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宮還一片寂靜,江答應還在睡着,而上官月因爲當日不需要去養心殿伺候,所以房間的門也關着。
院子裡的幾個大水缸,原本移栽了不少荷,因天冷的緣故,那些荷早已破敗,又黃又軟,被太監撈去扔了。
只有黑黢黢的水缸,直挺挺的站在院子裡,因落了雪的緣故,水缸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而冰面上又堆着些雪,看着晶瑩剔透,一塵不染。
迴雪輕輕摸了一下缸沿,很涼。涼的刺骨。煙紫忙扶着迴雪走開:“主子,眼瞧着天越來越冷了,這水缸滿滿都是水,你看,還有細碎的冰在裡面飄着,若是水缸被凍裂了,水就會噴涌而出,咱們還是離遠些吧。”
延禧宮裡的雪還沒有掃,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草,只有一排灌木蜿蜒而去,常綠的灌木也被雪給埋住了,像一朵朵大蘑菇似的,又胖又嫩。笨笨的立於宮牆下方。
廊下的雪堆的很厚,擡頭看,冰凌森森的懸在頭頂,煙紫先走上去,把雪給踩實了,然後才扶着迴雪上去。
雪天路滑,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何況延禧宮裡,還沒有清理這些殘雪。
上官月的婢女見迴雪來了,慌忙行禮,一面迎了上來,也扶着迴雪的胳膊,迴雪認出她來:“你是那一夜到相印殿的婢女。”
婢女點點頭:“難得娘娘記得,難得娘娘來看我家主子,延禧宮裡的太監還沒有清掃宮院呢,怕驚擾了江答應。所以還請鬱妃娘娘腳下小心些。”
“江答應最近都起的很晚嗎?”
婢女點點頭。
也難怪,廊下的太監都垂手立着,見了迴雪,行禮時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你主子也在睡着嗎?”煙紫問。
婢女搖搖頭:“我家主子最近晚上睡不着。白天也醒的早,天不亮,就讓奴婢點了蠟燭,主子坐在被窩裡望着蠟燭發呆呢。”
婢女掀簾子,推門請回雪進去。
隔着帷幕,倒看不清上官月在做什麼。
內室裡薰着檀香,檀香從四腳銅鼎裡嫋嫋娜娜的冒出煙來,這煙在內室裡漂浮,跟銅盆裡的炭火融入一體,又香又熱。
婢女伺候迴雪坐在暖榻上。見迴雪抱着暖爐,便放心些,轉身出去。親自端了幾塊炭進來,小聲道:“鬱妃娘娘可覺得冷?如果再加幾塊炭,想來更暖和一些,只是新加的炭有些灰煙,怕嗆着鬱妃娘娘。”
迴雪笑笑:“不冷的。把炭端出去吧。”
婢女點頭。
雖延禧宮還一片沉寂,但天已然大亮,院子裡亮的刺眼,上官月的房裡卻顯的影影綽綽,每間宮室,都有一扇不小的窗子。冬天關上可以保暖,夏季打開會有涼風,平時窗紙都是素色的。太陽光透過素色的紙直照到內室中央,如今雖沒有太陽,被一地的白雪映照,也應該明亮纔是。
迴雪轉頭一看,也難怪。上官月房間裡的窗紙,跟別宮的不一樣。她的窗紙是紅色的。
紅色很厚重,不易穿透,隱隱約約看到廊下,卻又看的不真切,而外面的光線,卻被這紅色給擋的一乾二淨。
暖榻很熱,最下面一層放着羽毛軟墊,而羽毛軟墊上又擺了幾個棉蒲團,蒲團上用灰色的布包着,上面還繡着含羞草,倒是精緻小巧。
迴雪坐在暖榻上,隔着帷幕聽到對面有翻身的聲音。帷幕是墨綠色,花紋是蝴蝶繞花飛,帷幕從房樑上一直垂下來,垂到地上,還拖着一大截子。
屋裡不進風,帷幕死氣沉沉的懸在那,邊上的粉色紗帳,也一動不動。
婢女端了一碗龍井茶進來,輕輕放在桌上:“鬱妃娘娘請用茶,奴婢這就去叫主子起來。”
迴雪擺擺手:“屋裡沒什麼動靜,想來你主子又睡着了,你別去打擾她。”
上官月顯然聽到了這話,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接着便是珠翠叮噹的響動。
上官月着綢緞小襖,月色裙子,頭髮還沒有梳,軟軟的披在她背上,剛纔叮噹的響動,是她的耳環。一對銀質雕梅花耳環。
“不知鬱妃娘娘來了,有失遠迎,還請鬱妃娘娘見諒。”上官月在迴雪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伏身行禮,煙紫忙攙扶她起身。
“地上很涼,上官貴人又何必行此大禮。”迴雪含笑道。
上官月這才起了身,迴雪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上官月也欠着身子坐了。
窗紙太暗,看不真切,迴雪笑說:“聽說上官貴人休息不好,更應該把這紅色的窗紙給扯去纔是,紅色,讓人瞧着容易激動,定不下神來,雖說屋子裡暗,但一天到晚都是暗的,倒讓人心裡壓抑,不利於睡眠。”
“原來是這個理,我一直以爲,把外面的光遮住了,會睡的踏實,自從覆了這紅色的窗紙,我確實睡的更不踏實了,只是……..我怕……所以……”上官月有些結巴起來。
迴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會兒會聽你細細的道來,不如,把這窗紙揭了纔好,外面下了雪,又白又亮,看一看無邊的雪色,倒也能使心裡舒暢,比悶着的好。”
上官月點頭。
她身邊的婢女利索的走到窗外,輕輕的將窗紙揭了下來,另外糊了一層又透又白的紙上去,窗紙極薄,薄如蟬翼,糊在窗子上,耀眼的雪光便撲面而來,內室裡的一切,像被過濾了一遍,突然醒了似的,墨綠色的帷幕上罩了一層光,顯的靈動不少,而炭盆裡“嗤嗤”燒着的紅炭,那種紅猶如蛇口裡的信子,蜿蜒起伏,高高低低。
迴雪這纔看清,腳下鋪的宮毯,是土色的,上面並無什麼花紋。
而屋子裡的擺設,也算簡單。陳美孃的內室裡,還掛着畫,上面還有幾棵白菜,而上官月內室的牆上,此時空空如也。
上官月頭髮很長,一直到腰部,或許是因爲塗了桂花油的緣故,有撲鼻的香氣。她臉上並無脂粉,算是素面朝天,姿色雖不是最上等,但年輕有朝氣,皮膚吹彈可破,只是眉頭緊鎖,像是有什麼心事。她身上的小襖很薄,裙子上的花紋是梅花紋,倒也常見。只是上官月好像瘦了不少,也難怪,一直伺候皇上,不管是用藥還是用飯,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來不是輕鬆的活。
上官月見迴雪一直瞅着自己,心裡有些緊張:“鬱妃娘娘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迴雪笑笑:“並無什麼不妥。”
上官月低下頭去:“我一聽鬱妃娘娘來了,想着迎接,所以也未梳頭,如此模樣見娘娘,真是罪過了。”
迴雪搖搖頭:“不妨事。”
“最近說來也奇怪的很,一到晚上,我的耳朵好像比白天靈敏似的,總能聽到什麼動靜,問問婢女們可曾聽見,她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什麼也沒聽到,而一到白天,我又困又乏,耳朵又沒那麼靈敏了,以致鬱妃娘娘來了,我也沒覺察。其實我一直沒有睡,只是半睡半醒的,靠在牀上發呆,後來,沒法子,我便戴了這一對耳環,這耳環雖是銀質的,並不值錢,但朵朵梅花映襯在一起,很容易發出聲音,有時候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心裡又害怕,便動動身子,耳環便能發出聲音來,擋住外面的聲音。我心裡才踏實些。”上官月低頭道。
原來如此。
上官月如今講起這些,還會不自覺的縮着身子,這是害怕的徵兆。
迴雪輕輕的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貴人的事,我也略知一二,貴人除了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還有別的什麼異常呢?”
上官月一隻手緊了緊身上的小襖,婢女很快進入內室,拿了兩方毯子,遞給煙紫一塊,又給自己的主子蓋上一塊。
煙紫小心的提起迴雪的暖爐,把毯子給迴雪蓋在腿上,然後才把暖爐放回去。
“走路聲,還有咳嗽聲,聽着鏗鏘有力,我總能聽到,但婢女都說沒聽到。而除了聲音,還有人影,就拿上一次說吧,婢女伺候我洗澡,窗紙是素紙,我剛洗了一半,就覺得有人扒着窗戶往裡偷看,我宮裡的太監,婢女的身形我都熟悉,分明沒有這樣的人,我趕緊叫婢女去看看,外面可有什麼人,她們出去一看,卻發現什麼人也沒有。還有一回,我睡到半夜,感覺有個人在窗戶外走來走去的,時不時的還停留一下,在走廊盡頭有一個值夜的小太監,後來我也曾問過他,他說,他什麼也沒看見,更沒有什麼人在窗下停留。”上官月說着這些,更害怕了,低着頭,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手指。
迴雪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上官月感激的望了一眼迴雪,眼裡幾乎滲出淚來:“難得鬱妃娘娘肯相信我,不會說我是一個瘋子。這時候,怕是太醫都覺得我頭上出毛病了,只是沒敢當面說出來罷了。”
迴雪笑笑:“上官貴人把這一切都記得如此清此,說話也是井然有序,怎麼會是瘋子呢?我想着,也應該不會無中生有。”
上官月如遇上知音一般,顫抖着聲音道:“就是因爲我總覺得有人偷窺,時不時的在我窗前,門口流連,所以我才把窗紙都換成了紅色。想着這樣,會安生一些。”