可能在重軍把守的情況下帶他們出城……”
墨楓很想說有些犧牲是必要的,而雪崖,他現在看得很明白,無論是她這個人還是她的能力,對二皇子也是必要的。只是他說不出口, 無論理智上如何明白, 那些終究是他的家人, 和他一樣都姓展。
“二皇子!二皇子!”有人匆匆忙忙地走來, “守城的人傳來消息, 說看到展家家眷被放出湘南了!”
楚世驀地起身,心卻狠狠地沉下去——
楚城不會白白放了展家人質!
“墨楓!跟我去看看!”
他們急忙躍身而起, 提氣直奔城門——
湘南郡太守府——
午後,如前幾日一般,護衛送了玉琳回自己的房間,楚城走進屋來——她以爲,昨日之後,他不會那麼快出現。然而,他臉上依然是若無其事的笑容,顯得少有的有興致,自在牀邊坐下,問道:“雪崖,今日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坐坐?”
雪崖未置可否,他已經顧自吩咐下去,“在外面擺上軟榻——不要放在太曬的地方。”轉回頭來,微笑道:“太守府的花養得很好,你一定喜歡的。”
喚了守衛進來抱雪崖出去,他一面不斷囑咐着“小心點,不要碰到傷口……輕一些。”他的眼睛緊緊跟隨着雪崖,臉上始終溫柔淺笑,如同昨天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守衛一將雪崖放下,他立刻屏退,坐在雪崖身邊,道:“太守說這裡的都是他多年蒐集的名花,精心護理,現在正是花開的時候,是不是很漂亮?”
雪崖隨着他的花看過去,滿園鮮花怒放,她只覺得看進眼中,卻看不到顏色。
“雪崖?”楚城的笑容帶着一點點期盼,宛若一個等待誇獎的孩子,她應付地點點頭,便看到那笑容在他臉上漫開。她已經有多少日子沒有在陽光之下看過楚城?比起她來到湘南的那天,他越發的蒼白,甚至顯出些許憔悴。但是他的神情,卻是與他的氣色完全相左的興致高昂。身體與精神的嚴重不相合讓雪崖微微介意,沒有來得及細細端量,楚城微笑道:“我已經放了展家的人質,高興麼?”
雪崖微微一怔,“可是玉琳——”
“他得留下來照顧你啊。”
“我不需要他照顧,放他一起走!”
“不行,雪崖。你在這裡沒有半個熟悉的人——我知道你並不想常常見到我,總得有人陪着你,纔不會悶着……他只能留下來,怎麼能走?”他雖然在笑,卻不容拒絕。他執起雪崖的手,細細看着那白皙如玉的手指,忽而笑得溫柔燦爛,“你這雙手,已經不能再撫琴了……那首曲子,我還記得。不過很快就會忘記……從此,再也不必聽到……雪崖,從此,你不會再離開我身邊……我想,你不願看到蜀州大軍壓境的場面,是麼?縱使蜀州的防守再強,只要朝廷調集大軍,踏平蜀州,並非不可能。要不要出兵,只在我一句話,你明白了麼?”
雪崖看着他,她好想問,從踏入湘南的那一天,她一直想問——楚城,你瘋了麼?當日那個寂寂如月,湖邊撫琴的高貴美人,怎麼會變成如今模樣?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被匍匐在他身後的黑暗所吞噬,墮入黑暗,卻拼命的拉住了她……就算要墮入地獄,他也要帶她一起走。
從湘南被放回去的展家人,並沒有太多機會知道雪崖的情況。只有雪崖進入太守府那一日匆匆的一面,以及玉琳初初去照顧她回來後帶來的隻言片語。之後,玉琳便被安排了別的住處,不曾再見過。
只是,那短短的數語,不必過多形容,已經足夠讓人想到雪崖如今模樣——手腳筋俱斷,被軟禁在房間中不能踏出一步——楚世彷彿被一盆冰冷的水兜頭淋下。那一天,他怎麼能放開她的手!?怎麼能夠眼睜睜看着她到楚城的身邊去!?
他驀地轉身——“墨楓!我們走!”
“二皇子!你要去哪裡!?”墨楓從一瞬間震驚而窒息的狀態中立刻回過神來,攔住了楚世。
“去救人!”
“等一下,我會去救人,但是二皇子你不能去!”
“墨楓!剛纔的話你都聽到了,我怎麼能坐在這裡等!?”
墨楓先讓自己冷靜了一下,依然攔着楚世不肯讓開,“雪崖小姐是天人不是嗎?倘若是真的,事情也許沒有那麼糟……”
楚世在焦急之下幾乎忘記了這一點,經他提點纔想起,然而,他依然不肯退步,“不論是天人還是凡人,她所受到的傷害沒有改變,不是麼。她與蜀州無關,與展家更無關,她現在會留在楚城身邊受到這樣的傷害,都是因爲我的關係,你卻還是要我像個爺一樣只躲在屋子裡等消息麼!?”他繞開墨楓,“要來就一起來,別站在這裡礙事!”
見到楚世的舉動展家人紛紛阻攔,然而墨楓沉默片刻,握緊了手中的劍,終於阻止衆人的阻攔,在最短時間內問清太守府內的情況做了安排,點了幾個武功高超的護衛隨行,便追上楚世一道離開。
他緊緊跟隨着楚世的腳步,如同他的影子——他一直是他的影子,最稱職的影子。
所以,他不曾記得方纔聽到消息時,那一瞬間的窒息。
要救雪崖,無論如何都要將她帶回來——這是楚世的意思,那麼,他自己呢……他不該有任何想法,因爲,影子沒有心。
湘南郡重兵把守,城牆上每隔幾米便有哨兵。因湘南已經接近邊境,城牆的防禦牢固,要暗潛入城難如登天。他們只能放棄東南城門,繞道湘南之北——那裡雖然同樣盤查嚴密,但戒嚴之後整個湘南的糧食衣用便只能從這裡流入。
一行數人,分成幾批,悄然的混入了城。
隨行護衛在夜裡便悄然潛入了太守府,分別選中不同地方藏身靜候,不吃不動地觀察整天,再次入夜時才潛出,回報並分析了太守府內各處守衛崗哨以及流動巡視情況,藉以分析雪崖可能被軟禁的地點。待護衛調整休息之後,他們便再次入太守府,去探查之前注意的幾處。
玉琳的房間已經在觀察之後便確認,墨楓準備跟楚世一道,他卻堅持讓他去救玉琳,兵分兩路,以便找到了人迅速離開。
太守府中如今最尊貴的人只有太子,所以除了太子的房間,應該只有一處,會派人嚴密看守。楚世派出護衛去探查其他幾個可疑的地方,自己冒險潛入把守最嚴密之處——
以他的武功,敵明我暗,悄悄放倒幾個護衛並非難事。他順利進入房中,房間帳曼垂落,幾乎透不進陽光,陰暗一片。腳下稍稍猶豫,小心地向那帳曼深處走去——深處人影稍動,聽到那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緩緩站起身來。楚世停住腳步,隔着一層簾子,靜靜與裡面的人對視。
“我已經等了你兩天,楚世。放展家的人走時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以爲我一定會派人嚴守雪崖的房間麼?很可惜,她現在已經用不着人來看守——”
楚世盯住從簾子後面走出的楚城,雖然也微微驚訝於他現在的改變,卻已經無心細想。他一步上前,緊緊揪住楚城的衣襟,“雪崖呢?你究竟把她藏在哪裡!?你怎麼能那樣折磨她!?”
幾乎在同一時間數名官兵持刀衝入房間,將二人包圍在內。
楚城輕輕一笑,“折磨?我怎麼會捨得折磨她?我和你一樣——不,我比你更需要她……我只是,想讓她留下來,不再離開而已。”
楚世看也不看旁邊的官兵,既然泓楚城在這裡,也就是說雪崖那裡……他依然只對楚城道:“大哥,你瘋了。你已經不是過去的泓楚城!你要的東西我都可以讓給你,只有雪崖,把她還給我!”
楚城幽幽地笑起來,“讓……的確,我能夠擁有的,都是你讓出來的東西。你輕易就可以得到一切,卻可以如此漫不經心……這一次,你以爲雪崖還會是你的麼?”
“大哥,你錯了……”那些東西根本不是他“讓”出來的……而是他根本沒有資格去得到的,也絕不可能得到。他並非漫不經心,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爭奪的資格——可是,楚城如何會明白。
“楚世,只要你死了,雪崖就不會再想要離開了……”楚城輕輕一個動作,下令官兵動手,楚世一把將他拉到身前,手中的劍架在他脖子上,“都退下去!太子若是受傷,你們可擔待得了?”
官兵顯然遲疑,然而楚城卻繼續笑着,笑得雙肩都微微發抖——“楚世,還是不要費事,放下吧。你可知我爲什麼敢一個人在房間裡等你?我太瞭解你——你不會那麼做。你的劍,可下得了手?”
楚世一頓,緩緩放下了劍。
楚城的臉上依然在笑,那笑容看起來卻有一絲苦,苦得喉嚨艱澀。
是呵……多麼可悲,皇宮裡他可能是最瞭解楚世的人,比父皇更瞭解。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楚世根本不會傷他。
無心與他爭奪,不願讓他難堪,自年少時那一日,楚世無意間撞見母后對他的訓斥,明白自己的存在對於楚城這個太子意味着什麼,他便突然閒散下來,不求上進,只求逍遙,常年流連宮外。楚世就是如此擁有了光芒擁有了才華,擁有了善良,結果,墮落的,染髒的,只有他泓楚城一個人。
明知道楚世的作風和爲人,他終於還是出手。
兄弟,自尊,人性——在那一天全部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