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各懷心事

旦二日。

玄平皇帝駕崩。

月妃,靈貴人,如嬪,眉妃殉葬。

靈堂之上,白花環繞,簇擁着那天子的軀體。鎏金棺木靜靜立在堂前,周遭的紫檀香嫋嫋升騰,那青煙繚繞,仿若死者靈魂,留戀這紛擾塵世,遲遲不捨離去。

衆大臣哀號一片,悲樂交織作響,往日裡富麗堂皇的宮廷,霎那間彷彿成了世間最慘痛之地。

雨水繼續沖刷,宛如衆人眼淚,連綿不斷,悽神寒骨,爲周遭一切塗上溼重顏料。

蘇貴妃哭暈過幾次,纖弱身子不斷抽搐。蘇貴妃之女盈雪公主,一襲素衣手扶貴妃,面容柔美而蒼白。此刻她亦淚流滿面,啼哭連連,只是那眼神卻不住飄向鸞音,帶着難以掩藏的恨意。

鸞音素衣素容,搭着茉心的手臂倚門站着,神情淡漠,無悲無喜。

她冷眼看哭到痛心疾首,幾近昏厥的大臣們,忽冷冷道:“夠了!哭什麼哭?一個一個,假情假意,虛僞至極。”

哭聲戛然而止,衆大臣面面相覷。

自古以來,臣子爲皇帝哭靈,那是亙古不變之事,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哪裡會有人去計較這些,又怎會有帝王之家這樣說話?

鸞音卻只是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

次月,鸞音即位。因皇后早年逝世,蘇貴妃也就按先帝旨意,順理成章被封爲太后。

鸞音終於成爲了玄國最尊貴之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她成爲了所有人信仰,膜拜的對象。

而女子爲尊的時代,也因此降臨玄國。

鸞音沒有如其他帝王那般祭拜祖先或是大宴朝廷,只是在冊封儀式過後,便帶隨茉心出了宮。此刻,她的心裡忽然有幾分思念蔚風

這夜又下雨了。不知爲何,最近的雨水特別多,像是傷心人的淚水一般,連綿不斷,落滿皇都。

見到蔚風之時,他依舊是那一副風流之態,單手執杯向她一敬。

她則淡淡看着他,輕聲道:“我爹死了。”

蔚風的神情隨之黯淡,似在爲她哀傷。他落杯在桌,倚在她肩頭,任由雨後涼風將二人髮絲纏繞在一起:“生死有命,請小姐節哀順變,還有蔚風陪着你。”

鸞音驀地就笑了,款款低頭看他:“你愛我嗎?”

蔚風一愣:“爲何這樣問?”

“回答我!”鸞音笑意未退,語氣卻出奇認真。

“愛,當然愛,愛到刻骨銘心。”蔚風顧盼生姿,雪白袖袍挑逗似的拂上鸞音面頰,拂過她發上的翡金瓔珞。

“那很好。”鸞音笑了一聲,又恢復往日神情,將一粒晶瑩剔透的葡萄送入蔚風口中,半開玩笑般搖頭嘆道:“哎呀,我好可憐,這世上怕是隻有你真心愛我嘍。”頓了一頓,她又道:“你若說的是假話,我就殺了你。”

蔚風又是一怔,不知是否是葡萄未成熟,入口竟一片酸澀,他嗆了幾口,咳得連帶心口都泛起痠痛:“說這話作甚?蔚風雖是風塵中人,卻也有幾分風骨與良心,你待我如何,我自是知道。”

鸞音沒再說什麼,只是緊緊摟住蔚風。蔚風眼神空洞,望向遠方,眸中一閃而過的是寂寥。遠方的一樹白茉莉,因一夜風雨凋落了大半,零落在春的土壤中。

檀香嫋嫋,月影空明,涼風徐徐掠過,吹散了一地塵埃,毫無章法地飄散在空中。

人們對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會強烈追求。就如同鸞音,即使表面裝得多不在乎,內心深處仍是渴望一份真情。這一刻,她可以清楚地告訴自己,她喜歡蔚風,或許還不算是愛,但喜歡已足夠份量,她這一生要定了他!

時間就這樣靜止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忽聞邀月閣樓下傳來陣陣鏗鏘腳步之聲,整齊劃一,訓練有素。

“什麼聲音?”蔚風靠在鸞音懷中,懶懶擡眼。

鸞音壞笑幾聲:“不告訴你。”

隨即,就聽到鴇兒尖銳的驚呼聲從樓下傳來:“哎呦喂,官爺,我們可沒犯什麼事兒,幾位這是要做什麼?”

“少廢話,皇上在哪裡?”

“皇,皇上?奴家這煙花之地哪裡來的什麼皇上,幾位爺要是想找幾個佳人,奴家倒是可以……”

“閉嘴!”話語被粗暴打斷:“走,我們搜!”

“哎呦!您這是要做什麼呀……”

閣樓之上,蔚風猛地跳出鸞音懷中,睜大桃花眼驚異看她,鸞音掩着肚子險些笑岔了氣。

茉莉清香自他們之間流過,蔚風的臉色愈見蒼白,身體輕輕顫動起來。

他們相望——

“你……你真的是……”

“沒錯。”鸞音點點頭,努力做出一副很認真的表情:“朕乃一國之君也。”

蔚風驚詫,剎那間面無血色,忙從紅木椅上站起,心神不定看着鸞音:“當真?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朕沒開玩笑呀。”鸞音指了指自己的臉:“你瞧朕的表情多認真。”而後她沉吟片刻,忽而冒出一句:“你長得真好看,連被嚇到都如此好看。”

“……”

很快,閣樓之下的侍衛們便涌了上來。

見到鸞音,便齊齊跪下行禮,莊嚴肅穆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各位好,各位好。”鸞音揮着月白水袖打招呼,捏起一顆葡萄扔入口中,原本珠圓玉潤的大眼睛笑眯成一條縫。

“皇上。”蔚風棲身欲跪,卻被鸞音一把攔下,只聽她口中含着葡萄含糊不清道:“別跪別跪,你與旁人又不同。”

她將他拉到身邊,濃情蜜意地看着他,側臉輪廓在黯淡光芒之下勾勒美好的弧度,交映在雨後微光之下,留給跪在地上的侍衛們一個小小的驚豔。

“皇上……”蔚風咬着脣。

“噓……”鸞音輕輕搖頭,衆目睽睽之下,在他額頭印上了一個清淺的吻:“朕不是有意瞞你,不要被嚇到了。”

蔚風心裡似是有針尖輕輕扎着,不重,卻生疼。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有人會對他如此之好,即便是在從前呼風喚雨之時,也從未有過,如今時值落魄,便更是隻有她,只有她對他這樣好。

“喂,你怎麼了?”鸞音吐了吐舌頭,“別告訴朕你要感動的哭了。”

“皇上,蔚風乃是一介草民,又是風塵中人,您怎可……”

“停,你怎麼也這樣囉嗦?朕樂意喜歡誰便喜歡誰,你是草民還是風塵中人有什麼關係?”鸞音不悅:“你就說,是要即刻跟朕回宮,還是就此分道揚鑣,朕懶得勉強你!”

靜謐。

“……謝謝你。”蔚風怔了良久,終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客氣客氣!”鸞音展顏一笑,拍了拍蔚風淬白的臉頰:“這纔是嘛,這纔是我的乖乖蔚風。”

衆侍衛已然汗流滿面,身爲一國之君,竟當衆與人調情,實在令人驚異萬分,甚至於是不可理解。不過鸞音所做之事,也多是不可理解,當朝之人這樣說她,就連後人也是這樣評價的。

“爾等先退下吧,稍後送我們回宮。”鸞音不耐煩地望天,像是在看屋頂上浮華的六角蝴蝶紗燈。

衆侍衛得令,立即起身,肅然行禮,而後整齊劃一離開。

“皇上。”蔚風輕笑道:“皇上可否等蔚風準備一下,今日午時再啓程。”

鸞音掏出玉扇一展:“依你依你,統統依你。”語氣之中說不出的寵溺。

蔚風彎起脣角,竟有風情萬種,只是笑意苦澀了幾分。

邀月閣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喧譁。平靜與喧譁,這二詞本是含義相矛盾,但在這裡卻是恰好。喧譁,本就是邀月閣的風格所在,只是今日,鸞音一攪,少了許多往日閒雜之人,倒顯得有些平靜了。

正午十分,蔚風收拾好了一切,與鸞音溫言細語幾句,便藉故出了邀月閣。

邀月閣門外,清幽花園之中,一處沉重的假山屹立在湖水中央,黯淡陽光的普照之下,姿態甚是怪異。

水聲潺潺,一抹黑色身影從假山後鑽出,黑衣黑褲,黑紗蒙面,看不清面容,只是那一襲披散在頸後的銀絲,分外醒目,銀髮乃是魏國人與生俱來的髮色。

小心翼翼地瞧了瞧四下無人,那黑衣人驀地發出一聲如鳥叫般尖銳之聲。

隨着那聲音傳出,蔚風瀟灑的身影忽的躥出,竟是靈巧繞過幾處假山,腳下步履如風,卻不發出一絲聲音,似是踏在水上一般。他使的正是失傳多年的魏國皇族功法——踏水無聲。

魏國,昔日強大王朝,地處極寒山顛。三十年前,鸞音的父皇玄平帝率兵入山,大戰魏國武士,戰爭持續九個多月,血流成河,生靈塗炭,最終以玄平帝取勝結束,自此魏國不復存在。但暴戾的玄平帝並未自此罷休,而是下令大幅屠殺魏國皇室中人,使之幾乎無一倖免。

不過如今,再也無人提及那場空前絕後的戰爭,無人願意去憶起那些傷痛。不過不提及,並不意味着遺忘,所謂不提,只是將那份傷痛由口中轉移到了心中罷了,並非消失,而是藏得更深。且是一代一代延續下去的……恥辱。

“屬下參見皇子殿下。”在看到蔚風那一刻,黑衣人竟然隻身跪下,彎腰行禮,面對眼前清絕的男子,他的聲音竟是有幾分畏懼。

“不必多禮,起來吧。”蔚風冷冷道。語氣毫無剛纔面對鸞音時的流麗清揚,而是完全的冰冷,如冰凍了幾個世紀的寒冰。除卻這份冷,那聲音與其他男子無異,甚至有幾分沙啞低沉,聽不出是一個花魁的婉轉之聲。

“屬下不才,已在此地潛伏一月有餘,敢問殿下,計劃可有進展?”黑衣人沉聲問道。

“進展自然是有,一切……全在意料之中。”蔚風撫弄修長手指,微微一笑:“那狗皇帝今日已經向我表露了身份,並決定帶我回宮。從與之初次相識到如今,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殿下英明,魏國復國有望!”黑衣人難掩驚喜之情。

“也別高興得太早。”蔚風依舊面沉如水:“這才只是第一步,今後的路還長得很。”

“屬下知道。”黑衣人道:“屬下定會盡力輔佐殿下,爲魏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爲光復我皇朝流盡最後一滴血!”

說得倒是很慷慨激昂。蔚風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知道。此地危險,若無要事便去了吧。”

“是,屬下告退。”黑衣人急速轉身,腳下一蹬假山頂,借向下之力一躍而上,落在樹梢之上。

他當然不會穿成這樣從大門走出。

龐大身軀踏上那細長樹枝,竟是連晃都未晃一分,微光灑下樹梢之上,點點滴滴匯成黯淡的光圈,映着那抹黑色身影在婆娑樹影之間踏風疾馳。

他的武功又進步了。蔚風心中暗道。不過與自己相比,還是差了幾分。

雨後的風帶着微涼的氣息,浮動着每一粒塵埃,鑽進人的領口之中。

陣陣調笑之聲自園子後面的閣子中傳來,似是遠在千里之外,卻又近在咫尺。

不知是否是環境過於清冷,蔚風竟感到滿目蕭條,感極而悲。心上涌起一陣莫名情感,說不出是難過或是空虛,只是很想哭,以前也流過許多眼淚,只是卻是些虛假之淚,只爲博得他人憐愛,嘆一句花魁泣罷了。

他姓魏,本名魏封,原是魏國唯一倖存下的皇子。國破家亡,他別無選擇,只能揹負復仇之重。

這些年,他走的太不易。

鸞音……鸞音……

不知怎的就想起她了,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手搖玉扇對他道:“世間唯有你家音小姐最情真。”

曾經有這樣一個人,會令你不自覺便想起她。

縱使明知這份愛遙不可及,幼稚可笑,甚至絕不會開花結果,卻仍舊執著地在心中埋了根,不深,卻就那麼刻下了。

這樣想着就笑了。鸞音,玄國的皇上,他的世代仇敵,竟是與他如膠似漆,多麼諷刺!

這世上……若是沒有戰爭該多好,若是沒了戰爭,他與她,便不再有國仇家恨的隔閡,他可以與她日日彈琴奏簫,吟詩作對,廝守一生。但是……這又怎麼可能?他們之間,註定有一日是要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院中掃過清涼之風,吹碎了天際的雲,散落成白茫茫的霧氣,繚繞在他周身。

蔚風瑟縮着肩膀笑,眼眸深邃,身子微顫,如山中精怪,卻更似風中飄零的花葉,茫茫塵世中輾轉掙扎,無所寄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