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膏明燭,華燈煌煌。高公公引了湘綺行至御書房,通稟後,湘綺畢恭畢敬地進入。
擡眼看,御書房內坐着二人,都是低頭伏案。正中龍書案前側坐皇上玄慎,旁邊一軟鍛包裹的鐵木雕花木杌,端坐着大學士卓梓。
湘綺自入宮之後再未曾見到卓梓,如今一見卓大哥,反是親熱,如見親人一般。
龍書案上案牘堆陳,表章奏摺無數,更有零落在地上的。
湘綺記得,大凡奏摺入宮,先入軍機堂,軍機三議後,定了批語上陳皇上御覽。其中多數軍國要事纔會上陳皇上,若是六部九卿尋常的事體,多半就在軍機堂有個決斷了。上陳給皇上御覽硃批的摺子,都是些機要大事,通常是送到御書房來。
如今看那案牘勞形,幾乎掩蓋了玄慎,他皺緊個眉頭,似乎沒有留意她的到來,只展開着一道摺子同卓梓說:“這冬季未下一場雪,怕非是吉兆,來年江北怕有瘟疫,禾苗也未必能五穀豐登。”
“皇上莫急,這纔是臘月,或再等待些時日就有大雪。臣夜觀星象,這江北有云遮天狼星,似是年節裡有場大雪。若是瑞雪未至,就要及早打算。”卓梓道。
玄慎頜首道:“未雨綢繆,該處處早做打算。若是江北來年大旱瘟疫饑饉之年,難免生出民亂。災民南下,就要直bi京城。依朕看,不如早些查點糧倉,從今至明年穀雨期間,沒有朕的御批,任何人不得動用糧倉餘糧,已備賑災之需。”玄慎斬釘截鐵道。
“皇上,話雖如此說,但邊關那邊,若有戰事,糧草先行。如果八爺來調糧……”卓梓面露難色。
“讓老八即日起在塞北籌措糧草,自給自足,京城及八府的存糧,不得調爲軍需。”玄慎話說罷,急咳了幾聲。卓梓忙起身尋茶碗,關切地問:“怎麼這病有些時日了,還不見好嗎?”
湘綺忙從聞聲進來的小太監手中接過茶,上前遞上。玄慎看她一眼,接過茶盞一飲而盡,吩咐她說:“湘綺,你與凌宇上茶。”
“微臣不敢!”卓梓起身。目光同湘綺接觸時,卓梓溫然含笑,湘綺反也是一臉笑意融融。
湘綺倒上一盞清茶,白玉盞捧到卓梓面前道:“卓大人爲國CAO勞,辛苦了。”
卓梓反是笑了,隨口道:“爲國辛勞的是皇上。”
那隨意的言語,彷彿讓湘綺覺得此地是軍機堂,她曾司職的地方。彷彿一到御書房,又尋回了從前的自己,聞到這翰墨香都是沁人心脾的。
“湘綺,你去將這些奏摺謄抄了,打發他們放下去。朕同凌宇得暇去深究幾本爭議未定的摺子。”
“臣遵旨!”湘綺隨口道來,忽然一陣面紅耳赤,香腮含羞,忙改口道:“妾妃……”
“罷了罷了,也不計較這些繁文縟節了。”玄慎擺擺手,也不由笑出聲來。
湘綺在旁邊設一小案,虔心謄寫,若有不明之處,稍作遲疑,
玄慎便問:“可有何不妥?”
湘綺便一一同他覈實。
忽聽一陣咕嚕嚕的聲響,原來是皇上腹中飢餓。湘綺起身四下望望,也不見點心,心裡暗罵太監們粗心。不由提議道:“皇上可是五臟廟告荒了?臣妾去吩咐御膳房備些糕點來。”
玄慎這才恍悟,伸展了手臂舒展筋骨道:“只顧了百姓的饑饉溫飽,竟然忘記了自己的五臟廟。那就有勞愛妃了。”
他的話懶懶的,這“愛妃”二字聽得刺耳。湘綺出了御書房去叮囑吩咐,再回轉時,恰逢卓梓去出恭淨手歸來,二人相逢長廊上。
“卓大哥,皇上那邊一直如此的辛勞,廢寢忘食?”她忍不住問。
卓梓笑道:“登萬人之上,勢必受萬人所不能之苦,成萬人所不能成的基業。”
湘綺也不無感慨,如今看來,皇上雖然年少,有些陰狠的手段,卻是兢兢業業處理國事,在這點上,他是無私的,心裡也不由有些心疼他。
“卓大哥,一心爲民就是好帝王嗎?”她輕聲問,低垂個頭。
卓梓一怔,隨即笑笑道:“你是說當今聖上嗎?有沒有唐宗宋祖之才華膽魄非是我等俗人能評說,至少,他有一顆濟世安民的心。”
一句話,湘綺擡頭望他,心頭悸動不定,一語道破許多玄機,怕這就是帝王之才吧。眼前的玄慎便也在她心裡多了幾分高大。
她捧了羹湯到玄慎面前,玄慎掃她一眼道:“放去一旁。”
湘綺氣惱道:“若是放去一旁,豈不是涼了?”
言語好不客氣,驚得卓梓都不由擡頭。玄慎好奇地打量她,不發一言,接過那羹湯。羹匙在碗裡攪動,大口吃下,將空碗遞給湘綺,湘綺伸手去接,卻被他一把捏住腕子。湘綺始料未及,驚得抽手,他卻拿捏般戲弄她,就是不肯放,低聲道:“莫不如朕等下子送你回宮。”
話音幽幽的,讓湘綺心驚肉跳。
幾日來,湘綺日夜到御書房行走,宮裡的日子反是充實,不再寂寞,更不必同嬪妃們湊去一處你長我短的攀扯。她夜夜幫皇上處理奏摺,偶爾遇些瑣事,皇上還會道出來尋她個主張。
這日湘綺奉旨來到西華殿,見寒風拂面,紗幔飄飛,玄慎一人一身明黃色直裰,帝王常服,負手欄杆前望着夜色。
湘綺近前見駕,玄慎擺擺手,左右盡數退下。
湘綺倍覺恐慌,見四下無人,靜得能聽到彼此呼吸,就更是一顆心高懸,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慌得什麼?朕若是真想馴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玄慎奚落道。
湘綺這才釋懷,略鬆一口氣,聽他直言道:“朕尋你來,不過是有個事,要你個主意。”
湘綺靜聽。
“卓凌宇實屬可恨!朕姑縱他這些時日,他越發的沒個尊卑禮數了,今日金殿上,竟然同朕頂撞。你來評評這個禮!”玄慎說得懊惱
,湘綺想,平日裡卓大哥也不是無禮之人,只是昔日在弘仁殿,倒也見過卓大哥同皇上頂撞,慷慨陳詞時,卓大哥竟然是毫無忌憚。於是她問:“不知陛下所言何事?如何卓大人就出言不遜了?”
“越王謀反!”玄慎說得氣憤。
越王?湘綺記起,曾經越王在半載前還出言不遜頂撞過皇上,似爲了變法的事,老越王是皇上的叔公,先皇的小叔父,爲人倨傲,但是素不同朝廷過多往來。今年祭祀先皇,越王竟然不曾送貢禮,朝中本就議論紛紛的。
“如何得知?”湘綺問。
“有言官上書彈劾,證據確鑿。朕下旨傳越王進京,老匹夫不肯竟然抗旨;朕欲發兵平叛,卓凌宇諸多刁難!”
湘綺思忖片刻,正要開口,恰是內侍送香茶來。
湘綺接過茶盤,打發內侍退下回避,只靜靜斟滿一盞香茶,淺笑盈盈遞去皇上面前,迷惑不解地問:“敢問聖上,這越王豈是當年同先聖祖皇帝平亂起兵平定宇內的開國柱臣?”
玄慎點頭道:“這老匹夫,真真氣煞人也。”
湘綺見他怒氣未平,又問道:“越王一介武夫,話語直白,卻也情有可原。聽說他年輕時誤聽人挑撥,把個妻兒都殺死了?”
玄慎道:“說來悽慘,不過是中軍酒後胡言,說是回京時偶遇他的王妃在廟裡進香,難守春閨寂寞,同他眉來眼去。老越王一怒,回京後仗了幾分酒氣,就把個夫人給殺死了。那孩兒不滿週歲,沒了娘不吃不喝,不幾日就去了。”
“自此後,或是天報,越王就一直無後?”她問。
“豈止,豈止。此後他也曾娶妻,可是就是命中無兒無女。先皇曾要爲他過繼宗族子弟,他脾氣各色,就是不肯。”玄慎道,說到此時,心裡也開始釋懷了許多,想是皇叔祖這些年倒也是晚景悽慘。
湘綺好奇道:“這便是奇了,若說此人貪財或徇私其他的罪過或都可信,只是謀逆,就可笑了。聖上你想呀,他早不謀反,晚不謀反,桑榆暮年去謀反奪皇位,即便是奪來皇位,可不是要帶去棺材裡?也沒有個後人來承襲呀。”她故作懵懂地望着玄慎,話卻是點到爲止。
一番話玄慎才稍微平了些怒氣,心知被魏家人算計了去,就深深長吸一口氣,不再言語。看湘綺時,一雙眼眸晶亮如寶石,眸光透着靈氣,正凝視望着他,含了淺笑。見她雙頰緋紅,趁了瑩白的肌膚雪中紅梅般的可愛,想是入夜風寒凍紅,就對她說:“今日的天開始寒涼了,多添件冬衣纔是。”
湘綺謝恩,玄慎順手提起放置一旁的明黃色大氅,迎風抖開,一旋就披在湘綺肩頭,慌得湘綺不知所措,忙要謝恩推辭,卻被玄慎緊緊的箍住在眼前。
“不曾遇見你時,也不覺得逢事舉棋不定的;如今有了你,凡事都想同你商量一二。”
湘綺聽了他的話心裡滿是得意,彷彿自己旗開得勝一般的欣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