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蜚短流長

冰寒的風自窗口蕩進,流過每人之心,衆人俱是心神一震。

玄平帝不住低咳,俊秀的容顏略顯蒼老,眼神雖明,卻隱含一絲迷惘。

蘇貴妃娥眉微皺,這才真正坐立不安,心下煩亂之際,彷彿那繚繞的龍涎香也更加濃烈了,瀰漫在心口是窒息般的滋味。她咬脣看着病重的聖上,言語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委實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最終選擇靜默,將臉孔隱在黑暗之中。

“皇上,微臣有事啓奏。”良久,一藏青官袍的大臣站出來道。他年紀老邁,鬢角微霜,但仍舊步履平穩。

“孫丞相請講。”勉強抑住咳嗽,玄平帝的聲音已近乎沙啞,像被破碎的紫砂壺,一下一下地打磨着他人的內心。

“是。”孫丞相道:“老臣認爲,太女性情頑劣,實非繼承皇位的最佳人選。”

玄平帝的眉頭皺成一團:“此事愛卿毋須多言,此事朕已經過多番深思,決不會更改。”

“回皇上,老臣也是爲了國家社稷,皇上執意要封大公主爲太女,絕非良策,更非國家社稷之福。”孫丞相面無懼色,神情平定。

“皇上,臣也認爲,大公主不適合做太女一位。”李將軍站出來。

王尚書也隨之道:“皇上,微臣愚見,倒是認爲汀皇子與盈雪公主是好人選。”

“朕說過,朕已經立下旨意,此次召集愛卿,是商討朕百年之後,愛卿們如何輔佐音兒,而不是討論她是否夠資格做這個太女!”玄平帝冷冷道。他的眼睛冰冷地掃過一干人等,最後落在孫丞相身上。其他人不由避開了那懾人的目光,那目光……隱隱含有一絲煞氣,在滿室迷濛的青煙中,彷彿帶有嗜血光芒。

蘇貴妃垂下頭去,在聽到“絕不會更改”之後,妒色一閃而過。

沉默,剎那籠罩了整個乾彬宮。

……

今夜的洛冰城內,不知怎的,就下起了雨。

日星隱曜,陰風怒號,委實不像春季之景。雨水夾雜了電閃雷鳴,自天際傾瀉而下,順着瓦檐“滴滴答答”跌落在青石板上,摔成破碎的水滴,。

正紅色的宮牆與奇形怪狀的假山,在暴雨的沖刷下黯然失色,徒增幾分陰鬱之感。

鸞音一人坐在窗前,稟退了宮人們以及驚慌失措的茉心,兀自瞭望宮外暴雨,怔怔出神。

“父皇,您一生未曾愛過母后,又爲何要總在我面前提起她?如果她還在,如果她還在……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如果,她確是已經不在了。”

那些傷心事,彷彿已隱藏心中良久,卻總以笑容掩蓋悲傷。只是某個不經意,某個瞬間,便會憶起,憶起之時,心中便會痛楚。往事的特點就是,它總是會令人心生傷感,卻又在不自覺中留戀這種感受。

她愛父皇,卻深深知道,父皇從來都不愛她的母后,迫於朝政立她爲後,卻對他日益厭惡至極。父皇也不喜歡鸞音,甚至連看她一眼都不願,對她,永遠都是那一副冰冷的臉孔。

她也愛母后,儘管母后很早便已離世,即使是在活着之時,也總是對她說些怨毒憤恨的話,日夜抱怨着她的父皇,絮絮地說着那男人今日又寵幸了哪個嬪妃。日復一日,毫無半點溫情可言。

可她還是愛他們。這份親人之情,她放在心底,用面上的嬉皮笑臉之態深藏起來,從不泄露半分。

做個毫無城府之人,好過爲那些宮廷爭鬥而傷神。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鸞音向窗外伸出玉色的手,任由雨滴擊打在手掌之上,冰冰涼涼,正如其此刻的心情。閉上眼睛,讓心靈歸於清寂,就這般靜默在雨簾中,任由寒風拂面,諸事都不必費心,縱使只有片刻寧靜。

微弱的燭火隨風搖曳,黯淡光線之下,鸞音那襲白長裙也失卻了往日光華,染了些許寂寞之色。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病重了!”宮人們驚慌的聲音傳出,鬼魅般遊離於宮中,一聲疊着一聲。

鸞音猛地睜開雙眼。

一陣陰風兀然流過,吹滅了室內燭火,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待鸞音趕到乾彬宮之時,玄平帝已身處彌留之際,直挺挺躺在錦帳龍塌之內,眉頭緊鎖,脣色慘白,往日的戾氣蕩然無存。

太醫們跪了一地,手持藥碗,顫顫巍巍,不敢直視天顏。

玄平帝身邊只留了最寵愛的蘇貴妃,以及蘇貴妃的女兒盈雪公主。

蘇貴妃神情哀怨,癡癡望着病榻上的帝王,眉梢眼角都黯淡了幾分。

盈雪公主則低低喚着“父皇”,枚色衣袍隱在黑暗深處。

盈雪公主的神態有些恐懼,這絲恐懼源於何處,他人不知,鸞音心中卻是極其清楚。父皇一死,鸞音便會即位,而盈雪,這個自小便處處與她作對的皇妹,又會落得什麼好處?

擡頭瞥見鸞音,盈雪的眼中忽而閃過一絲憤恨,只見她緊咬牙關,嬌柔面容扭曲成一團:“是你,是你害了父皇,是你將父皇氣成這般模樣,你這個妖孽!”蘇貴妃暗自一扯盈雪的衣袖,卻被其甩開:“你就如此想盡早登上皇位?”

鸞音淡淡看看她,又瞥了一眼玄平帝,這纔開口道:“怕是想登上皇位之人不是本太女,而是有些人心口不一。”

“鸞音,你這是何意?誰允許你在此地血口噴人!”盈雪淚眼朦朧,似是委屈至極,而眉頭卻被妒火燃盡。

“我又沒指名道姓說是你,皇妹,你急什麼?”鸞音輕輕道,語氣中卻是難掩的輕蔑。

像是聽到了鸞音清脆的聲音,玄平帝緊閉的雙目猛然睜開,偏頭瞪着鸞音,眼角蒼紋斂起,眼中透出冰冷之光,映的衆人心中一寒,皆知那是迴光返照。

他艱難地擡起繡着繁複花紋的衣袖,手指鸞音,口中道:“音兒,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太醫們起身行禮,而後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乾彬宮。

盈雪“哼”了一聲,起身拖起瑰麗長裙,疾步離去。蘇貴妃深深望了鸞音一眼,也緊隨其後離去。

這些人的離開,玄平帝沒有看在眼裡,他依舊緊緊盯着鸞音,像是欲從她眼中看出些什麼。

鸞音則站在病榻開外幾米處,始終不肯靠近。雨後的涼風掠過,撩起幾縷髮絲。臉上有涼涼的觸感,寒意徹骨,只是她卻不願承認,那是她的眼淚。

“父皇,您瞧,您最寵愛的妃子和女兒都離你而去了呢。”她挑釁似的看他,臉上卻浮出一絲空靈笑意。

“咳咳,是朕命他們離去的,怪不得別人。”玄平帝虛弱道。

“無論如何,最終陪在您身邊的還是兒臣,您最不喜愛的女兒。”鸞音淡聲道。

“音兒,你可知道?咳……咳咳,朕直到今日,還是不喜歡你。朕恨你,也恨你的母后,你們只會令朕心煩,厭惡……咳……”他像個孩子一般絮絮念着,卻句句刺入了鸞音心底。

“知道朕爲什麼執意要立你爲太女?因爲朕虧欠你母后,朕一生都沒給過她丁點愛意,所以朕要還她,以免黃泉相見,她還要怨朕負了她……這樣,咳咳……朕與她就互不相欠了……”他低低笑着,扭曲着脣角,一縷血絲徐徐流下,漫開一朵血色之花。明滅的燭光映在他臉上,那笑容愈見殘酷,亦愈見微弱,彷彿即將消散在塵世之上,不留一絲痕跡。

“父皇,您真是狠心,直到最後一刻,仍要刺痛兒臣。”鸞音咬着下脣,深吸一口氣,耳垂的赤金墜子因顫抖而搖曳,碰撞出心碎之聲,然後她又笑了,笑的極其寡淡:“罷了,您欠兒臣與母后的,又怎是這區區天下還得來?怕是你兩到了黃泉之路,仍要糾纏不清,死了都不得安寧。不過少了兒臣這討厭鬼,以後將無人日日煩着您了,哈!”

皇上此刻已經難以出聲,只是擰着脣笑着,雨聲淅淅瀝瀝,他的眼底越發深邃。

“不過您將皇位傳與兒臣,真是個天大的錯誤。因爲兒臣不愛名垂青史,只愛玩樂人間,所以這所有人打破了腦袋也要搶的天下,兒臣一樣要用它來玩,兒臣要戲遍了整個玄國,玩遍您打下的基業!”她殘酷地望着笑意驟然消退的皇上,沾着仙鳳的指甲把玩髮梢,薄脣輕抿,孩子氣地挑眉。

她終是不願他安心上路,她終是想要報復一回。

只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傷害自己在這世上最親之人。

皇上終於難以再笑,僅僅是不住地咳。此刻,他看鸞音的眼神,竟帶着深沉恨意。而這些,鸞音已經毫不在意,自小便是如此,他看自己的眼神,一直都不曾變過。

天空中,一個響雷猛地炸過,帶着天崩地裂般的氣勢,撩起了人們心底深處的恐懼。

這一夜,宮中的八角宮燈一直亮着,徹夜通明。

宮中人心驚膽戰,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