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裡沒有風,也沒有蟲鳥,只有在寒冬裡靜靜舒展身姿的花草樹木。這些原產於南滇的物種,在北方異地生長,外表雖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實際上花朵卻總有幾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見過的那樣豐碩華美。
我站在這些花木中間,雖然與它們種屬不同,但實際情況卻與它們並無差別。
這裡的環境,並不由我們自己選擇,自己營造。我們只能適應環境,倘若營造這環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維持這環境的存在,我們只怕都難逃一死。
齊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氣量,容我在你允許的範圍內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環境?
齊略在我的凝視中笑積脣邊,眉挑新奇:“你爲什麼拒絕?難道你不喜歡?”
他問的拒絕,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鏡奩?還是剛纔我推拒他?我念頭轉了轉,便懶得再猜,直接問道:“陛下是問人,還是問物?”
齊略臉上多了一層屬於少年稚氣的天真,好奇地問:“問人如何,問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問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歡,但那不是我應得之物,所以我拒絕。”
齊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給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謙辭?”
“正因爲是陛下所贈,臣纔要辭。”我暗一錯齒,垂下眼簾,淡然道:“陛下方纔說,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於人。臣辭還鏡奩的理由,與陛下方纔相同。”
齊略微微一怔,驚奇、駭異、不敢置信、懷疑等諸般表情掠過,瞬息萬變,失聲道:“你是因爲我,纔不收它?你是……你是……”
他“你是”了幾句,都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卻是我接過話頭,直接應道:“是!”
我的回答不帶絲毫猶豫,乾脆利落,沒有給他、也沒有給我自己任何懷疑的機會:“臣的鏡奩私妝,日後自有相適之人贈與。但那人,必不會是陛下!”
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鏡奩時,或許會以爲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許會認爲那是我矯情自矜,有意自擡身份。所以,在這次我清楚的說明,自己必會另尋適意之人的時候,齊略全身一僵,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銀針終於有機會摸準了他後腰的“腎俞”紮了進去,再猛然擡腿,膝蓋在他大腿“陰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軟的瞬間脫身而出。
“站住!”身後一聲厲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齊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爲我兩重擊打褪卻,但臉上的餘韻卻盡成了勃發的怒意。
我鎮定地望着他的怒容,緩聲問道:“陛下,您的病已經消了,還有什麼要臣效勞的嗎?”
齊略臉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來,看着我似笑非笑:“雲遲,你難道以爲,你挑撥了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口中卻發出一聲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撥你?我是拒絕!難道堂堂天子,胸懷寰宇,包容四海,卻連承認自己被拒絕的氣量都沒有嗎?”
齊略不答,雙眉挑動,鬢角青筋跳動,顯然憤怒至極。
至於那憤怒,是被拒的羞惱,還是威嚴被無視的狂怒,我卻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絕,他這憤怒就難免。遲早必有一日要面對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時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膽,難得安寧?
“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強壓硬逼,叫人連拒絕也不能,也不敢?”
“你……”
齊略一怒揮掌,我閉上眼睛,靜待臉上的疼痛。
怕麼?我怕的,怕極了!
我怕痛,怕死,怕傷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權力的極致帶給普通人的,那種無法預料將要面對什麼的恐懼。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極致,反而變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圖個痛快的剽悍戾氣。
疼痛不是來於想象中的臉頰,而是沒有預料的頭頂。
頭上的髮髻被一股力掃過,裹發的巾幗斷開,兩枚別發的木針也被崩斷,頭髮散了下來。
原來齊略那一巴掌,在將要打在我臉上的時候往上擡了擡,沒有打在我臉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慣性帶動的手指勾住了我的頭髮,擊落了裹發的巾幗。
我睜開眼睛,便看到齊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間夾着十幾莖頭髮,卻是剛纔那一掌從我頭上打斷帶下來的。
齊略看着那十幾莖頭髮,似在發呆;我也看着那些斷髮,怔怔地發呆。
“我……”半晌,齊略才擡起頭來,望着我,眼裡居然有些驚慌遲疑,澀然道:“我並不是真想……我只是……”
“雲遲明白。”我擡手將糾結如草的頭髮撫了撫,突然想起那日他在雪地裡爲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溫和。心中有一剎失神,輕聲問道:“陛下,臣儀態失禮,可否告退?”
“你不能走。”
齊略聲音裡的驚惶一閃而過,但僅是一聲轉折,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還有何事?”
“雲遲,你拒絕是真心,這一點,我認了。”
齊略的話似是示弱,但那聲音裡,卻未有絲毫的柔軟,反而有股聽來堅硬寒冷的銳氣,使我心頭震駭,剛剛稍微鬆懈的神經又繃緊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錯認,還是你不承認?”齊略逼近前來,臉上怒意消散,卻帶着輕淺笑意:“你沒有挑撥我嗎?是誰對我笑得溫婉柔媚,是誰在看我時雙目含情?”
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肩膀遊移而上,滑過脖頸,撫過臉頰,最後停留在我的眉眼處,輕輕地描繪着我的眉眼的輪廓。
“雲遲,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能挑動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色,而是女人的真情。”
他的動作很溫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聲音很輕婉,可他臉上的笑,卻分明是由一點怒火凝結而成。而隱藏在眼瞳深處的幽光,更是帶着能將人寸寸凌遲的冷厲。
“一個女人帶着對我的情意,毫不設防的看着我時,那眼神裡的憐惜關愛,纔是我無法拒絕的誘惑。雲遲,是你挑動了我,卻沒有承認的膽量。”
我只知道我眼裡看到齊略是什麼樣子的,可我從來不知道,齊略眼裡看到的我,又是什麼樣子!
是欣賞敬佩也好,是關愛憐惜也罷,我自認已將情緒深深地隱藏,卻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對他的挑撥。
“我不知道原來對您來說,那也會成爲有意的挑撥。”
我深深吸氣,定了定神,緩緩地說:“陛下,您嚴於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堅毅,我欣賞;您孝順恭謙,我憐惜;您有時也稚氣率真,我便多了幾分關愛;這些,我都承認。”
“可是,陛下,您能容許我說實話嗎?”我頓了頓,胸口抑鬱得發痛,有種感情,迭遇重壓,已然臨界,讓我不能、也不願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靜無聲的叢林,望着齊略,慢慢地說:“在這裡四顧無人的溫蕪裡,沒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
齊略的指尖一顫,從我臉上移開。他收回手,退了兩步,喑聲道:“你說。”
“可是那些關愛憐惜,都不等於我有意挑撥你!”我也退開兩步,直直地看進齊略的眼裡,一字一頓地說:“因爲那些,都僅是源於一個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憐善惜弱,敬剛愛強。你身上兼有這諸多難能可貴的品質,能令女子關愛憐惜,實在不足爲奇。”
齊略滿面錯愕:“你是說,你對我無意?”
“並非無意!只是此情非關風月,不是春萌!”我閉上眼,終於胸中的情潮壓下:“陛下,雲遲言盡,你若降罪,我引頸以待。”
四周一片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一聲輕笑,齊略的聲音已然恢復清朗:“你不必如此,我爲天子,難道當真連一介女流也容不下麼?”
我心頭一震,知道他終於完全擺脫了迷思的纏擾,回覆成了那君臨天下,俯視九州的高貴帝王。
剎時間,胸臆間酸、苦、澀、辣四味翻騰,幾要衝喉而出。我耗盡了全身的精力,纔將拜謝君恩的一禮周全地施畢:“臣,謝陛下寬恕!”
“免禮。”
他淡然一語,卻已盡顯身份的高貴。
同在這塊地方,同樣面對而立的兩個人,一念轉換,相距只有四步,卻已相離如天地。
我雙手籠在袖中,再拱手一禮:“陛下若無事,臣便告退。”
“嗯。”
耳聽得他輕輕地一聲應允,我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藥箱,往想象中的溫室出口走去。
“雲遲!”走出三十來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喚,我的雙腳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停了下來,轉身問道:“陛下還有事?”
“無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宮,照你的年紀,在民間早該議親。念你救駕有功,朕便問你想要什麼樣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賜婚。”
我認真想了想,微笑着說:“我想象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開明大度;他不必秀麗碩美,但必要胸懷廣闊;他不必有權有勢,但必要善惡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財,但必要勤勞仁慈。”
我說着,深深地吸了口氣,擡起頭來,再望了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一眼,朗聲道:“最重要的一點,他必要與我兩心相同,兩情相悅!當他看我的時候,他眼裡就只有我;當他想我的時候,他心裡也只有我。”
齊略瞠目結舌!
我心中無限地快意,這明知不該在宮禁中出口的話,如今被我朗聲吐出,召示於人,彷彿所有心臟被人揉捏,被擠壓,被滯脹的抑鬱之氣,都隨着這話聲吐了出來!竟是如斯的暢懷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樣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與他排除阻礙,永結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樣的人,雖有陛下相助,也不願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勞陛下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