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狹的小院中,唯有一座五開間的大殿和一角耳房。
泥地上,雜草雖已枯萎,然依舊殘留着盛世瘋長之態。它們修長而枯黃的身軀,隨意地橫七豎八於泥地上。
而那破敗的殿宇,青瓦殘缺,四角檐獸,已風化折損。屋頂數尺寬的空間,已變成漆黑一片,隱約能看至其內的殘黑橫櫞。其廊下楹柱,雖依舊粗大,但漆水已大片剝落。基石上,爬滿莓苔,青幽而潮溼。殿基前、隨意置於園中的殘木斷櫞,在長期雨水和大地溼氣的浸潤下,已長出了朵朵淺褐色菌菇。
微撩裙裾,躍上殿基,走近緊閉的棱窗,就着鏤空之處,探首向內張望。
五開間的大殿,被分割成五個狹小的房間。許是因爲常年房門緊閉,難透陽光,而顯得陰暗、潮溼,昏幽不堪。其內,唯有一張方木桌,一張木製兀凳,一張只容一人的窄牀。其原純木色,已經開始有些發黑。所有物什,皆厚布塵埃。牆角,甚而爬滿了大張大張的蛛絲網。
沿廊而行,接連四間,均是如此,難知哪間爲娘當年所居之處。
正欲離去,一陣低低的、略帶幾分蒼老的女聲,自我尚未觀覽的第五間房內,悄然傳出。
側耳細聽,似一曲歌謠,然因其吐詞甚爲粘連,而難辯其內容。
猶豫一刻,終於悄然前行,到得窗扇外,湊近一望。
一個消瘦的老嫗,穿着一件灰白的布衫,同色長褲,佝僂着背,坐在牀邊,兩眼失神地望着前方。那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曲子繼續自她口中發出,飄至空氣中,飄出了窗外。
定睛細瞧,其髮絲花白,唯有寸縷尚遺淺淺的淡灰。而雖因年華老去,皮膚褶皺,溝壑叢生,但那清秀的側影、纖柔的曲線,依舊能看得出其青春時的美麗。
這是何人?看這年紀,當非父皇姬妾,應是前朝後妃。只是時日恁久,爲何還……
疑惑間,那老婦似乎察覺了我的存在。她有些遲緩地轉過頭,木然地望着我。那乾澀、渾濁的眼眸,沒有焦點,猶似兩粒污濁的玻璃珠般。
轉眼,她似陡然想起了什麼,面容一驚,雙眸立刻綻放出道道駭然的目光。
“孩子!孩子!賤婦,還我孩子!”雖然是白晝,可在清僻、陰冷的這裡,那尖利的聲音,依舊讓人毛骨悚然。
眨眼間,老嫗已經揮舞着那雙乾枯、似冬日樹枝般的手臂,如瘋子般,撲將過來。鬢邊花白而有些凌亂的髮絲,在風中飄揚。
“啪、啪、啪!”乾瘦的雙手,用力地拍打着緊閉的棱花窗。
我不由自主向後趔趄數步,幾尺之外,立足腳跟。
深吸一氣,靜靜凝望那已漸瘋狂的烏眸。
“孩子!我的孩子!”瘋狂而尖銳的聲音,已由方纔的厲人瘋吼,變成了令鬼神泣淚的慘叫。繼而,又幻化成了慘絕人寰的淒厲低嚎。
爲人母、失孩子之痛,我尚不能體味,但那種失去親人的悲傷,卻已略有領悟。
“嗚嗚嗚”,哀泣之聲,如鬼哭,似狼嚎,卻揪人肺腑,斷人肝腸。它們,仿似一根引線,牽動了我對娘之哀思。不知她彌留之際,卻是哪般?無奈地棄我而去,其心當如何?
怔想間,一個低沉、有些沙啞的尖細聲音,自耳畔響起,斷續掩映了那悲悽的“嗚嗚嗚”聲。
“老奴海德,不知尊下駕臨!?”
斂神一望,一個鬢角斑白,肌膚粗糙,鬚眉如雪的宮人,於數步之遠,躬身俯首。
躊躇一刻,終於決定照實而言。
“我乃泰康公主,前來此處,欲觀我娘當年臨終所居。”簡短的話語,明晰道出此行之旨。
微微有些佝僂的背,驀地一僵,轉眼,他悄悄擡眸,猶疑地覷我一眼,方又垂首。
見其猶疑不定,料其難斷此事之利弊。畢竟,宮內險惡,稍有不慎,將葬身荒野。
爲了促其搖擺之心志,得以下定決心,我不由說道,“我方回宮,現居孝德殿,即我娘曾居之清思殿。”
此語一出,海德如被針刺了一般,立即擡首,驚詫地眄我一眼。轉而,他再次低首思量一許,方道,“公主隨老奴來。”說着,微側身子,揚起手臂,做出請行之狀。
微微頷首,又一次回眸,瞄了瞄那已失神志、只是掩面低泣的老嫗,方舉步離開了那大殿的背廊,沿檐下長廊,轉至殿前。
行至盡頭,海德方低聲喚道,“此處,便是貴妃娘娘當年居所。”說着,他已轉過身,自腰間的一串黃銅鑰匙中,揀取一把,插入了緊閉門扇的扣環上掛着的銅鎖鎖眼內。
“吱呀”,因年久失修的門樞,發出了一聲低沉而荒涼的悶響。
門扇上那覆於雕花鏤空之上的滿布塵埃,緣此而震落不少,點點塵煙,向空中瀰漫,嗆人鼻喉。
方要以手遮鼻,一股濃烈刺鼻的陰溼黴味,潮溼、昏暗的房內,爭先恐後地涌出,撲鼻而來。
稍矗一刻,我方跨過門檻,邁入了陰暗的房間。
一桌一椅一牀,與我方纔從棱窗中探視之,完全一樣。只是近距離觀看,更覺塵埃厚積。
仔細觀察,除了塵埃還是塵埃,難覓點滴娘之影蹤。
海德似已知曉吾意,低聲說道,“娘娘薨時,此處血跡遍佈,早已灑掃過!”
本只是有些遺憾的心,頓時一沉,仿若墜入無限深淵。那“血跡遍佈”四個字,又似一把鐵錘,重重地敲打着我的心。一股哀痛之念,頓由心生,仿如溪流,淌於胸間。
舉目再次環望一下暗影叢布的狹室,喟然長嘆一息,緩緩步出了房間。
立於粗大的楹柱旁,任越漸冷厲的寒風,吹拂着我。寬大的紫色袍袖,似展翅欲飛的鳥兒,翩纖起舞。
“呼呼呼”的風聲中,若隱若現那衣袂飛揚的“吡呲吡呲”聲。
鬢邊髮絲,高高揚起,掠於腦後。
靜靜矗立,思緒飄忽,苦澀如江河,奔嘯於心田。無奈,似隆冬江霧,更深漸濃。
“咔嚓”,鎖簧彈落的聲音,清脆而短促,似把利刃,割斷了我惆悵的心緒。
深嘆一息,徐徐轉身,對剛將鑰匙串掛回腰間,尚未及擡頭的海德沉聲說道,“海公公在此當差,有些年頭了吧?”刻意壓低的聲音,隱射點點威嚇。
海德一愣,正半擡的頭,不由僵住。思慮須臾,他方眼波一轉,斜眄向我。
那烏黑的眼眸清明,些許遲疑、惶惑,如彀紋般顯現無疑。
眼見其色,料其必是知道些什麼內幕。故而,心一沉,冷冷地盯着他,進一步施壓,“海公公,也是上歲數的人了。”說着,緩步踱到其身旁,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那一頭花白髮絲,“安享餘生,當是你如今心願吧?”
對於宮人而言,身已殘,心已曲,勞苦大半生,最終心願當是贖回殘身,享受晚年。於權、勢,只是其扭曲心態發泄對於塵世憤恨之途徑,而非終旨。
海德一怔,又思量片刻,方語氣沉緩地回答道,“老奴愚笨,不明公主何意。”
我輕揚嘴角,冷然一笑,“渾水已沾,全然撇清,怕是難。”說着,轉過身,望着那漆黑、緊閉的門扇,望着那緊扣的門茬,繼續道,“不過,容人知曉今日我之到訪,恐怕道與不道當是一樣的。然,你若道與本公主,感激之餘,我當能盡力一償你願。”
海德垂首思量片刻,方長嘆一息,慢慢擡頭,“公主有何疑問,悉數道來,海德盡力。”
聽得此話,本懸在半空的心,一下落地。此行,我當不會無功而返了。
宛爾一笑,“海公公只需告知我娘臨終那日情形即可。”
“是。”毫不猶豫地應諾,不見絲微遲疑。
他垂首思忖片刻,方纔緩緩敘說起來,“那是個夏日的子夜,天下着暴雨,雷電交加。‘嘩啦啦’的雨聲,湮沒了周遭一切。然,瓢潑大雨卻並未緩釋些許悶熱。奴才睡不着,也無處可去,便躺在牀上休息。不覺間,將欲墮入夢鄉之時,卻被一聲淒厲的喊聲驚醒。再聽,卻又只有那‘嘩啦啦’的雨聲了。當時,奴才便吶悶:做夢?抑或幻覺?想了幾許,也沒有明白。但,越想越覺得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又想了半晌,方明白那好像是貴妃娘娘的聲音。想着,奴才忙跳下牀,開了門,冒雨往娘娘房間奔去。雖相距不遠,但雨實在太大,到得檐下,奴才已全身溼透,滿面雨水。正要抹把雨水,娘娘那尖利而悽悲的喊聲,再次響起。這回,不是一聲便歇,而是斷續相持,夾以猛烈地喘息聲。奴才趕緊奔至娘娘房外,正要掏出鑰匙開門,一個尖銳而悽絕的聲音,又一次破空而起。奴才忙湊近鏤空棱花窗,向內一望。說來也巧,那一刻,一道明亮的閃電驟然而起。本漆黑的房間,頓時一亮,讓奴才看清了屋內窄牀上的一切。”說至此,他停住話,滾了滾喉頭,輕輕抹了抹額角,好像那過去的一幕,如今想起,依舊讓他驚魂未定般。
面上依舊靜默如常,可心底不覺已緊攝成團,有所期,又有所懼。
“灰白的牀帳高高捲起,娘娘那瘦弱的身軀在牀上輾轉掙扎。相比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她的四肢非常纖細。雞爪般的雙手,緊緊抓着牀褥,似已用勁所有力氣般。娘娘平日秀麗的臉,已經因爲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變形。汗水濡溼了的頭髮,粘在額角。娘娘緊閉雙眼,咬着下脣。見此情形,奴才明白開了門,也無甚用。故而,忙去大明宮,稟告值夜太監,求見陛下,卻被告知陛下宿在了興慶宮興慶殿。待奴才一路輾轉,終於叫醒興慶殿值夜,卻不肯爲奴才通稟,只被告知陛下休息,一切待天明再報。奴才無奈,便去找了一個同鄉老宮女。待奴才和她一塊回到這裡時,整張牀已全是血。娘娘已毫無氣息,可她依然緊緊抱着你。”說至此,海德不由長嘆一息。
血,全是血!
風雨交加的夜,娘獨自一人在冷宮,苦苦掙扎。沒有一個親人,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之中。而我,也是這般清冷冷地來到了人世。
以娘之柔弱,能那般堅毅地產下我,想來當是極愛我的。那種無私而如瀚海般的愛,非爲人母,恐怕難以體會。我,自是也無法深悟,但藉此,我明白:娘定是非常鍾愛於我的。
不覺間,淚已悄然涌入眼眶,盈溼了我的雙眸。
心海,滔天雪浪,擊拍心岸。一個強烈的念頭,頓時橫亙於心空。我要爲娘雪冤,要一報……
想着,不由悄然緊握雙拳。
“海公公,興慶殿所居何人?”沉冷的聲音,似從寒潭古井中發出的般。
海德舉首,一抹遲疑,如夜空流星,一閃即過。
“半盞鴆酒,與一盞無異。”雙目死死鎖着海德,不容其絲微喘息。
海德又思慮片刻,方啓口道,“興慶殿,乃歷代皇后所居。”說罷,他又一次垂下眼簾,竭力掩飾其心緒。
皇后?
心下冷笑,看來之前的猜測倒是有些道理。
“當日可還有其他異樣?”我淺淡一笑,繼續探究地盯着海德,似想看盡其心般。
自海德方纔神情看,他定是還有所隱瞞。
眼珠橫滾,躑躅半晌,他方緩緩睜啓眼簾,瞄我一眼,又猶豫片刻,方諾嘴說道,“嗯,這……,嗯,老奴也不能確定……,只是……”
“悉數道來,我自有分辯。”我冷定地望着海德,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海德垂首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