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猛地張開嘴,欲呼卻無聲,本想縱聲嚎啕卻壓抑得低聲忍泣,她嬌小的身軀一抽一抽,渾身抖如篩糠一般地哽咽。湘綺更是緊緊擁她入懷,不知多久,那兩行淚難以自控般倏然而下,在面頰上掛出兩道溝,淚水涓涓。再不肯鬆手,姐妹二人只管緊緊地擁摟,淚水如斷線的珠子稀里嘩啦地灑落,那開閘的淚再也止不住。
哭過一陣子,湘綺強忍了淚側頭。窗外鳥鳴清幽,烏鵲南飛,在庭院中一株菩提樹上盤旋來回。
雲錦重見親人悲聲大縱,彷彿那淚水可以洗刷三個多月來的屈辱。幾日來的風雲變換,讓她飽受煎熬。
雪狸在牀頭伺候雲錦用了半碗雪梨羹,也強勝她不吃不喝。
湘綺拍哄着雲錦寬慰,就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且忍忍,莫讓人發現我們姐妹的秘密,待不過三月半年,姐姐定還你個說法。”雲錦強止住淚,低聲抽噎點頭應承。
二人並肩坐在牀欄邊,依偎在一處,即便是無語對視,都是一中久違的甜蜜。
湘綺的手情不自禁去握脖頸上吊的那枚玉環,恨不得捏碎成齏粉,化入骨縫,手中握的那玉環彷彿無比炙熱,似一顆悸動的心,滴淌了譚氏滿門的忠烈碧血。
雪狸觸景生情嗚嗚地嗚咽道:“可是好了,若老夫人、夫人、少夫人地下有知,該多欣喜……壽奴小爺也不知人在何處呢?”
悲聲再起,散做飄蓬的譚氏子弟不知何時能聚首?
湘綺眸光裡閃出冷冷寒光,如夜空劃過的流星,她冰寒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以血還血,我不會放過他們,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一日,這筆賬,遲早清算。”她聲音極輕,卻擲地有聲。
胸口發窒如壓千鈞,恨意難平。
出到門外,雪狸偷聲問湘綺:“小姐,是在哪裡尋到咱們家四小姐的?抄家後,聽說四小姐被賣去了江南做……”
“雪狸!”湘綺繃起面頰,神色肅穆制止:“不該你問的,便不要多嘴。四小姐在去江南的船上投河尋思,被漁夫夫婦救起活命,我尋訪了許久才找到她。”
“又是卓二公子替小姐尋回的四小姐嗎?”雪狸忍不住開口,見湘綺責備的目光就咽回話語,悻悻道:“人家也是替小
姐高興呢。四小姐活脫脫個大美,人,就那麼毀了,多令人心酸。如今可是好了,老天開眼呢。”
看雪狸歡喜的樣子毫不掩飾,湘綺替她整理髮髻上的花瓣叮囑:“畢竟是逃奴,同我們一樣,若被捉回去就要施以極刑。你嘴巴要緊,只說是……”
“秦楚楚,是青州的同鄉。”雪狸機敏地應道。
深夜,燭影搖曳柔光,湘綺用篦子輕輕整理妹妹雲錦的長髮,爲她盤個羞花髻,不無羨慕道:“昔日在府裡,妹妹的發就比姐姐生得要密,烏雲飛瀑一般的光亮,只我的發稀疏,似個男兒。”
雲錦貼在她懷裡,如一隻溫暖的小貓,靜靜地說:“抄家後,日日如在地獄,如今總是託姐姐的福重生了一場。只求日後這麼平平淡淡的日子,不羨慕什麼王侯將相,古寺青燈就羨煞人了。”
湘綺手中把弄她一綹頭髮,安然地哄慰:“不急,你便在古寺休養些時日。這裡是古寺的後院禪房,人跡罕至,住持曾是雲鵠書院的博學鴻儒,看破紅塵出家在此,人是極好的,妹妹藏身於此,很是穩妥。”
雲錦只點點頭,垂頭不語。
“姐姐心中有恨,同你一樣,一定要爲家門雪恥,替爹爹申冤,還個天理昭彰給譚家。”
安靜的雲錦挪動身軀,撐身坐起,一本正經道:“姐姐,不要!我們遠走它鄉圖個清靜不好嗎?簞食瓢飲也甘之如飴。復仇,家門雪恥,同你我什麼干係?”
“雲錦!”湘綺責怪道,她把着雲錦的肩頭,看她含淚帶忿的面頰,正要責怪,又咽下口氣說:“你不必管復仇的事,姐姐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就在這裡,你等着,等姐姐爲家門復仇那日,讓你重新去做譚府四小姐。”
雲錦只是不語。
湘綺忽然記起雲錦那哀婉的眼神垂淚的面頰,似曾相識。低聲問她:“你還在生爹爹的氣?爲了中秋夜那記巴掌?”
她記起了,譚府抄家前,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中秋夜一家人團聚,在後園水榭賞月團聚,第二日爹爹和兩位兄長要起身返回邊關,一家人本是聚少離多。
席間爹爹和孃親提到了朝局動盪,提到了軍中有人剋扣軍糧,順藤摸瓜竟然是朝中大官
。湘綺不過聽個大概,父親和兄長談得隱諱,卻又是借了酒力不吐不快。她記得母親蹙眉關切地勸:“老爺愛惜身子是要緊的,若無礙戰局,何苦去得罪那些人。歷朝歷代,腐鼠是少不了的。”
大哥卻朗然道:“母親此言差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發現弊端,如何不查?”
湘綺欽佩父兄的高潔,知道爹爹眼裡揉不得沙子,還贊同道:“大哥說得有理。只是主業是揮軍蕩平胡虜,凱旋歸來。至於腐鼠,自然是要慢慢清掃的。”那時她只是想,事有輕重緩急,沙場征戰勝者爲王,至於腐鼠自然是要清理的,但不急在一時。
父親笑吟吟地夾菜給她,讚許地目光看她說:“只可惜湘兒不是個男兒,否則爹爹帶你去沙場征戰建功立業。”
“若湘兒是個男子,一定效法飛將軍李廣,不教胡馬渡陰山。”她自信道。
一陣說笑,雲錦是個不甘寂寞的,湊來給爹爹斟酒時,聽到衆人談笑正歡,就接話道:“爹爹何苦去得罪那些人?若真是皇親國戚,盤根錯節的,哪裡是那麼容易撼動。若不留心,反被那些人忌恨了去,人家在暗,我們在明,牽累的爹爹的前程可就得不償失了。”
不想爹爹手中的酒盞頓然扔去身後,揮手迅雷般令人措手不及打了雲錦一記耳光,雲錦跌跌撞撞倒地,幸好她眼疾手快抱住雲錦。釵環墜地,面頰頓時紅,腫一片,映上赫然的巴掌印。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慌了神,本是同兒孫們談笑的祖母都驚了。
爹爹喝令雲錦跪下,不許她奪路逃遁,訓斥道:“朗朗乾坤,離地三尺有神靈。我譚家的子孫,各個正直無畏,絕不屈於權貴貪生怕死。爹爹昔日教你們讀的書,背的文都喂去狗肚子裡了嗎?”
祖母心疼地低聲責怪:“雲錦說錯什麼了嗎?她不過是替父擔憂,替家門擔憂,怕你們父子矯枉過正,水至清則無魚,也沒有大錯。”
雲錦已哭如淚人,回房就大病一場。
及至爹爹離京那日,雲錦託病不出,沒有去送行。誰想這一別成爲永訣,父女再無機會見面,當初雲錦一句無意的話,卻一語成讖。冷清清的夾道,女眷們關押在一處望月飲風悲泣時,母親還唸叨起這段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