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捲起細浪撲面,如霜刀般薄寒,直襲得湘綺打個噴嚏,喉頭緊澀幹痛。她怕是着了風寒,便也勸玄愷進艙:“殿下,這夜風寒如冰刀刺骨的,還是保重玉體爲國珍重要緊,回艙去吧。”
跟隨玄愷身邊的貼身小太監叫了丁,一雙烏亮的大眼滴溜溜靈動亂轉,透出幾分伶俐聰穎,聽了湘綺在勸,就也附和着近前勸着:“主子千歲爺,艙外風寒,仔細吹壞了身子,還是請先回艙去吧。奴才吩咐小鬍子溫好一壺玉壺春美酒佳釀,又讓船家弄來兩碟佐酒小食,請八爺同杜狀元公艙內痛痛快快的喝酒賞月。”
這了丁倒是識趣,句句話都是試探,彷彿時刻準備進退。湘綺堆出笑,揉揉冰涼的手掌眉頭輕揚問他:“進到艙裡,還如何的賞月呀?”
了丁一拍頭,旋即陪了笑臉,一臉詭笑說:“艙裡如何不能賞月呀?推開窗就迎來月亮入艙房了。”
“這個狗頭,也學會咬文嚼字了。”玄愷笑罵着,他對了丁還是喜歡的。了丁哈個腰有意同他二人逗笑說:“這話本不是奴才說的,是那小鬍子,大戶人家讀書的公子哥兒出身,說話都是拈酸帶腐的。”
“小鬍子?哪裡來的小鬍子?”湘綺好奇的問,玄愷身邊的幾個貼身太監都是如出一轍的頑皮,都是同她相熟的,從未聽說有個學問不錯的小鬍子,況且出京前,卓梓一再叮囑,要精簡隨從,挑些有眼色的隨行伺候,免得節外生枝。
玄愷卻是含糊不答,仰頭看月說道:“吟風舞月當對酒,莫辜負良辰美景。”提起袍襟就向艙內去避寒,絲毫沒有謙恭迎讓,湘綺忙搶步緊隨。了丁見慣他二人一路來到說笑逗鬧,不分尊卑,也是見怪不怪,忙進艙去張羅,拿來兩塊兒銀鼠皮褥子鋪在臨窗的榻上,引了二人坐下,又遞來個鎏金蟾蜍手爐用錦套子墊了塞在玄愷懷裡,伺候他坐穩,爲他整理了衣襟,才躬身退下吩咐人上菜餚。
湘綺望着那銀鼠皮墊子,心裡一動,再看看玄愷關切地問:“那日闖宮爲了救我,可是
害了殿下受苦了。”
玄愷一怔,旋即尷尬的一笑,滿不在乎的抖動袍襟說:“四哥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虛張聲勢,你不必在意。他是屬大貓的,閒來無事總是要槓槓爪子。”
大貓?老虎?皇上是屬虎的,她曾聽人提到過。
只是玄愷一句戲言漫不經心的樣子逗得湘綺哭笑不得,看他那頑皮樣子,一改這幾日的深沉,還以爲玄愷離京前遇到什麼大事,惴惴不安的,原來是裝的深沉。
湘綺見他舉觴對窗外月,把個酒盞探個身子出窗若有所思,就尋些話題同他搭訕,不知不覺中,那話題就又落在皇上身上,彷彿是個永遠揭不穿的迷。
“先皇在世時,似是當今聖上還只是先皇的四皇子,無爵無位,隨侍先皇身邊……”她言外之意,玄慎那時不過只是普通的皇子,一位平凡得連爵位都不曾有的皇兒,更不是太子,不是儲君,宮中的白丁布衣,但終究出人意外的得到了帝王之位。這是湘綺自位列朝堂來一直不解的一個懸疑謎團,她好奇。
玄愷手中的扇子輕敲着窗櫺說:“是四哥不屑於此。有幾次父皇有意要封他爵位,他辭而不就,淡泊名利,只想在宮中虔心侍奉父皇,更荒唐到要日後去青燈古寺禮佛,超度先母孝恭仁皇后的亡靈,被父皇喝止。”說道這些,玄愷眼睛一亮,挽了袍袖說:“父皇xing子是溫和的,只對了四哥可是龍顏大怒的時候多。”
湘綺腦子中倏然出現四個字“以退爲進”,那個念頭一閃,就自嘲自己是下棋下多了,看這些事步步如棋局,是她將簡單的事想得過於繁複。可她想,若她是玄慎,既然眼前不是太子之位,非是心中所願,又何必受了還欠份皇恩浩蕩?若是她,她也定是辭而不受的,以退爲進,足見玄慎的高明。她心裡那份好奇蠢蠢欲動,反對那位青年帝王滿是好奇,眼前出現玄慎那犀利的目光,深幽如寒潭古井,無可洞察到底,只是她偏偏愛獵奇,手中把弄那黃玉觴沉吟不語,暗自揣度。想來這一路倒也有趣
,玄愷腹中一定裝了許多玄慎和卓梓的往事,那定然是引人入勝的傳奇,怕是看似謎團的君臣,就能從玄愷的隻言片語中找出吉光片羽,恢復那輝煌的景象人物。
“四哥繼承大統是衆望所歸。”玄愷道,目光中流過一絲哀怨,卻沒逃過湘綺的眼。
“不是下官多言。昔日先皇最寵愛的皇子當是殿下吧?正宮皇后嫡子……”湘綺忍不住脫口而出,心裡所想,竟然毫不避諱的問出。這是個謎團,她曾揣摩再三,若西府殘夢斷送了玄慎的童年,什麼理由讓他重返皇宮,再度輝煌?
玄愷回身看她,似知她在猜測疑惑什麼。
“四哥也是先孝恭仁皇后嫡子,宮中正統的儲君呀。”玄愷挑挑眉頭反駁。
“可是,聽說孝恭仁皇后在先皇時被廢,到聖上登基後二年才加追封爲太后。”
“人心惟危,好好個人糊里糊塗冤死在了深宮。”他說,滿是悵然。
湘綺猜出些端倪。當年的帝王角逐,必然有一番暴雨雷霆,艱難取捨。是誰退後了一步,又是誰當仁不讓?玄慎的母親是敗者,敗者多半爲賊的,只是她的兒子能反敗爲勝,也能令她含笑九泉。
“狀元公,你太過聰明,人若太聰明,便難免自作聰明,反是被聰明誤掉。”他說。
“殿下還是位哲人。”她自嘲道,含笑舉起酒觴敬他,不等他作答就自飲一樽。
“這是四哥點評你的原話。金口玉言。”他答,毫不避諱,捧觴過頭,苦笑了仰頭灌入喉頭,燒辣得咳嗽幾聲撓着脖頸。她忍住話,探身向前欲爲他捶背,又忽然想到男女有別,手停在空中。了丁在艙外聞聲跑來,半跪在榻上伺候着玄愷,爲他摩挲後背,嘀咕着:“狀元公果然是學識了得,同殿下打這番偈語,奴才字字都是明白,就是這連成話卻聽不懂。”
玄愷哈哈大笑:“但願聰明人不要同聰明人鬥聰明,否則必有個高下。”他似在點撥,喘息幾聲,揩揩脣角,擺擺手示意了丁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