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了一套粉色勁裝換上,並收制好長綾後,我攜着含月,回到了方纔賞梅之處。
爲了給我騰挪空間,方纔勻置的圓桌如今侷促、緊挨在一起,一塊丈許寬的空地,郝然綻現。
既着勁裝,我便不再以宮廷之禮,而用抱拳作揖之江湖禮數,向坐於正位的父皇、皇后問好。
旋即,深吸一口氣,微略沉靜一晌後,暗自運氣。轉瞬,身形一側,雙臂一揚,原本盤臥於袖中的粉色長綾,若沉睡剛醒的長龍,飛躍而出,矯健身姿,騰滾旋轉,似在抒發腹中被攪擾、未能一泄的怒氣。
雙腿一劃,呈“一”字形,劈至於地,穩穩坐住。身子向後一揚,臥於後腿上。同時,雙臂一抖,粉綾若兩條猛龍,直入雲霄,氣吞山河。身子一旋,雙綾參差,空中劃過,粉環彰顯,色若朝霞,勢如旋風。轉眼,雙臂一探,兩束粉緞,若雙龍戲珠,先後探至身後的梅樹上,似欲爭先恐後地一品梅芳般。
綾首一觸,那弱不禁風的雪瓣,紛紛揚揚,自枯枝飄落。一時間,夾雜着芬芳的花瓣雨,簇簇而下,似帷幔,似幕景。
我借力而起,就地一轉,粉綾勁然舒展,若波波漣漪,若許許彀紋,自我向外蔓延開來。
轉眼,雙足一彈,騰空而起,就勢飛速旋轉,手中粉緞,似蛟龍戲海,如長蛇舞空,盤旋、飛轉,攀爬升空。臂膀一揚,又如曲虹,綻現當空。
迴旋往復,扭轉翻騰,在身形的變幻中,長綾翩翩起舞,時而如彩蝶翻飛,時而似龍躍天宇,時而似將睡長蛇,時而又似頑皮的小孩。
雖是武功,因我竭力選取能達到相當視覺效果的招式,故而這段綾舞可以達到繽紛多姿,柔美與剛健並有的程度。雖身在其中,無法一觀其效,但就粉緞的舒展效果來看,當是不俗。
盤算着時候差不多了,我方緩緩收功。
鴉雀無聲,唯有梅枝在餘勁的作用下,微微顫抖而發出的“簌簌”。
舉眸一掃衆人。父皇默然而坐,他那精光流射的雙眸,此刻已失卻飛揚神采,黑黝黝的瞳仁,似兩顆玻璃珠般。目光失去了焦點,似在望着我,卻又不似在看我,似灑落於身後那梅海中,又似在思慮着什麼。我想自己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心微舒展。
他身旁皇后那自初見,便一直掛在嘴角的雍容淺笑,不知何時,已褪卻殆盡。她秋水凝眸,目色沉沉,眉宇微蹙,幾許難以捉摸的莫測韻味,暗隱其中。
父皇另側的張淑妃,本水瞳似湖,譏嘲暗含,此刻也早已風雲變幻,霧靄迷朦,又如遇寒冬,霜雪齊下,冷凍冰結般。她帶着幾許恨恨之意,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和德妃,似不勝方纔的勁道,裹緊了身上的披肩,她那雙仿似碧潭般的烏眸,深沉幽怨,雖知其潮緒暗涌,但難辯其心緒。
李賢妃交手而坐,蛾眉暗擰,目色澄澈,似良有感觸,又似觸景傷情。然,既便面露顏色,也難辯真假。
後宮之中,可有能信之人?
我不知道,但以孃的前車之鑑,定寧願只信自己。
正在這時,張淑妃已經眼波一轉,暗遞其意給愛子元恪。
元恪會意,輕輕點頭,轉眼,他已經起身施禮,對父皇說道,“父皇,兒臣元恪,也願舞劍助興!”
神思縹緲的父皇,微略一怔,立時回神。他側首望了望元恪,眸光一飄,瞥了眼張淑妃,方微微頷首。此刻,父皇也方醒悟我尚立於當地。他回過頭,衝我招招手,“孩子,坐吧!”
親切的話語,備爲舒心,讓我如沐春風。於父皇,本是冰冷一片的心,有了絲微裂痕。
“是!”抱拳施禮後,將袖上長綾歇下交與含月,方徐步回到了自己的坐位。
正欲舉盞小啜,卻感到了一束冷厲如冰劍的目光。擡眸迎視,卻是福壽。
她持箸夾菜,雙眼卻是緊緊鎖着我。黑眸幽深,惱色彰顯。
清淺一笑,垂目喝茶,視其若無物般。
正在這時,身側的永昌卻已經悄然探頭過來,與我輕聲說道,“泰康姐姐好武功,可否教教永昌?”稚嫩的話音,滿含期盼。
我含笑頷首,委婉客套,“待有空,咱們切磋切磋!”
“呵呵,當爲指點,永昌哪能與泰康姐姐切磋?”欣喜之色,如今日的金色陽光般純淨。
說話間,宮人已經爲元恪取來了長劍。
元恪提劍施禮後,開始運氣舞劍。
劍指長空,如亢龍破海,似螭躍雲霄。燦爛的陽光下,銀芒閃爍,寒氣凜人,頗有些怒吼西風之勢。
手腕一轉,光弧閃現,似素虹橫空,又如銀扇盛展。
身形一躍,長劍一劃,銀影一片,耀目奪人。
隨着勁烈的劍風拂過,梅瓣猶如雨注,繽紛吹落,地面好如覆雪。
看着元恪身姿旋轉,矯捷起落,我暗暗估量着其實力。
因未曾交手,其內力到底如何,難以論斷。不過,自其劍風的力道來看,當也不會相差太遠。然,其心性浮躁,招招皆只七分到位。且一招緊接一招,盡顧表現,僅達到了“手劍合一”的程度,與劍術的最高層——“心劍合一”相距甚遠。且,這般心劍分離,急躁出招,致使自己弱點必露,劣勢盡顯。倘若現在臨陣遇敵,他定輸得極其慘烈,斃命最多也不過幾招之內。
怔想間,元恪已經收功,矗立當地。
“兒臣獻醜了,望父皇指點!”元恪將手中長劍交給一旁的宮人後,施禮謙然說道。
張淑妃嘴角微揚,淺笑不止,得意地眄了眄一臉沉靜的皇后,又蔑然地瞟了瞟我。
側首觀向父皇,他英挺的劍眉,緊蹙一團。那深邃的眼眸,緊鎖元恪,絲絲惱意,自那烏黑的瞳仁,如水流瀉。
元恪似也察覺到了父皇的異樣,本自信滿滿的他,有些侷促起來。那雙本淡定、傲然的眼眸,露出點滴不安,些許惶惑,也自其中悄然隱泄。
父皇凝望好一晌,方徐徐沉聲道,“有進步!然,需多以磨鍊心性!”
其實,按理來說,元恪並非劍客,完全用不着在劍術方面過高要求。但,藉此看出的其性格弱點,我想這恐怕纔是父皇不悅之根本。當然,也不排除另種可能。元恪做爲唯一的子肆,且在父皇身旁成長多年,竟是這般。而我,一個女孩,在外多年,竟超過了父皇悉心培養的他。父皇因之而產生的惱怒,是不言而喻的。
思慮間,父皇已經緩緩站起身,“今日到此爲止,散吧!”說着,他意興闌珊地揚揚手,便離開座位,意欲離去般。
張淑妃那凝在嘴角的笑容,早已若潮汐般褪卻,她那雙美麗的眼眸,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父皇的背影。失望之意,如涓涓細流,自那深幽的烏黑眼底,不斷淌出。
轉而,她似頓悟了什麼般,目光若利劍般,“嗖”一下,掃向了我。點滴恨意,似暮靄煙霞,似輕霧細雨,在那黑黢黢的眼瞳中悄然漫漾。
心若明鏡,眼中情景瞭然於胸,不動絲毫聲色,只是坦然面對。
就在這時,已邁出數步的父皇,卻又驟然停住腳。他緩緩回身,衝我說道,“泰康,朕讓人收拾了花萼相輝樓,待會去瞧瞧!”
“是。多謝父皇!”我立即起身,施禮叩謝。
父皇微微頷首,沉吟一許,又道,“倘若還有甚短缺,儘可告知皇后!”說罷,就欲轉身。
猶豫間,終於還是啓口喚道,“父皇!”遲疑的聲音,暗瀉了我拿捏不定的心緒。
“嗯?”父皇停住身子,狐疑地望着我。
漠視衆人疑惑注視的目光,緩緩道出了心中的猶疑,“嗯。臣女有一事相問。”
“何事?”父皇見我這番躊躇,不由暗起疑惑之心。他那恍如墨玉的黑眸,靜靜地看着我,如有穿透力般,似能看盡我的心思。
躑躅片時,輕聲問道,“娘曾經可是住在那裡?”低若蚊吶,但堅定之意卻也彰顯無疑。
父皇一聽,目色頓時深沉,那烏眸,仿似子夜般,僅是無盡的黑暗。他默然凝望着我好半晌,方再次開口,“非也。”
於皇宮情形,我並不清楚。但,此番希望能住在娘曾居住過的地方。一來,想找回點滴孃的影子,彌補多年缺失孃的遺憾;二來,可以就此,找到點滴線索,以查明當年蠱惑之事的真相。蠱惑之事,已非僅娘之冤屈,它已經如黑夜魔鬼般,其厲爪早就伸向了我和師傅。而一旦我和師傅有所閃失,外公、哥哥,甚而凌傑、凌紫萱,以及含月,也都命在旦夕。真可謂“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
思定之後,我徐徐屈膝,伏跪於父皇身前,俯地叩拜,言辭懇切地說道,“父皇,臣女泰康寄養於外十餘年,從未曾感受到絲毫的親人之愛,尤其是爹孃那般,拳拳愛心。如今,泰康回到宮中,在全力回報父皇賜予生命之恩德,敬孝父皇的同時,也希冀能找回孃的些微身影。”說着,我舉首,竭盡楚楚可憐地望着父皇,繼續道,“泰康明白,娘曾有過於太后,有過於父皇,有過於朝廷,有過於國,然,她終究是泰康的親孃。望父皇看在泰康一番誠誠之心上,容泰康居於娘曾住過的寢宮。”
若說此番話語方始之時,有幾分做戲,那麼到得後來,卻也情真意切,盡釋我多年心中之缺憾。
一番聲情並茂的話,深深打動了父皇。本精明、堅毅的父皇,眸黑如墨,仿似晶石,瑩亮水潤。那有些淺壑的眉頭,不覺間早已驟起,成了一明顯的“川”字。
衆人方纔綻現於面的疑惑,此刻,驟然變幻,有感慨的,有漠然的,有冷眼旁觀的,然更多的只是深不見底。
寒風細細,暖日當空。梅香幽盈,花瓣凋落。
靜寂,靜寂,無盡的靜寂,……
好半晌,父皇方啓口迴應,“福全!”
“老奴在!”一直靜立一旁,尾隨父皇的福全,斯時跨前一步,躬身施禮。
父皇目視着我,一字一頓地吩咐道,“開啓清思殿!”
話音方落,一直冷眼漠視的張淑妃,有些沉不住氣了。她“豁”地站起身。
清思殿?張淑妃爲何反應這般強烈?難道……
斯時,場間數十雙眼睛,“嗖”地一下全投向了矗立於桌旁的張淑妃,盡是驚奇。皇后擡頭仰望,目光深澈而飽含意味。而元恪兄妹,卻是滿面莫名地望着他們的母妃,詫異之色,自那郝如子夜般的黑色眼底,彰顯流瀉。
父皇眸光一沉,威嚴而帶着幾許惱意地望着立於桌邊的張淑妃,那緊攢的眉頭,更是擰成一團了。
自知失態的張淑妃,忙斂了那點點張惶的眸光,嘴角一曲,擠出些許柔煦如春風的笑容。
“泰康初至,臣妾以爲還當與弟妹住在一起爲妥!”柔婉的話語,若春柳拂波。然,於我聽來,卻備覺僞善。
父皇漠然瞥了瞥張淑妃,微側首,對身後的福全說道,“更名孝德殿,讓泰康住!”說罷,又波光一轉,橫了張淑妃一眼後,方大步離去。
張淑妃依舊面含微笑,只是那抹笑意已經變得是否牽強,而那雙本凝滿柔情的眼眸,漸漸變得冷浸浸,轉瞬,那幽冷而帶着幾分怒意的目光,攸地射向了我。凝望間,她緩緩坐回了兀凳。
方纔那些本聚集於張淑妃身上的好奇眸光,悉數轉向了我,不過它們已經如春日百花綻放般,變得千奇百狀,有嫉妒,有羨慕,有狐疑,有怨恨,有平靜,有漠然。
悉數收盡眼中,緩緩起身,朝皇后、張淑妃、李賢妃和和德妃躬身施禮,“泰康長途跋涉,倍感疲累,先行告辭!”
“去吧!”皇后微微頷首,低語認同。
“謝皇后娘娘!”又一欠身,方轉身對尚佇立一隅,候着我的福全說道,“請福公公前行,爲我引路!”
“是!”福全躬身施禮後,微側身子,向長廊徐步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