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朝廷下了道震驚天下的詔令:先帝期曾經選侍過的內命婦,位在三夫人之下、年未滿四十、沒有生育、有孃家可依者、無家依而願意出宮者,都放出宮來,聽其嫁娶。
先帝廟號一個“平”字,史官載其言其行皆平,無過無功。但實際上民間對這位承平帝卻多有怨言。承漢朝自開國以來,後宮嬪妃的數目一般都在五百以下,只有這位喜好遊樂的平帝大肆充實後宮,宮人總數計五萬,嬪御二千有餘,宮中奢糜之風大盛。
六年前,齊略初登帝位,就有裁撤平帝后宮的風聲傳出,當時以宰相唐源爲首的一批舊臣,爲與太后和少帝爭執政之權,硬將此事壓了下來。
齊略加冠後逐步收回權柄,在準備一展身手的時候,又遇上了太后病發,許多事情都沒辦好。直到現在他才藉着越姬產子,大皇子齊沋滿月的喜訊,以代替赦詔的形式頒發恩旨,裁撤先帝后宮。
整頓後宮,裁撤宮人在歷朝歷代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道恩旨,連先帝曾經御幸、又有份位的嬪妃都算在了裡面。
我在民間的時間一久,知道這年代本來就男女失衡,加上皇宮王室公卿貴族富豪都有廣蓄姬妾之風,可稱內多怨婦,外多曠夫。齊略此舉一下就放出了一萬六千餘名適婚女子,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善舉。
我初聽這道恩旨,暗暗佩服齊略的胸襟的同時,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羌良人位在三夫人之下,沒有子嗣,年紀尚輕,又是滇國送進來的人,正符合外放的條件。難道他竟真的捨得將自己的意中人也送出宮來,再不相見?又或者,他會將羌良人送出來,又換過另外一個身份送回去?
齊略與羌良人的事,本是我絕不該想的,可不知爲什麼,思緒飄散開來,卻似着了魔一般,竟讓我沒辦法移開心思。
我正胡思亂想,醫館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嚷,鐵三郎和張典領頭,帶着一羣時常幫我打雜期門衛跑了進來,一面跑還一面嚷:“雲姑,這次如果你不幫手,可要死人了!”
他說得危急,把我嚇了一跳,問道:“你們難道又跟羽林郎鬥氣打架,鬧出什麼事來了?”
宮掖期門軍多是招自京畿附近的庶族弟子,與基本上全是士族豪強出身的羽林軍素來不和。從嚴極以武藝技壓宮禁七軍後,羽林軍已經連續八年沒能在天子秋獵的演武大會上奪得名次,雙方的嫌隙愈來愈大。近年來已經不止私下經常爭鬥,就是在御前也前有衝突。嚴極的斷腿和張典上次的重傷,都是由此而來。
所以我一聽到鐵三郎說到要死人,立即以爲是期門軍和羽林軍又發生衝突,有人受了重傷。
“沒有沒有!自從嚴大哥的傷好以後,我們都沒有再找羽林軍的麻煩了。”鐵三郎連忙擺手,衝我道:“我是替期門衛裡的幾個好兄弟來求你借錢應急的!”
我十分好奇:“你說得這麼急,借錢是幹什麼?”
“娶親啊!”鐵三郎心急火燎的說:“雲姑,你知道禁中放宮女出來的事吧?期門軍中好些個兄弟都有看中的人。可娶親是要彩禮的,兄弟們都在發愁呢!”
原來禁中這次有不少無家可依又想出宮的女子,皇后體察下情,索性奏明瞭太后,允許她們在宮禁的未婚衛士裡挑選夫婿,就在長安城落地生根,開花結子。
宮禁共有七軍;鳴鸞、三署郎二軍是太后親衛,駐長樂宮;虎賁、龍驤、羽林三軍都是天子衛士駐建章、未央二宮;鳳翔軍是皇后衛士,守掖庭;這都是從全國各地大小士族裡挑選出來的貴族,雖然未必個個富裕,但也不會愁娶媳婦的錢。
只有期門軍值守六宮的宮門,基本上全是關內的寒門子弟,不少人連房子都沒,只能以營爲家。期門軍在宮禁七軍裡地位最低,人數最多,又最窮,這次宮裡放出來的下級宮女,多半都選了期門軍的衛士爲配。
這些從六宮裡出來的女子,雖然年齡放在十三四歲就嫁娶的民間風俗裡來說,都是老姑娘。但實際上,她們有良好的教養,一技之長,容貌都不差。堪稱同時代中的女子裡的中上人品,就是多少有一點點環境造就的嬌氣,要的彩禮錢不低。
我也是宮裡出來的,明白她們的心思:她們要彩禮錢不是純粹貪財,而是看對方有沒有娶她們過門的財力和決心——都是宮裡浸了十幾二十年的人,遠不像鄉間的天真女子,以爲真能有情飲水飽。不要求丈夫富貴,但也決計不能嫁家徒四壁、而又沒有信心養活婆娘的窮鬼。
期門衛的月俸有十五石,如果不是像張典鐵三郎他們那樣好武成癡,老愛往西市買刀槍箭戟,衣裳鞋襪磨損太快,偶爾也往章臺那邊走動,養個老婆還是夠的。
“娶親是終身大事,如果你們想好了負擔家庭的責任,我當然鼎力支持。精精兒,把醫館賬上的餘錢劃出來,借給鐵三哥他們。”
“這錢一個也不能借給你們,姑姑也要置嫁妝的!”黃精一下從櫃檯裡跳了出來,兩眼圓圓地瞪着鐵三郎等人,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叫道:“姑姑,你糊塗了!你自己都要議婚了,卻連套像樣的簪釵環珮都沒有,哪還有錢借給別人娶親?”
“你要議婚?”
張典齊聲問我,我莫名其妙,望着黃精:“我什麼時候要議婚了?”
“先生早替你相中了幾個侯門公子,這些天他明着是去太醫署修訂醫經的材料,實際上是去替你觀察未來夫婿的人品的!”黃精衝我橫眉豎眼的,顯然對我的遲鈍大爲惱怒:“先生其實也沒有故意瞞你,你自己不留心,還好意思來問我。”
我恍然大悟,但對老師替自己選擇對象卻也並不反感,因爲他是局外人,能夠充分考慮各方面的綜合因素,看走眼的機率遠比我要小。
“老師替我擇婿,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成。我的嫁妝現在還不必急着置辦,鐵三哥他們的婚事卻迫在眉睫,你先把錢拿出來吧。”
黃精見我執意要借錢出去,只急得眼紅手癢,居然撲在錢櫃上就耍賴不起來了,把我和鐵三郎等人看得既尷尬又好笑。
我被他纏得無法,只好低頭哄他:“精精兒,姑姑以前也是借過錢給鐵三哥他們的,結果他們不止還了錢,還時常幫我們做事。你這半年在外面掌櫃,如果將借錢出去再收賬看成是筆買賣,你說這筆買賣合不合算?”
無論是我家住的院子、院後的造紙作坊還是醫館的建設,鐵三郎他們都居功至偉。黃精雖然跟他們常不對盤,但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
“這樣好了,借錢給他們也可以,不過他們除了還錢以外,還得幫我在屋後的荒地裡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抵利息。”
我家院子後的荒地土硬石頭多,開一個二十畝闊的池塘,連上引水渠等附屬設施,少說也要二十個壯勞力一年辛苦,黃精可真是太會打如意算盤了!
我目瞪口呆之餘,忍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氣罵:“你這小子,簡直就是黃世仁的兒子……不,黃世仁都只能做你的灰孫子!對好朋友放高利貸?你討打是吧?”
把錢借給衆期門衛的士兵後,我有些心情鬱悶,看到今天醫館的病人病不重,人數也少,有坐堂的醫生就能應付,索性出了醫館,向東市那邊走去。
張典和鐵三郎居然沒跟急着去下聘娶親的衆衛士一起走,卻落後幾步陪着我一起逛街。
我有些詫異的問:“難道你們不用去準備下聘?”
鐵三郎抹抹腮邊的大鬍子,顯然有些鬱悶的說:“她們都沒看上我。”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大了兩號,外相威猛,大有凶煞之氣,宮中那些女子看不上他,卻也正常。只是他雖然外表粗魯,但心地純良,有情有義,重外相者失之珠玉,卻也叫人惋惜。
好在鐵三郎天性樂觀,神經頗粗,沮喪一下便過了,哧道:“不過,我也看不上她們。”
我寬慰他幾句,見張典在一旁默不作聲,便移開話題笑問:“子籍兄,你呢?”
張典與鐵三郎他們這些有名無字或者索性以排行起名的寒門子弟不同,據說祖上乃是新莽時的武將世家。雖然張氏入承漢朝來,門庭毀敗已百餘年,但張典卻還是依足了士族之禮起字“子籍”。
“無良配。”
張典簡略無比,我本以爲他是想娶個高門大戶士族女子,轉念卻想到宮中遣出來的女子最差的也是良家子出身,不乏高門貴第。張典一口回絕,足見他心裡必是另有打算。
“子籍兄,這六宮出來的女子數目衆多,哪能尋不到良配?你年歲已然不小,眼光還是莫放太高吧。”
這半年來跟張典他們時常來往,情份日漸親厚,說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不甚拘禮。
“眼光高也好,低也罷,總要閤眼,方爲良配,否則何必相強?”張典望着我,微微一笑:“雲姑,你只說我和三郎的婚事,怎就不想想自己?”
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一眼瞧見,心中突爾一慌,趕緊移開目光,去看市衢中的人流。
正心情煩躁,迎面一羣嘻嘻哈哈說笑的少年走了過來。被衆人圍在中心的少年尚未加冠,膚色略黑,細眉挑媚,明眸含情,脣邊一點紅痣,明明是男兒身,笑起來竟有幾分女子的風流嫵媚之氣。
那少年的長相美麗奇異,我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那少年顯然已經習慣被衆人注目,見我看他,不止沒有惱怒,反而明眸一動,斜視着我一笑,儼然就是色狼放電勾小女生的常用手段。
我被少年略欠高壓的電眼一掃,才意識到這小子是在衝我放電,微微一怔,心裡煩躁微散,忍不住噗哧一笑,讚道:“這少年的相貌,就是放在女子裡也是萬里挑一的精緻美人,生得真好。”
張典也轉頭看了那少年一眼,微微皺眉:“那是費城侯的庶子高蔓,長安城裡有名的輕薄兒。”
我聽他意有所指,不禁一笑:“子籍兄不必擔心,雲遲不是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不料我們不再理會那羣少年,那羣少年卻突然停下腳步,一齊轉頭向我們這邊看了過來,高蔓更是大叫一聲:“慢着,兀那女子,你可是太醫署女祇侯雲遲?”
他剛纔過去的時候明明不認識我,怎麼這時候卻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高公子有何指教?”我感錯愕,應了一聲,仔細的打量那羣少年,想看出是誰認出了我,又是何故使這羣紈絝子弟停下腳步問訊。
這羣少年有十一人,個個衣錦着綢,服飾華貴,滿面驕矜之氣,看上去就知是長安豪貴家的出遊的紈絝子弟。
鐵三郎看那羣少年極不順眼,忍不住撇嘴道:“雲姑,我們走吧!一羣無賴輕薄兒,有什麼好客氣的。”
鐵三郎這話一出,衆紈絝子弟個個都怒色上面。高蔓對鐵三郎冷笑一聲,話卻衝我說:“雲祇侯,你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與男子結伴同行,招搖過市,這不是爲婦之道吧?”
此時男女大防在上層十分看重,越往民間卻越是稀疏,長安城裡與男子結伴同遊的女子遍地都是實在犯不着專門爲此來說什麼“爲婦之道。”
這小子明顯衝我來的,但我自忖以前從未見過他,更說不上與他有隙,卻不知他這樣針對我是何緣故。
我心中微詫,旁邊的張典已經替我反責道:“高蔓,你無禮攔阻,妄言垢人,居心險惡,用意何在?”
高蔓嗤了一聲,銳聲道:“我自跟我父親替我相的未婚妻子說話,關你什麼事?”
他的話在我耳裡打了幾個轉,我才體會到其中的意思,驚得我差點一頭撞到街邊的酒旗杆上:難道這就是黃精嘴裡,老師替我相中的人?不可能吧!
“高公子,你弄錯了吧?”
“我怎麼可能弄錯?我父一天到晚都在家裡唸叨,說你定是房能叫我收心養性的賢妻,已經幾次找你老師說親了。”
“這不可能!”我莫名其妙,費城侯高適的大名我是聽過,但活人我卻沒見過。他怎麼可能突然就知道我這麼個人,還找老師提親?
高蔓卻不理會我的驚詫,只走近前來,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的打量了好幾遍,連連搖頭:“雲遲,我父說你必會是我的賢妻,可你知道做我的賢妻要有什麼條件嗎?”
這小子敢情以爲我想攀侯府高枝,將我看成任由他挑挑揀揀的物件了。
“我不知道……”我也沒興趣知道——後面這句話我還沒說,高蔓已經把我的話截斷,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要做我的賢妻,她必須要有毛嬙之姿,西子之色,褒姒之嬌,息姬之豔,嫘祖之能,齊嫫之德,樂妻之賢……”
他一股腦兒地說下去,聽得我和張典是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鐵三郎直接了當地罵了一句:“這小子失心瘋。”
張典則含蓄了許多:“有這般姿容德行的女子,早入了帝王家,幾時輪到這黃口小兒胡言亂語?”
我初時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激得有點火氣,但聽到後來,卻是啼笑皆非,等他說完後便強撐着笑問:“高公子,雲遲固然不知你要擇妻的標準,但云遲擇婿的標準,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要不要聽聽?”
高蔓愕然,我也學他剛纔的表情,根本不管他,只管說自己的:“我要擇的夫婿,要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年要滿二十二歲,身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
張典和鐵三郎這時候極有默契的看着高蔓,一齊搖頭,發出兩聲意義不明的嗟嘆。
高蔓微一錯愕,突然叫道:“慢,你這是前漢孝武朝東方朔的妄言,怎能當擇婿標準?你分明是存心戲弄人。”
他說的那些擇偶條件,又何嘗不是戲弄人?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高公子,天上的飛鳥,不能與水中的游魚相交;崑崙的玉石,也不能配東海的沉沙。雲遲自非如君所欲的良配,公子也非雲遲心中的佳偶,長輩一時戲言,何能當真?你我就此相別,但願此後莫再相見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