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福全一步步行出興慶宮,心中的疑竇,如一股濃煙,漸變漸濃。而對方纔盡收眼底、千姿百態的目光,我也有了新的感悟。它們,絕非僅源於我當衆提及曾犯下蠱惑之罪的娘,更因清思殿,現在的孝德殿,並不在後宮妃嬪、皇子、皇女居住的興慶宮。那麼,孝德殿在何處呢?
又默然隨行一袋煙的功夫,若球般越漸膨脹的疑惑,纔有了明晰的答案。
舉首仰望,前面數十步遠處,一連綿不絕的黛瓦紅牆,於幽密、蒼翠的竹林後,悄然隱現,似鏽紅緞帶,飄忽於綠林間,又似彩虹,塵落凡間。
點點行來,穿過那茂林間的幽暗曲徑,向西一望,已遙見一巍峨、高聳的城樓。
碧瓦琉璃,飛檐雕琢,廊柱宏厚,金釘閃閃。
午後那已漸柔和的陽光,自白雲浮盈的天宇間,射了下來,遍撒林牆,爲那恢宏、威嚴的城門,另添一道神聖而奇密的光芒。
緩步跟行,極目遠望,門樓正中藍底鑲金邊的匾額上,那數個龍飛鳳舞的金字,方漸漸清晰起來。
大明宮!
大明宮?這豈非父皇日常居住和處理朝政之處?難不成清思殿……
至此,我方明悟當年娘之寵冠後宮之度,的確超乎想象。
怔想間,擡眼細望周遭的環境,頓覺此處與方纔之地,粗看並無二樣,實際差別甚大,僅是戒備,已森嚴不少。
那紅牆之頂,遍插鋼釘,尖細、鋒銳,若非細細觀察,絕難看出。其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盡是全副盔甲的千牛衛。而那雄偉、森嚴的門首處,更有十數個身穿盔甲,腰配大刀的軍士,列隊於前。
前行引路的福公公,來到階下,停住腳步,自腰間掏出一塊金色腰牌,向石階上一個頭戴鳳翅盔,身着銀鎧甲,青紫袍的將領,亮了亮,方側身,向軍將說道,“吳將軍,此乃泰康公主,日後便居孝德殿,即以往的清思殿。”
吳姓將軍一怔,那雙清明、亮澈的眼眸,頓漾驚異之色。轉瞬,他立即單膝下跪,施禮道,“臣吳天翔,參見泰康公主!”
聽聞此語,一旁靜立的十數位士兵,也驀地一齊單膝跪地,垂首施禮。
“免禮!”我揚揚手,衝斜身而立的福全望了望,便自顧自地舉步,拾階而上。
跨過門檻,放眼一望,頓覺此處清朗、肅穆,若說方纔的興慶宮似柔美的麗人,那麼這大明宮,便好似棱角分明的陽剛之士。
道徑寬闊,筆直分明。縱橫交錯,整齊劃一。松柏青青,參天高聳。灌木蒼翠,威儀平齊。
寬敞、清空的視野間,數座重檐歇山式的、金黃琉璃屋頂,於那蔥蘢綠樹間,悄露一角。
柔和、淡暖的陽光下,那點點一角,金光燦爛,爲那本有些呆板、單調的一片幽綠,平添了幾許絢麗之色。
沿着與紅牆平行的青白石徑行至盡頭,向右一拐前行數十步,又折入右側那曲徑通幽的長廊。方到盡頭,一座面闊五開間,重檐廡式屋頂、白石臺基大殿便綻現眼簾。其左右兩側,各有一座面闊三開間的小殿。
金色陽光下,黃色琉璃瓦,流光溢彩,熠熠奪目。其四端檐角高飛,各有捲雲。而青脊之上,嵌塑雙龍,雄偉壯觀。其前,一片青蔥翠綠的花木,爲那肅穆而森嚴的大殿,增添幾許和平、寧靜之氣。
行得近前,只見屋檐下,石階上,纖塵不染,唯有片片,或修長,或橫闊的暗影,折射其上,與那檐下少許耀人的亮白,交相輝映。
看來,此處是常常打掃的。不過,……
想着,不由舉目細觀那緊鎖的殿門。
雕花棱窗、門扇,朱漆殘褪,有些地方甚而已經剝落,露出了木質本色。那脆弱的木色,幾經風霜,已露衰敗之態。其縫隙間,更是塵埃密佈,灰濛濛一片。
“公主,請偏殿暫歇,容老奴遣人灑掃後,再行安歇!”福全側身,手臂一揚,指着左側一座三開間的小殿。
“無妨!”我搖了搖頭,徐徐拾階而上,“你將殿門開啓,爾後自行安排即可!我獨自轉轉!”
福全遲疑一晌,終是俯身施禮,“是。”說罷,快步上前,自腰間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黃銅鎖。
走近窗扇,湊近細觀,只見花棱內細密的綠色紗網緊貼其後。雖然由於積年累月疏於打掃而略顯沉綠老舊之色,有些甚至已出現漏破,彰顯了指尖大的洞,但那曾經的富麗、清雅,卻依舊能捕捉絲微。
“咔嚓”,一清脆的落簧聲,驟然響起,撕破了周遭的一片寧靜,爲那本已有些枯清的庭院,增添一許驚心動人之感。
取下鎖簧,將其在一側門扇的環口上重新插好。“咯嘣”,彈鎖又重新落好。
“吱呀”,福全輕輕推開門扇。
棱花門扇徐徐敞開,一抹柔和的金色陽光自外涌入了陰暗、昏幽的殿堂。在那大片幽謐、昏暗的陰影間,撒下了一片明媚的亮影。兩相輝映,對比更烈。
轉眼,點點久閉、潮悶之味,爭先恐後地涌入了鼻。然,細辯之下,並無想象中的陰黴之氣。
疑惑間,舉步跨過門檻,徐徐走入了清思殿。
數丈寬闊,兩丈餘長的前殿空蕩、清冷,唯有進門右側的牆角,設置了一張琴案。其上,擱了一張髥黑漆、的桐木鳳勢式長琴。
烏黑似濃墨的琴身,敦厚、沉實。十三個琴徽,皆用白玉磨製而成。其無暇潔白,似高山積雪,不染半粒塵埃。它們斜列琴面,如北雁南飛。
鏤空門扇後,高懸着的粉色紗幔,已褪至爲灰粉色,陳舊而有些頹敗,似暮年美人,歲月痕跡清晰,然曾經的華麗,卻也是難以掩飾的。
前殿盡頭,那雕刻着富麗、嬌妍牡丹的鏤空隔扇,以及懸着的粉色幔帳,將後殿情形掩閉。那褪色的粉帳,依舊如當初般,華麗麗地低垂着,只在圓形門楹處,微略揚起,好似疏懶麗人,睡眼惺鬆,半臥着。
正欲舉步前行,卻頓覺一絲異樣。
垂首俯視,只見那方正的青磚,潔淨而清冷。幽暗之間,微露鑑人光澤。
看來,此處必是常常打掃的。只是既如此,那窗扇鏤空間卻又爲何……
思忖半晌,頓明其意。想來,那厚實的塵埃,不過爲了掩人耳目,以造成塵封長久之影態罷了。
想着,回身探望那置放一隅的琴案和古琴,均是如地面一般,纖塵不染,
父皇於娘,卻也還算有心。至少,十餘年來,不曾全然忘懷。
微怔一刻,轉身,繼續向後殿行去。
揚手撩起一端低垂的紗幔,後殿之陳設,盡收眼底。
寬長均數丈的殿堂中央,放置了一張靈秀、大氣的紫檀架子牀。
從前面的門罩、頂帽、滴水、牀頂到後面的欄杆、欄板,都鏤刻各式花紋,有“天女散花”、“百子圖”、“吉星高照”、“月中折桂”、“狀元及第”、“幼艇戲浪”、“聞雞起舞”、“福滿乾坤”、“童心飛揚”、“園中嬉樂”、“吉慶有餘”。而其柱身則刻着吉祥富貴雲龍紋。其內,依舊懸着往昔粉紫交錯的幔帳。被褥如昔,似不久前,方有人睡過般。
在靠牆一角,一個丈餘長,數尺寬、六扇闊門的衣櫃靜矗。其做工精湛,華而不俗,雕工流暢,漆水沉醪而厚實。而那栩栩如生的喜鵲、花鳥,更似欲奪框而出般。
在與其相向的花窗下,放置了一張寬大的紫檀飛翅案几。其上,筆墨紙硯,嶄新如初,均整齊陳設。其旁,有張同質鏡臺。
鏡臺左側,置有一隻美人斛,正中擺着一隻銅鏡,裡側有一隻象牙雕花鏡奩。銅鏡旁的那隻象牙梳子,瑩潤光滑,好似新雕成的。其潔白、細密的齒縫間,幾縷烏黑、細長的髮絲尚纏繞。那曾經烏黑、黝亮的長髮,現今已變得乾枯,然晃眼一看,還似晨間梳理時剛剛脫落的般。
所有的一切,如外間的一般,依然沒有半點塵埃。
父皇,也算性情中人,不過這份心,於現今的他,卻也是絕難外露的。不覺間,本相當陌生的父皇,在我心底,竟有了點滴變化。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自冰冷的心底,悄然涌現。然,雖一切依舊,但我對這裡卻難有絲微親近之感。
冰冷、空寂而陌生,正如房內的陳設一般。
打開衣櫃門扇,其內如往昔般,裝陳着各式各樣,顏色絢麗的衣物,從春到冬,可謂應時應節,無一缺虧。或許,因爲其長期陳置於櫃中,不見半點陳舊之痕跡。手撫那柔軟的絲緞,只覺指尖滑潤,輕薄如蟬翼。細微的凹凸間,正顯金絲線的暗嵌。
輕嘆一息,緩緩掩了櫃門。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夾雜着點點低微的話音,自房外傳來。
我想當是福全遣人來灑掃、更換帷幔了。
舉步到得殿外,福全正領着十數位手執灑掃器具的宮人、手捧帷幔紗帳的宮女魚貫登階。
“奴才見過泰康公主。”福全領着衆人一齊躬身施禮。
微微頷首,揚手示禮。正欲離去,驀地想起了那櫃內的衣物,不由停住腳步,對福全說道,“衣衫悉數留下,其餘儘可換置!”
福全遲疑一晌,終於點點頭,“是。”
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啓口道,“冷宮,確在何處?”
福全一怔,轉眼頓悟我意。然,那猶疑和猜測之色,如迷霧,漫漾於恍若碧潭般的雙眸間。
沉吟片時,福全終於垂首緩緩回道,“出了大明宮,沿竹林邊狹道一直往北,至盡頭便是!”
“嗯。”說罷,我已下了石階,向宮外行去。
雪牆黛瓦,灰脊黑門,給人以肅穆、冷清之感。院內青竹繁茂,綠枝探首。
天空中的冬日,已漸爲厚雲所避。虛軟的陽光,如水流瀉,透過蔥蘢的竹葉縫隙,泄了下來,在粉牆、青石小徑上,映現片片破碎亮斑,與枝葉暗影,交錯盤雜,如幅水墨竹畫。
繁蕪的黃草,嵌於牆基石的縫隙間,雖已枯敗,然仍有尺餘高。它們,爲本有些靜穆的院落,更添一筆寥落森冬的肅殺之氣。
門扇緊閉,其上鑲嵌着的黑色鐵環,好似鬼剎怒目瞪視,又如幽冥大口欲吞嗤生靈。
拾階而上,踱到門前,起手把住門環,正欲叩響,心下卻又驀地猶豫起來。
冷宮禁地,非有聖命,不能隨意出入。而我此刻,只是私自暗訪,若驚擾宮人,豈非向宮內所有人等宣告此事。既如此,莫若……
想着,我不由重新下了臺階,繞至僻靜處,旁視無人,方撩起裙幅,一運氣,雙足一彈,越過了那高高的院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