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柯起身,搖擺不定,如踩浮雲。湘綺忙去扶他,卓柯卻一把推開,身子如風中蘆葦左右搖擺不定,只嘴裡呢喃道:“爲了美,人折腰,今生無悔。翹兒,倩倩,別跑,別跑。”沉沉的身子傾刻間如玉柱傾倒般壓下。
他一把推開她朗聲大笑道:“復仇,你去復仇,我成全你。去,去吧!卓柯不認識你,從不認識你!”
一言出口,卓柯罷踉蹌着向珠簾垂繞的臥房而去,綠翹和倩倩忙來攙扶。他口中唸唸有詞:“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湘綺心中好生氣惱,不想有如此荒唐之事,追郎追到青,樓,這男人還對她不理不睬,反同幾個青,樓女子擁擁抱抱。雖不是拈酸吃醋,但心裡如五味瓶打翻,氣惱得急追幾步,卻被老,鴇姬娘伸臂攔住勸道:“這位公子,奴家是看出了,卓二爺不喜歡人打擾,若是公子有相中的姑娘,媽媽我去替你安排。”
香氣馥馥,紅羅斗帳飄着鵝黃,色流蘇,靜香在屋裡瀰漫,人入其中都是欲醉欲睡。
綠翹脖頸細長,美,人肩瘦削曲線流暢,貼在卓柯身邊爲他擦汗,嬌聲哄道:“二公子,不理他,我們慢慢吃酒說體己話兒。”
湘綺長吸口氣,心裡對這地方厭煩也談不上,只是周身如利刃割劃的痛楚。
知他心情低落極谷,面對所有的箴勸、寬慰,他都似乎置身事外,再無干系牽掛,他辭了官,或是被罷了官,也自此離開了那片宦海,彷彿霎時間超脫物外,身無掛礙。只是那一笑一嗔都似對她的報復,報復她的任性無知,一意孤行。
眼前紅塵萬丈虛虛實實交幻不定,頭腦反是隱隱作痛,一顆心空落落,她呆呆立在那裡如樁木頭。
“柯,你何苦如此?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若不是爲了捨身救我,不會害你遭牽連。我知你心中難過,可是自暴自棄作踐自己就能還你功名嗎?”湘綺道,一句話反是驚得卓柯愣住,扶住美,人削肩,徐徐轉身,醉意朦朧的眼猛然睜開,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推開兩位美,人吩咐她們退下,只踉蹌地奔來。姬娘心思細密,眼眸一轉就看
出些究竟,笑眯眯地退下,吩咐丫鬟送些瓜果去房裡。
酒壺拿捏手中,一手把玩酒盞,他脣角輕揚苦笑道:“你如何知我?你如何知我?”
他頻頻搖頭,許久才道:“你不必自責。樑閣老,是卓柯的恩師。他有苦難言,爲人弟子者,孝敬師傅,聊表寸心而已。”
桌案上酒杯捧起一杯接一杯,卓柯索性抱住酒罈痛飲一番,湘綺想去規勸,卻無計可施束手無策。只痛苦難言般,忽然大哭不止,如個嬰兒,脣齒間擠出聊聊數語:“我不回府去,不能回府去見他。爲了這個差事,他費盡苦心,我卻丟了,丟了。”
抱住酒罈伏案啜泣,湘綺輕輕撫他的後背寬慰。
“你不知,你不知的。我不是大哥,大哥犯下滔天的罪愆他都會包容;只若柯兒一絲一毫的失誤都會鞭笞加身。我不能錯,錯不得半分。他會打死我。”卓柯嚎啕大哭,抱住湘綺在懷裡如無助的孩子,哭得令人聽來斷腸。湘綺心底那份母xing的柔弱被喚醒,摟住他摩挲着他的背拍哄,那筆直的腰身,柔滑的錦緞下肌膚的溫意,滾燙的面頰。她忽然覺得懷裡的人很是可憐,彷彿自己是他沉入茫茫大海中伸手可觸及的唯一救命的木板,他再不肯放手。早知此事對卓柯如此的致命,她真不該連累了他。
只是天底下哪裡會有如此沒有心肝的爹爹?
湘綺寬慰道:“你多慮了,多慮了,這本也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我不是大哥,我永遠無法逾越大哥,他心裡的兒子只有大哥。因爲,我不是他的親生。”湘綺聞聽周身一驚,手也停滯在他脊背凹進的那脊柱處,舌頭打結,卻又想他酒醉之人怕自己胡言亂語些什麼自己都不得而知,便寬慰他道:“不會,不會如此。”
卓柯大醉酩酊,不省人事,漸漸沒了聲息,就臥在湘綺懷裡,身子半在牀上。
櫻紅色的繡褥,秋香色靠枕,淺藕色的紗綃簾幕泛着珍珠粉的光亮,滿鼻的幽香雜了濃郁的酒氣,湘綺輕輕拍哄她,待聽到小丫鬟的腳步聲才揩了淚直起身,將卓柯放去牀榻上,拿出儒生優雅的舉止吩
咐丫鬟去做醒酒二陳湯。
丫鬟問:“櫥裡有自制的歡娛飲,醒酒也是大好的,可要取些來喂公子吃下?那二陳湯不曉得櫥子可否做得?”
湘綺深咽口氣道:“即來便是客,這客臥紅樓,爾等還推三阻四什麼?不過是半夏、橘紅各一兩,茯苓、甘草、生薑若干,添些子葛花、枳椇、烏梅,以水煎服就是。吩咐下面去做。”
小丫鬟喏喏退下。
湘綺記得昔日府裡娘常給爹爹做的二陳湯,那二陳湯最是補脾胃、生津,對醉後嘔吐頭暈心悸頗有裨益。
她拍哄卓柯,看他眉頭緊擰惡睡。
忽聽隔壁飄來婉轉歌聲,先是唱的《章臺柳》,時斷時續,高高低低,悠揚飄縈。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湘綺一驚,不想此地有人唱出這個曲子。
撫琴的和歌者似不是一人,那琴聲彷彿就在隔壁,而歌聲卻在樓下,聽來倒頗爲有趣。
二陳湯送來,湘綺摟住卓柯在懷中,扳住他的頭,一點點灌下醒酒湯。他雙脣微開,薄脣緊抿,不住側頭躲避,微紅的面,燒雲般的紅暈綻放在寒玉般的面頰。湘綺費盡氣力總算灌他喝過幾口,他卻推着那湯碗險些打翻,哭泣道:“不要醒,不要回府,不要見他。”
湘綺想放平他入睡,他卻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手緊緊抱住湘綺的臂,呢喃細語,漸漸的聽不真切。
他的頭扎入她懷裡,滾熱,毛茸茸如家中那隻雪狸貓,軟軟地在她胸口蹭膩。
他痛苦掙扎,不時抓撓胸前,露出一道道血痕,彷彿要掙破牢籠般。
轉瞬間,卓柯大吐不已,嘔心吐肺,狼狽不堪,卻堅持掙扎了躲開湘綺,不要人看他的窘態。
湘綺輕輕撫,弄拍打他的後背,哄他道:“吐出來就妥了,就吐這裡無妨。”
卓柯半醉半醒,惺忪的眼含淚,搖頭道:“我沒有醉,不過是想睡睡,不要醒。”
他旋即又哭鬧道:“我不想醒,不願醒,醉,永比醒要愜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